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廣道舍棄廂車和木炮,一路急行軍追來的時候,陳子翼麾下將士已攻下斷後金兵防守的山梁。


    “唉,還是來晚了一步。”張廣道歎息。


    陳子翼坐在黃土坡上,情緒不是很高:“完顏婁室在山穀撤得很果斷,若早知他不敢衝第二次,俺就不派重騎跟金兵對衝了,全軍退入營寨能少死許多勇士。”


    “此人凶頑狡詐,他定在奔往山穀的途中,就派人來這裏探查逃跑地形。否則怎會正好選定此處,靠守一條山梁就擋住我軍追擊?換成附近其他山嶺,都不如此處便於斷後逃走,”張廣道說道,“還是兵力太少,若再有一萬戰兵,就能把完顏婁室給留下。”


    陳子翼問:“今夜需要奔襲盂縣嗎?”


    張廣道搖頭說:“各部今日大戰都已疲憊,先休息一夜,明日朝著盂縣徐徐進軍。完顏宗翰的大軍,差不多也快到盂縣了。”


    完顏宗翰從壽陽撤軍,前往木炮齊射的戰場,直線距離隻有七十裏而已。


    但是,最近路線被明軍堵住了,即翟氏兄弟回援壽陽那條河穀。不但河穀西部出口有明軍營寨,河穀東部出口還是張廣道的趙簡子城營寨。


    完顏宗翰隻能先往北退,然後穿越山穀前往盂縣,再從盂縣南下趕往重騎兵對衝那條河穀。


    翟氏兄弟被派去回援壽陽,花了半天時間坐船趕路,接著又休息小半日,耗費兩天半時間繞向南部山區,接著再發動夜襲擊潰完顏宗翰的東大營。


    而完顏宗翰從壽陽撤走,是在東大營被攻破的第二日。


    前前後後,大概經過了三天四夜。


    張廣道派翟氏兄弟回援壽陽,再到發現完顏婁室殺來,則剛好是三天三夜的時間,到現在總共經曆了四天四夜。


    也即是說,完顏宗翰的大軍,今天早上才從壽陽出發。


    其沿途路線多黃土山嶺,還有二三十裏的山區地帶,七彎八繞要走百餘裏抵達盂縣。先頭部隊可能已經到了,但完顏宗翰的主力肯定還在路上。


    ……


    夜晚。


    完顏宗翰的主力還在山區,一匹快馬奔來,徑直被帶去帥帳。


    傳信官跪地報告:“元帥,樞密使病死了!”


    “知道了。”完顏宗翰心情沉重。


    金國最高軍事機構是都元帥府,隨著地盤擴大,又準備設立地方樞密院。


    第一個樞密院設在廣寧,也就是錦州以東區域,設立的初衷是防備張覺叛亂。當時的廣寧樞密使為劉彥宗,直接聽命於完顏宗翰(也有史料顯示,廣寧樞密院還未正式設立,就因戰事再起而擱置)。


    現在,完顏宗翰在雲中(大同),完顏宗望在燕山(北京),分別設立了一個樞密院。


    雲中樞密使為完顏習室,燕山樞密院使為劉彥宗,主要負責征募、訓練本地兵馬,同時還負責就地征集糧草。


    完顏習室專門在山西的北部地區,為完顏宗翰募兵征糧、坐鎮後方,如今戰爭還未結束卻突然病死。


    這足夠讓完顏宗翰頭疼的!


    完顏女真有三部,一為曷蘇館,二為按出虎水(阿骨打),三為耶懶。


    曷蘇館的完顏部,就是被趙立、耶律餘睹跨海踏平那個。實力最弱,而且來曆有些不明,但阿骨打承認他們姓完顏(更像是賜姓)。


    耶懶的完顏部實力很強,阿骨打當年謀劃反遼,就是得到耶懶完顏部支持才下定決心。


    這次病死的完顏習室,乃上一任耶懶完顏部族長之子。


    至於現任耶懶完顏部族長,叫做完顏忠,上次金兵攻宋時,歸入完顏宗望的麾下。此次卻未率軍南下,完顏忠留在哈爾濱那邊,左右搖擺不知道屬於哪派。


    金國內耗非常嚴重,完顏忠正在保存實力,耶懶完顏部的一半兵力未動,借口是正在平定渤海人叛亂。


    “把蒲裏跌叫來。”


    “是!”


    完顏蒲裏跌,是烏古乃之孫、阿離合懣第三子。


    蒲裏跌的二哥叫完顏斡論(完顏晏),目前在哈爾濱那邊做朝臣,乃完顏宗翰布在金國朝堂的棋子。


    “元帥!”蒲裏跌趕到帥帳拜見。


    完顏宗翰說:“樞密使病死了,你回去坐鎮雲中,後方莫要再生什麽亂子。”


    蒲裏跌驚訝道:“他怎突然死了?”


    完顏宗翰道:“此次出兵之前,他就已經害病,隻不過沒有跟外人說。你不要再等,連夜趕回去。”


    “好!”


    蒲裏跌帶著幾十個輕騎,連夜趕回大同樞密院。


    他既是一員悍將,也比較精通內政,曾上疏取消金國用戰馬殉葬的風俗(當時能力不足,奏疏寫得很差,還是完顏宗翰幫忙修改的)。


    蒲裏跌離開之後,完顏宗翰沒睡多久,又是幾匹快馬奔來。


    親兵走進帥帳低聲說:“前方大敗,損兵上萬。”


    “什麽?”完顏宗翰驚得睡意全無,連忙把報信之人給喊進來。


    被派來傳消息的,正是溫都思忠。


    完顏宗翰厲聲道:“我軍是怎樣大敗的,你仔仔細細說來!”


    溫都思忠的記憶力驚人,語言組織能力也強,把幾次戰鬥過程講得極為清楚。重騎兵對衝那一仗,他正在負責探查逃跑地形,但詢問女真將士之後,此時也能詳細進行訴說。


    完顏宗翰聽完,有些不可置信:“那些火炮射擊時,我軍衝陣之騎全倒了?”


    “衝在最前麵幾十步的,隻有少數能幸免。”溫都思忠說。


    完顏宗翰又問:“開闊處騎戰,明軍騎兵也敢近戰廝殺?”


    溫都思忠點頭:“是的。”


    完顏宗翰再問:“山穀中用重騎牆進硬衝?”


    溫都思忠說道:“據我軍將士所言,那些明軍重騎也害怕,衝到近處大家都減速了。但確實敢牆進,比我們排得更密,就是奔著一起撞死衝過來的。”


    完顏宗翰沉默片刻,問道:“我軍士氣如何?”


    “士氣低沉,”溫都思忠說道,“明軍火炮齊射,就讓他們膽寒心驚,接著騎兵交戰又敗兩場,還分兵斷後狼狽而逃。經曆這許多,全軍都失了魂,目前退守盂縣休整,有些部落首領正鬧著要回老家。”


    完顏宗翰大怒:“一場戰敗而已,竟鬧著要回家,簡直愚蠢懦弱至極!”


    溫都思忠說:“他們是被明軍的火器和重騎嚇到了。明國人多地廣,今年我大金多半無法速勝。若是拖到明年、後年,不知道明軍會造出多少火炮,也不知明軍能練出多少重騎。各部首領想到這些事情,哪裏還願意跟明國再戰?”


    “正因為這樣,接下來才要狠狠打,不能給明國更多打造火器、訓練騎兵的時間!”完顏宗翰怒吼。


    他把軍隊交給副將,隻帶幾百騎兵,連夜趕去盂縣。


    黎明時分,完顏宗翰見到完顏婁室,當即質問:“伱還能打嗎?”


    完顏婁室說:“能打!”


    隨即又補一句:“但合紮猛安失了主戰馬匹,再次披甲作戰時,恐怕打不得那麽長久。”


    “你就不能讓合紮猛安脫甲之後再撤退?”完顏宗翰怒道。


    完顏婁室說:“明軍騎兵追得緊,一旦合紮猛安除甲,那些明軍必然死命追來血戰,不會再給合紮猛安披甲的時間。他們的步軍主力也在追來,如果被明軍騎兵拖住,我軍極有可能全軍覆沒。”


    “隻能讓合紮猛安披甲行軍,明軍追得緊了,再讓合紮猛安衝回去掩殺。如此反複衝擊好幾次,全軍才平安抵達翻山處。但合紮猛安的戰馬都累壞了,口吐白沫很難繼續翻越山嶺。我必須下令把那些戰馬殺掉,否則讓明軍得到,那些戰馬原地休息就能恢複!”


    完顏宗翰閉眼思索當時的情況,發現換成自己也沒啥好辦法。


    完顏婁室有三次安全撤軍的機會,但都被各種原因幹擾而錯過了。


    最大原因,就是金國的整體戰略有問題,必須抓住一切機會打野外殲滅戰,不能被明軍搞成一次次攻城戰。這導致完顏婁室雖然警惕,卻必須下血本去賭,總是不自覺的咬住明軍誘餌。


    完顏宗翰問道:“你對明軍戰法熟悉,接下來該怎麽打?”


    完顏婁室說:“最好駐軍盂縣休整幾天,否則我帶回來的將士,很難快速恢複士氣。明軍主帥就像個聰明的獵人,設下陷阱等我鑽進去,跟這種人打仗要非常小心。明軍的步兵車陣不能強攻,那些火炮實在厲害,必須引誘他們追出,拉散陣型之後再伺機猛衝。”


    完顏宗翰問道:“明軍步兵追擊時,你為何不殺回去?”


    完顏婁室說:“明軍主將太謹慎了,我本來是想誘他們出來,在開闊地形用騎兵四麵衝擊的。但這人就算是追擊,也列陣行軍極為緩慢,全軍走出幾十步就重新整隊,根本不給我派兵破陣的機會!”


    完顏宗翰沉默。


    完顏婁室猛然想起什麽,表情難看道:“現在該擔憂的,不是盂縣這邊,而是太原和壽陽方向!”


    完顏宗翰聽得一激靈,立即想明白問題:“不能留在盂縣作戰,全軍必須快速撤回太原以北!”


    金兵主力,如果被張廣道拖在盂縣,那麽他們的退路極可能被堵住。


    一是壽陽的西北方、東北方,那裏各有一個山口,是金兵撤回太原方向的必經之地。


    二是太原的東北方,那裏也有個山口,同樣是金兵撤軍的必經之地。


    如果大明的太原守軍、壽陽守軍,接到命令跑去占領山口。而張廣道又分出精銳,坐船從河穀奔往壽陽,幫助這些友軍死守山口,那麽金兵就別想再回大同了。


    完顏婁室帶來的軍糧,還有盂縣本地的軍糧,都被陳子翼帶兵給奪了。


    隻要明軍死命堵住山口,根本不用再幹別的,金兵消耗完糧草就得全軍覆沒。


    天還沒亮,金兵就拋棄多餘輜重,隻帶糧食、馬匹和盔甲一路急行軍。


    同時派出大量驍騎做先鋒,隻帶幹糧瘋狂奔馳,去占領那幾處山口確保退路通暢。


    完顏宗翰必須帶著全軍,退到太原的北邊,才不怕被明軍堵死退路。


    三處通道,已經堵死了一處!


    太原那邊的大明軍隊,守城綽綽有餘,野外戰鬥夠嗆,打攻堅戰更是難為他們。


    完顏宗翰為了確保退路和糧道通暢,分兵數百守著三交口。楊惟忠率領數千弱兵,反複強攻多日也無法拿下,因此太原那邊的山口難以攻占,必須等張廣道派精銳過去。


    而壽陽北邊的兩處山口。


    東北邊距離完顏宗翰主力太近,翟氏兄弟兵力不足不敢去攻占,於是集中兵力已占領西北邊那處。他們隻需血戰拖上幾日,就能等來張廣道支援,把金兵全軍給堵死在連綿群山之間的小盆地。


    “元帥,壽陽西北的山口被堵死了!”


    第二日下午,作為先鋒的部隊,派人回來告之消息。


    完顏宗翰正待增兵強攻,溫都思忠說:“附近有一條小山穀,前年我帶兵去探查過,那裏可以穿過去!不過再繼續往西,多半也有明軍堵路,隻能沿著河穀一路往北,再翻越陡峭山嶺到達滹沱河的上遊,可從那裏帶兵回五台縣,再向西南前往忻州。”


    張廣道終究還是兵力不足,無法把全部通道堵死。


    而山西的各種穀地通道又太多,隻要不計後果就能穿過去。


    山西金兵主力,先是穿越一條二十裏長的山穀(後世的岑峰村、石窖村),接著又往北經過一處山間盆地(後世的西煙鎮),繼而順著七八十裏長的蜿蜒河穀北撤。


    當他們穿過河穀開始翻山時,今年的第一場雪落下。


    行軍途中,有些傷兵感染不治身亡,等他們抵達滹沱河上遊時,已非戰鬥減員好幾百人。另有不少士兵生病,全軍疲憊不堪,戰馬也死了一些。


    至於民夫,也陸陸續續拋棄大半,甚至一部分糧草都不要了。


    冬季,完顏宗翰屯兵忻州,軍糧嚴重不足。


    張廣道沒有去太原,跟完顏宗翰南北對峙,而是發兵攻打承天寨,試圖打通井陘殺向真定府,配合河北友軍夾擊偽宋國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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