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河岸邊,大明首相張根致仕離京,兩三百個官員士子相送,堤上的柳樹都快被薅禿嚕了。


    又是寫詩,又是飲酒,直至中午時分還沒開船。


    張根一口氣寫了六首詩,除了前麵兩首還算佳作,剩下四首隻能說中規中矩。


    “諸君當悉心輔佐官家與太子,致我大明於無上盛世。就此告辭!”張根朝著眾人作揖。


    翟汝文領著一眾官員回禮,目送張根和妻子登船而去。


    站在人群外圍的士子,見到此情此景,頓時生出無限感慨。他們覺得前朝亡於黨爭,如今看到新朝的官員和睦,都認為一副盛世圖卷就在眼前。


    是的,宋朝亡於黨爭,這是朝野上下的共識。


    雖然皇帝和太子反複強調,除了黨爭這個因素外,還有皇帝昏聵、吏治敗壞、三冗問題、兼並過度……但大家依舊喜歡批判黨爭。


    特別是黨錮子弟,有不少重新啟用做官,他們更是把黨爭厭惡到骨子裏。


    除了黨爭,還有太監。


    就像趙匡胤以文製武,用來防範武人造反一樣,這是對之前的經驗教訓總結。大明新朝的官員,紛紛要求壓製閹人,而且提倡官員應該和睦,就算施政理念不合也要克製。


    官船漸行漸遠,很快就隻剩個小黑點。


    官僚士子們終於轉身回城,三五成群,談笑閑聊,似乎朝野上下都一片祥和。


    胡安國登上蕭楚的馬車,掀開車簾朝外麵一掃,低聲笑言:“《大明律》刊發之後,除了司法斷案官員,並無幾人認真去讀。太子借禁賭之機,卻是讓他們警醒起來,東京好幾家書鋪的《大明律》都售罄了。”


    “太子推著他們往前走,實在是推不動,那就隻能用棒子打著走。”蕭楚說道。


    胡安國幸災樂禍:“這幾日,開封府衙、開封縣衙、祥符縣衙的門檻都被踩破了。落籍開封的新朝官員,還有前朝開封大族,戶口超過三五十人的,全在忙著分戶析產求平安。這些人都是不讀史的嗎?漢武帝遷徙豪強,唐高宗打壓望族,無非皇帝收權,清肅地方而已。遠的不說,前宋還由朝廷出麵拆分義門陳氏呢。”


    蕭楚說道:“他們不是不懂,而是認為與己無關。張首相急流勇退,應該是看出了一些端倪。”


    這兩人都受公羊派影響極深,同時又秉承事功主義,他們支持無限加強皇權。並在此基礎上,實現製度、文化、疆土的大一統,然後再對外開疆拓土壯大華夏。


    雖然具體理論有很多差別,但二人完全可以同心合作。


    家族利益?


    嗬嗬,蕭楚活了六十多歲,耽於遊曆、教書和治學,到現在連老婆都沒有。


    胡安國雖然有兒子,但他身為一榜進士,已經升到了成都知府,卻辭官十多年潛心治學。他所看重的東西,又豈是那黃白之物?


    他們的誌向,是立功、立德、立言!


    今日休沐,胡安國回到家中時,長子胡寅正在書房。


    胡寅其實是胡安國的族侄,因家貧遭親生父母遺棄,被胡安國的母親抱回來喂養。


    曆史上,胡安國盡心盡力幫秦檜上位,甚至被譽為“秦黨黨魁”,後來發現自己被秦檜給騙了。他一邊被秦檜的反對者彈劾,一邊又因主戰被秦檜厭惡,最後罷官跑去寫書傳播抗金思想。


    而胡寅身為胡安國的養子,始終致力於扳倒秦檜,被一直罷官到秦檜去世。


    “這又是在作甚?”胡安國看見兒子在擺弄連線的小球。


    胡寅回答:“單擺實驗。”


    胡安國提醒道:“鑽研可以,莫要癡迷。”


    “父親謬矣,窮理自當癡迷。”胡寅說道。


    如果不受穿越者的影響,胡寅的學術思想是這樣的——


    宇宙由氣組成,衍化為世間萬物,表現出不同的屬性,蘊含著變化和規律。人應該探究了解萬物,從而獲知其規律和道理。


    而且,人探究事物的規律道理,是為了更好的利用事物。


    脫離事物的知是空知,知而不行則為迷知。隻有能夠聯係事物的知,並且知道了就去做,這樣才能夠稱得上真知。


    但該怎麽探究萬物之理呢?


    胡寅說要先正心,然後用心去觀察、理解、總結萬物之理。


    其實,他隻缺一套方法論。


    朱國祥和朱銘帶來的物理學,正好補足了胡寅探究萬物的方法途經。


    胡寅太喜歡這門學問了!


    朱銘帶兵圍困東京的時候,胡寅在大宋朝廷做校書郎。他還做過洛陽府學的教授,奉命查抄學校裏的禁書,卻是沒收學生的《道用策》自己偷學。


    皇帝和太子給出的知識,胡寅差不多已經學完了,接下來的東西他得自己研究。


    等單擺實驗做完,胡寅寫出實驗記錄,跑去找養父說:“父親,孩兒打算辭官回鄉。”


    胡安國驚道:“新朝初立,這才洪武三年春,正是男兒建功立業的時候,你年紀輕輕怎會想到辭官?”


    胡寅說道:“官家與太子的學問,孩兒已全部學完,並大部分進行了驗證。留在東京,也學不到什麽新東西。孩兒打算回福建老家,一邊做學問搞實驗,一邊把這些學問傳授給家鄉士子。”


    “那裏有陳淵在講學,暫時還輪不到你。”胡安國說道。


    胡寅又說:“那孩兒請求外放官學教授,去淮南和浙江都可以。等把學問傳播開來,再請調去別的地方。”


    胡安國問:“已經決定了?”


    胡寅說道:“孩兒誌不在做官。”


    胡安國歎息:“也好。為陛下與太子傳播新學問,必可獲得皇家青睞,今後你當成為一代大儒。”


    “能探究萬物之理,此生足矣,能不能做大儒還在其次。”胡寅說道。


    數日之後,朱國祥就收到一封奇怪的奏疏。


    在戶部做小官的胡寅,請求外放做州府官學教授。而且請求三年一調任,哪個州府都可以,他要去全國各地傳播物理學。


    朱國祥立即派人召見,同時還把兒子喊來。


    等待之時,父子倆閑聊。


    朱國祥問道:“這個胡寅,在曆史上有名嗎?”


    朱銘說道:“胡家三兄弟都是大儒,這個胡寅是老大。最有名的當屬老三胡宏,湖湘學派的創始人。明末的王夫之,就是遙繼湖湘學派道統。這一派,在政治上主張抗金北伐,宣揚大複仇理論。號召改革製度,減輕人民負擔。在學術上,主張正心窮理,倡導學以致用的務實之風。還主張天理和人欲,應該是同體並存的,他們從人性的角度去闡述人欲。”


    朱銘說著就笑起來:“他們的口號是‘體用合一’,跟我那個‘道用論’其實是一回事兒。”


    朱國祥感慨道:“古代儒生的思想,還是百花齊放的啊,不似我以前所想的那樣都迂腐不堪。難道是明代以後,被程朱理學給束縛了?”


    朱銘說道:“程朱理學不過是統治者的工具,就連程朱理學自身也被曲解篡改。它跟具體的社會環境有關,明代初年遭逢亂世、經濟衰敗、人煙稀少,而且元朝的粗放式統治讓道德崩壞、人心難聚。這種時候,就必須統一思想、加強管控。”


    “等發展到弘治、正德、嘉靖的時候,社會經濟已經恢複了,生產力也有長足提升。新的社會結構和經濟環境,必然追求思想上的進步,以達到思想道德與當前社會的契合。所以明代中期,五花八門的思想又開始出現。”


    “宋朝和明朝的儒學革新,其實都是這個路子。經濟繁榮、社會發展的時候,就求新求變,因為有新的階層興起。遭遇外敵、社會衰敗時,又偏向於務實。清朝屬於例外,朝廷管得太嚴,直至清末才壓不住社會思潮。”


    父子倆單獨聊天的時候,習慣把旁人都支開。


    太監、宮女和起居郎們,漸漸也養成了習慣,隻要皇帝和太子碰麵,這些人都自動走到幾十步外。


    隨侍太監突然站在殿門口,朱國祥說道:“都進來吧。”


    太監和起居郎相繼進入,接著又把胡寅帶進來。


    胡寅端正作揖:“臣胡寅,拜見官家,拜見太子!”


    朱國祥微笑道:“且坐。”


    朱銘問道:“怎麽京官不當,卻要去州府官學做教授?”


    胡寅回答:“物理、數學、天文之書,雖然已在全國各地刊發,但目前還隻能在省府和個別富裕州府買到。且極度缺乏老師,學生隻能買書自學。臣願往偏僻州府,三年換一個地方,以盡快傳播物理學之道統。”


    “大善!”朱銘讚道。


    胡寅又說:“下一次科舉,物理、數學、天文題目,臣以為還是不能出得太艱深。隻考些皮毛即可,否則大量學子難以適應。想要全國舉子都精通此學,至少要二十年以上,曆次科舉考題可逐年增加難度。”


    朱國祥特別喜歡這個年輕人:“官階給伱升三級,你可自己選一個偏遠州府。”


    既然胡寅選擇到全國各地做校長,那麽朱國祥也不吝嗇,直接給他升官階和漲工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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