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


    朱國祥遞過去一份公文:“廣東的大部分府縣,都已經傳檄而定。但有幾個州縣被農民軍占據,李寶分兵前往廣州鎮場子,發現廣東那幾個主官皆該殺。他做不得主,上疏請求朝廷指示。”


    朱銘早就收到了李寶的信件,裝模作樣看公文,說道:“押回京再殺,免得地方官員驚懼。”


    廣東的情況,格外滑稽,糜爛至極。


    先是轉運使鄭良回京述職,被人舉報貪贓枉法、搜刮無度,打著花石綱的幌子中飽私囊。


    當時宋徽宗還未逃離東京,一聽自己的花石綱被貪了,立即將鄭良抓捕入獄審問。


    誰知道,鄭良入獄的次日,就直接死在大理寺獄中。


    宋徽宗大怒,派禦史陳述前往廣州調查——鄭良長期在廣東做官,幹脆直接在廣州安家。


    就在這時,金兵南下,朱銘北上,宋徽宗嚇得跑路。


    禦史陳述奉命調查案件,趁著國家混亂之際,將離奇死亡的鄭良抄家,並且私吞其數十萬貫財產。


    然後,陳述也死在廣州!


    廣東轉運使尹忠臣、副使徐庚,聯手吞掉了這筆巨款。


    運判任孝開沒撈到多少好處,在李寶分兵占領廣州時,舉報尹忠臣和徐庚殺人越貨、私吞贓款、魚肉百姓、盤剝商賈。


    李寶隨便派人一打聽,就發現任孝開也不是好東西。


    整個廣東的官場已經爛完了,不但把農民搞得窮困至極,就連士紳商賈都大呼度日艱難,隻有那些寺廟還過得十分滋潤。


    聽說李寶占領福建,廣東官員紛紛獻表投降,還想在大明新朝繼續逍遙。


    朱國祥說道:“廣東的貪汙現象,比其他地方更嚴重。那裏的地方主官雖有獻城之功,但我打算一個都不用,全部罷免他們回鄉。惡名昭著者,甚至還要抄家砍頭!”


    “可以,反正地盤已經占得差不多,不需要顧及什麽負麵影響。”朱銘支持這種做法。


    在傳統觀念當中,父子倆這屬於薄情寡恩。


    那些廣東官員獻出地盤投靠新朝,有功不賞也就罷了,居然還要全部罷官,乃至於誅殺臭名昭著之輩。


    廣東官場,之所以爛得徹底,一是天高皇帝遠,二是官員在擺爛,三是有油水可榨。


    就拿轉運副使徐庚來說,這廝被調去廣南之後,認為自己遭到變相貶謫,下半輩子也沒啥仕途追求,於是就開始瘋狂盤剝撈錢。


    徐庚在貪汙的同時,還寫了首詩發牢騷:“撥置南荒果是非,性真全取未生時。前溪流水日夜逝,樓上主人渾不知。”


    直接就在詩中,把廣東稱為“南荒”。


    朱國祥說道:“即便全部罷官,也要一批一批的換,免得中間生出什麽亂子。”


    朱銘說道:“這個版本的浙江省太大,還是要防一手割據叛亂的。既然福建差不多平定了,應該把溫州、處州(麗水)劃入福建管轄。”


    “也行,”朱國祥說道,“今後的浙江富餘財政,拿出一些來支移福建。”


    支移,既財政轉移支付。


    福建太窮,浙江太富,應該互相幫襯一下。


    父子倆幾句話,就決定了東南生態,溫州和處州今後都屬於福建省。


    朱國祥看看天色,起身說道:“時間差不多了。”


    二人結伴往南走,很快就來到大慶殿。


    “皇帝駕到!”


    “太子駕到!”


    北宋殿試,在集英殿舉行。


    如今換成大慶殿,更加寬敞、開闊、明亮!


    已經坐在那裏等著考試的士子,聽到喊聲俱為詫異。


    殿試應該皇帝主考才對,咋太子也一起來了?


    卻見朱國祥坐下,揮毫寫出一行字,殿試題目就算出完了。


    侍衛捧到殿中宣讀題目:“製曰:試論舊宋治政之得失,請明著於篇,毋泛毋略,朕將親覽焉!”


    考生們齊刷刷抬頭,頗為愕然的看向皇帝,這種殿試題目未免也太直接了吧?


    大部分考生都愣在那裏,急得想要抓耳撓腮。


    這玩意兒看似簡單,其實非常難寫。


    首先,得確定一個核心思路,再圍繞其進行討論,還得引經據典,否則文章就不精彩。


    其次,舊宋的得與失都要寫,如何控製一個度卻很難。


    最後,還得對舊宋的整體情況頗為熟悉,必須言之有物才行。


    認真學習過朱銘文章的李侗和胡銓,幾乎同時提筆開始寫道:“臣對:臣聞《尚書》有言,民惟邦本,本固邦寧……”


    遣詞造句略有不同,但他們兩個的策論,開篇主體思想是一致的。


    寫到一半,開始出現差別。


    李侗主要闡述舊宋“失德”,胡銓偏於論述舊宋“失功”。


    朱銘在大慶殿坐著看書三個小時,突然起身開始溜達,來回查看考生們的文章。


    就像監考老師走來走去,把考生們搞得壓力極大。


    最終,朱銘停留在李侗身邊,甚至拿起已經寫完的一頁草稿。


    閱讀之後,輕輕放回。


    第二次停留,是在胡銓身邊。


    把兩人的卷子看了個大概,朱銘更喜歡胡銓的文章。


    驀地,朱銘在另一個考生身邊停下。


    “臣對:唐末五代,九州紛擾……趙宋初立,百姓厭極兵戈,始以文治而天下欣然……”


    這個考生先寫趙宋如何立國,怎樣把國家治理得富裕繁榮。


    又寫三冗問題,以及王安石變法得失。


    最後用了大量篇幅,怒斥宋徽宗殘害百姓,還罵這昏君到了杭州也不知悔改。


    朱銘掃視其籍貫姓名,頓時恍然微笑。


    錢塘,張九成。


    這位浙江考生,被宋徽宗禍害得不輕,噴起來毫不掩飾、酣暢淋漓。


    張九成祖籍開封,祖輩遷居錢塘,本來家底就不厚,又遭花石綱反複折騰。到他十八歲的時候,已經窮得放棄科舉,跑去給富戶做家庭老師為生。


    好歹賺了些錢,張九成進京遊學,期間還弄到一本《道用策》。


    盤纏用盡,張九成又返回錢塘,繼續以教書為生。大儒楊時病死前一年,收下張九成做弟子,但他主要還是靠自學。


    除了自學和教書,剩下的時間,張九成堅持參研佛法。


    或許是對現實過於失望,張九成有些厭世情緒,認為這個世界就是一場幻覺——此君乃真正的心學始祖,率先提出“心即理”的思想。


    宋徽宗逃到杭州之後,把那裏搞得物價飛漲,而且苛捐雜稅層出不窮。張九成還要養活全家,他的工資難以支撐開銷,隻能把田產陸續賣掉,恨不得宋徽宗早點去死。


    李寶攻占杭州,迅速平息混亂,張九成對此讚譽有加。


    他又通過楊時的舊友,弄到一個舉人名額,然後借錢進京科舉。


    這位老兄,此時窮得叮當響,住在郊外的破房子裏,進城考試需要走兩個小時。


    中午,太監和侍衛端來飯菜,悄無聲息的放在考生桌上。


    外麵還有大桶盛湯,考生可以離開座位去打湯,也可以由侍衛陪同著去拉屎撒尿。


    已經半個月沒吃細糧的張九成,用筷夾著肉包子狼吞虎咽。


    太爽了!


    朱銘掃視張九成身上的布衣,居然打了好幾個補丁。


    隻能證明一件事,此人很倔,自尊心很強。


    否則以其貢士身份,都不用親自開口,就會有很多人送錢來。


    張九成通過禮部試之後,必然拒絕了無數人的接濟!


    朱銘繼續在考場來回走動,發現文章寫得好的,大部分來自南方三省,還有一些來自兩淮地區。


    而四川和開封的讀書人,拔尖者早就做官去了,根本不用來參加科舉。比如虞允文,直接獲得朱銘提拔,已經跑去草原做使者。


    禮部試前十名的四川考生,大多屬於二流貨色,主要靠數學與物理拉分,現在寫殿試策論立即被打回原形。


    三百五十份答卷,閱卷官用了三天排出名次。


    第一名,李侗。第二名,胡銓。第三名,張九成。


    朱國祥把前十名都看了一遍,對蕭楚、胡安國、黃裳等人說:“這第三名的文章,寫得過於散亂,有一半篇幅在罵趙佶。你們存的什麽心思,朕是很明白的,以後不必再這樣了。”


    “陛下聖明!”


    眾人連忙作揖。


    朱國祥對兒子說:“你來重新排名吧。”


    朱銘也不客氣,把前十名全部重排。


    第一名,胡銓,江西人。


    第二名,楊稷,四川人。


    第三名,李侗,福建人


    第四名,李公懋,江西人。


    第五名:王大寶,廣東人。


    第六名,李易,淮南人。


    ……


    第十名,張九成,浙江人。


    被定為榜眼的四川士子楊稷,出身於蜀中楊氏,其兄隨朱國祥做事兩年。


    他跟在兄長身邊耳濡目染,對皇帝和太子的心思都很了解。雖然策論的文采不是很好,但內容非常紮實,算是對了朱銘的胃口。


    “請陛下過目。”朱銘捧著卷子遞回去。


    朱國祥順手接過答卷,連看都懶得看,吩咐道:“就按太子的排名寫黃榜。”


    “遵旨!”


    眾臣心中極為震驚,殿試排名居然也讓太子做主。


    把黃榜寫完之後,大家陸續出宮。


    胡安國把蕭楚請上自己的馬車,低聲說道:“為臣子者,自不該議論君上與儲君。但今日之朝堂,著實讓人擔憂,兵權皆在太子手裏,萬一某天……一年兩年自是無虞,可陛下龍體康健,十年二十年之後呢?”


    “哪管得了恁遠?”蕭楚笑道,“賢弟還沒看明白嗎?一切以太子為主,陛下今日此舉,恐已有退位之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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