禮部尚書孟昭,住在宣德門外的官邸當中,並沒有再另行賞賜私宅。


    他下班回家時,妻子餘善微也剛回來,夫妻倆正巧在家門口撞見。


    “又去洞真宮聚會了?”孟昭隨口問道。


    餘善微的興奮勁兒還沒過,滿臉笑容說:“今日創建了洞真詩社,入社女子有二十幾人,共推易安居士為社首。”


    孟昭有些擔憂:“洞真宮裏有前朝嬪妃宗女,與她們來往不會犯忌諱吧?”


    餘善微說:“皆是沒遭編管之人,陛下與太子都不追究,相公不必過於小心謹慎。聽說舊宋廢帝趙桓,還被拔為勸農官呢。與其擔憂前朝貴女,不如提防今朝官眷。秦檜家裏那個王氏,實在是過於熱情,萬般鑽營討好讓俺頗不自在。”


    孟昭說道:“秦檜乃太子舊識,本身又頗具才幹,遲早是要提拔重用的。太子讓他清查西城所田產,此人做得極好,已跟地方官府配合處置了百餘萬畝。”


    夫妻倆一路閑聊,結伴走進後宅。


    孟昭向來怕老婆,而且對老婆極為敬重,至今沒有納妾也不敢納妾。


    孩子已經有四個,夭折了一個,還剩兩子一女。


    現在孟昭有啥拿不準的,會參考屬下侍郎的意見。如果還覺得有問題,則在回家後請教老婆,餘善微往往能幫他抉擇。


    除了輔佐丈夫做官,餘善微自己也有工作。


    朱銘當初一拍腦袋就做決定,命令東京城內外,隻準保留三座廟觀,卻是把女道、女尼們給遺忘了。


    後來經過僧道司提醒,決定再保留兩座廟觀,專供尼姑和女道士修行。


    而餘善微,就負責監督協辦此事,哪些該還俗,哪些該留下,餘善微可以全權做主。


    特別是瑤華宮和洞真觀!


    洞真觀屬於正經的女道觀,擁有完整的道官體係。


    但自願出家修道的宗女,以及犯錯修行的嬪妃和宗女,會安排進入洞真觀做女道士,因此這座道觀顯得比較特殊。


    如果洞真觀的嬪妃、宗女繼續犯錯,則須發配前往瑤華宮修行。


    瑤華宮裏,沒有道官體係。


    它屬於是洞真觀的升級版,如果是太後、皇後級別,又或者極為受寵的嬪妃,犯錯之後會直接進入瑤華宮。


    哲宗時期的孟皇後,便一直住在瑤華宮中,如今被轉移到洞真觀。


    洞真觀予以保留,瑤華宮則被廢除。


    但凡還有親人在世的獲罪貴女,可以自願選擇還俗,回去跟家人一起住,朱銘並未強行編管她們。


    選擇繼續修道的獲罪貴女,今後視為正常女道士,允許她們參加道教活動(以前不許)。


    孟昭脫下輕紗外衣,餘善微順手接過,交給侍女拿去掛上。


    孟昭說道:“前朝孟太後的師號,陛下已做了批示。可以保留玉清妙靜仙師,但要去掉華陽教主四字。等新朝的道官品階確定下來,還會給她一個道官職務。”


    “官家卻是仁慈。”餘善微笑道。


    夫妻倆卻是不知道,這個決策是朱銘做出的,純粹出於對孟太後的曆史好感。


    孟昭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頗為疲憊道:“編修半年的《大明禮》,被陛下給打回來重做,真個讓人感覺頭疼啊。”


    餘善微說道:“官家與太子皆務實避虛,禮部不是按這個路子編修的嗎?”


    “還不夠,”孟昭說道,“譬如祭祀之前齋戒,舊宋為十日,陛下讓改為七日。諸多繁文縟節都要改,或簡化程序,或縮短時日。還有,國喪之儀也要定下來。”


    餘善微說:“此乃總結舊宋之教訓。”


    宋循唐儀,唐代的《貞觀禮·國恤篇》被刪了,導致唐朝皇室的喪禮因人而異,於是宋代皇室的喪禮也因人而異。


    趙匡胤、趙光義兄弟倆,葬禮搞得極為簡樸,但之後的北宋皇帝全是厚葬,整個民間也是厚葬之風盛行。


    朱國祥、朱銘父子倆剛剛開國,就要把大明的禮儀定下來,其中之一便是定下皇族葬禮。隻要明文規定給寫下來,今後的皇帝想要厚葬,大臣也就有了反對的依據。


    同時,宋代皇室葬禮好的一方麵,大明新朝全部予以保留。


    比如,以日代月。


    唐朝皇帝若是死了,小祥禮為周年祭,宋代縮短為十二天;大祥禮為兩周年祭,宋代縮短為二十四天。大祥禮要持續三個月,宋代縮短為三天。


    如此一來,就把兩年三個月的超長喪服期,直接縮短為二十七天。


    過了這二十七天,大家就不用再為死去的皇帝穿喪服。


    同時,宋代皇帝生前不修墓葬,死後七個月內完成皇陵,朱國祥也讓這個製度保留下來。可以防止今後的皇帝,在活著的時候把皇陵修得恢弘無比。


    孟昭繼續說:“《軍禮篇》的變動更大,非重大場合,將士不用給皇帝下跪,隻須行那新式軍禮即可。普通軍士,更不得給將官下跪,行跪禮者與受跪禮者皆要嚴懲!發配充軍者,臉上不得刺字,隻能刺在手腕上。”


    餘善微笑道:“太子真是愛兵如子。”


    如今已有人發配充軍了,之前主要發配川南,現在開始發配西北。主要是這種邊疆地帶,正常移民太過緩慢,發配充軍可以快速充實人口。


    手腕刺字,是防備充軍之人逃跑,同時又保留一定尊嚴。


    孟昭發了一通牢騷,又叫來三個兒女,考教他們的功課學問。


    翌日前往禮部上班,翰林院那邊送來新編的《國朝禮記正義》。


    這本書由胡安國主持編修,今後會作為科舉書目之一。因為跟禮有關,所以讓禮部尚書也看看,象征性的征詢一下意見。


    孟昭讀完沒發現什麽問題,於是跟胡安國結伴獻書。


    朱國祥掃了一眼,說道:“儒經之事,你們去尋太子。”


    “是!”二人躬身應道。


    自從朱國祥登基之後,教科書編撰就開始進行。


    除了儒家經典,還有一本《民政要略》。農事、水利、救荒、經濟……等等知識,進行了大致簡略的概述,不用士子什麽都精通,但至少要知道一個大概。


    這種書以前也有,但考取進士之後才看,屬於做官入門參考書目。


    今後科舉必考!


    算學也必考,大概是後世的初一、初二水平。


    朱國祥還親自編了一套小學教材,用來作為全國蒙學讀物。


    蔡京搞出的官辦小學、縣學、州學,已下令在京畿、河南、四川、關中恢複,每個府州縣至少要有一所。但不像蔡京那樣免費入讀,而是交了學費的進教室聽課,沒交學費的可以在教室外旁聽,老師不準驅逐免費旁聽的貧寒學生。


    許多翰林院的低品、無品候缺官員,被陸續扔去地方做校長和提學官。


    孟昭、胡安國二人,拿著《國朝禮記正義》去見朱銘。


    朱銘翻開快速閱讀,不斷用筆進行批示。他對《禮記》研究不深,純粹是憑借個人思想來圈點,讀到“內則篇”時直接寫下六個字:科舉不考此篇。


    站在旁邊觀看的孟昭和胡安國,頓時愕然對視。


    讓他們更驚訝的還在後麵,朱銘連續寫下好幾個批注——


    “此陋習也,不必沿襲之。”


    “此愚孝也,當因事而異。”


    “此舉有違禮之本意,為父母者不可一意孤行。”


    “此言大謬……”


    胡安國說話都在哆嗦,勸諫道:“太子殿下,批注經典不可憑個人好惡。”


    朱銘放下毛筆,說道:“這篇的精彩之處,是記錄先秦的日常飲食起居習慣。世易時移,如今怎能照辦?就拿這句來說,女子出門,必擁蔽其麵。放眼當今天下,有幾個女子遮麵出門的?”


    胡安國說:“經義乃正禮,世俗乃權變。”


    “你也說需要權變,既然權變了,就該批注在上麵,”朱銘說道,“否則就有那窮學究、書呆子,按照《禮記》不合情理的內容去做。又或者後世學問變得死板,以《禮記》來嚴格約束女子,不準女子拋頭露麵見人。禮發乎情,不合情便不合禮,更是不合天理!”


    胡安國欲言又止。


    朱銘說道:“這裏還有士大夫的規矩,先秦時候並不富庶,稀粥也是士大夫的飲品。你家裏來了貴客,會用稀粥做飲品招待客人嗎?”


    胡安國說:“不會。”


    朱銘又說:“一些禽畜的內髒,對人有害不能吃。那是先秦的烹飪之法不足,而今還不能吃嗎?比如雞肝、鴨腸,《禮記》就說不能吃,伱還拿這個去約束百姓?”


    胡安國道:“能吃。”


    朱銘繼續說:“先秦的士大夫,有脯就不能吃膾,有羹就不能吃胾,隻能二選其一。既是合理搭配食物,也是在避免浪費,你若平時吃飯,會嚴格遵守此禮嗎?”


    “不會。”胡安國搖頭。


    朱銘說道:“對於士大夫的約束,讀書人知道權變。可對於女子等弱者的約束,有些讀書人卻會當真。嚴於待人、寬於律己,此人之常情也,不可述之文字而長此風氣。”


    在“子甚宜其妻,父母不說,出”這句後麵,朱銘批注道:婦非犯七出之例,父母不可出。偶有言語頂撞,不算不順父母,人非草木哪能時時恭順?


    又在“子不宜其妻,父母曰:是善事我”後麵批注:強扭之瓜不甜,可酌情判其和離。


    胡安國看著朱銘的種種批語,他很想把整篇正文內容,直接從《禮記》當中給刪掉,因為已經被批注得麵目全非。


    朱銘說:“我的批語全部保留,印刷之時加一句‘太子曰’,有什麽罵名我可以擔著。”


    “是。”胡安國隻能照辦,換成別人他還可以辯經,麵對太子這經實在沒法辯。


    胡安國心中感慨:元年春,王正月,果真是新朝新氣象啊。


    不僅是《禮記》和新朝禮儀,還有公文名稱和格式,全部都進行了統一。


    就連大寫數字,以前用五花八門的同音字表示,現在也官方統一為壹、貳、叁、肆、伍……官員若敢亂寫,第一次給予警告,第二次就扣工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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