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議政廳。


    翟汝文說道:“前朝寬待士人,致使官員貪贓者多,新朝確實應該施以峻法。但《大明律》過於嚴峻,且不講情理。”


    “就拿徐敷言的三個兒子來講,他們並未分家。長子和次子都是清官,督察院和刑部反複調查,也隻查到他們收了些禮品。按照《大明律》,三子犯了大罪,以戶籍冊來連坐,這兩個清廉的兄長也要流放。”


    “請問官家和太子,無端流放兩位清廉官員,這是英明君王該做的事嗎?”


    “如果一直這樣施行法令,則大明官場風聲鶴唳,就連清官都害怕被家人牽連。會不會起到反效果呢?反正自己政績再好,反正自己為官清廉,也有可能被連坐殺頭流放。那索性就屍位素餐,甚至趕緊貪汙享受。”


    “好的法律,不該把好人也逼成壞人!”


    “好的法律也不該讓守法者為難。”


    “好的法律,還要合情合理,才能易於執行。”


    “且拿前宋來說,為防止官員盤剝百姓,不準官員在城內外購買日用品。一個縣令想要守法,就連買一隻毛筆,都不能在縣城裏買,必須派仆人去小鎮上買。這樣的法律有誰遵從?敢問太子殿下,你在前朝做太守時,可遵從了這條法令?”


    朱銘沒有立即回答,他也意識到《大明律》有問題。


    宋代的科舉太過兒戲,又恩蔭者眾多,一族之中可能十多人做官,而大明開國又接納了這些人。


    如果連坐家族,一旦出現大案,會搞得全國官場震蕩。


    所以朱銘才修改《大明律》,按戶口本進行連坐。


    否則的話,徐敷言和兩個親兄弟全是官,他們的兒子又有八個品官。一個不當官的兒子犯事,把八個品官都連坐進來,跟暴君有啥區別?天下士人不鬧起來才怪!


    現在改為按戶口本連坐,遇到大案還是有同樣問題。


    徐敷言是開國功臣,兩個兒子也是地方大員。父子三人都沒貪,因為一個沒做官混蛋,卻全部牽連進去合理嗎?


    即便追究責任,也是徐敷言本人擔責,因為小兒子是打著父親的旗號在撈錢。


    這跟徐敷言遠離京城的長子、次子何幹?


    朱銘扭頭看向老爸。


    朱國祥說:“你自己決定。”


    朱銘思索良久,說道:


    “刑部尚書徐敷言罷免其所有官職,剝奪出身以來文字,收回開國時賞賜的屋宅和土地。”


    “徐敷言那混蛋小兒子,斬立決!”


    “按照審問出來的贓款數額,處以五倍之罰金,這筆錢由徐敷言來繳納。”


    “徐敷言的長子與次子,勒令致仕歸鄉,他們的兒孫可以科舉。但那小兒子的兒孫三代之內不得科舉!”


    “誰還有異議?”


    眾臣麵麵相覷,他們還是覺得處罰過重。


    這可是尚書級別的從龍功臣啊,勒令退休就可以了。居然罷免所有官職,剝奪出身文字,簡直不留半點情麵。


    但沒有人再出言反對,因為太子已經做出讓步。


    如果站在徐敷言長子和次子的角度,他們兩個是真冤啊。勤勤懇懇為朝廷做事,也沒貪什麽銀子,莫名其妙就丟官了。


    至於徐敷言本人,則是活該,誰讓他教子不嚴?


    而且連刑部大印都看管不好!


    蕭楚問道:“徐家這樣判決,那其他犯官呢?”


    “皆照此處置,”朱銘強調道,“但凡是在同一戶籍冊的,有一人犯了重罪,餘者全部罷官不用。就算已經分戶,兒子犯了重罪,當爹的也要罷官!”


    眾臣皆表情緩和了許多,不再那麽憂心忡忡。


    這樣修改《大明律》之後,今年的大案能少流放很多人。


    其實一樣存在嚴重問題,比如大明到了衰退期,有一個叫王安石的官員著手改革。《大明律》就會成為守舊派的工具,他們千方百計誘導王安石的兒子犯重罪,然後依據法律把王安石給搞得罷官。


    把官場的腐敗風氣刹住以後,未來《大明律》還得改。


    除了謀反、謀逆等大罪,不能隨便連坐。一人犯事一人當,該殺頭殺頭,該流放流放,胡亂牽連是要出問題的。


    “再說說李邦彥吧。”朱國祥道。


    朱銘說道:“他家還不一樣。他在京的兩個兒子,還有在外做官的幾個兒子,全都被查出來為非作歹。那幾個兒子,該殺頭殺頭,該流放流放,家屬也一並連坐流放。”


    “至於李邦彥本人,罷免所有職務,收回所有賞賜,剝奪出身文字。抄家時給他留十萬貫,讓他夫妻倆回鄉養老。”


    聽到如此處罰,就連跟李邦彥有仇的,都覺得朱太子過於冷血。


    李邦彥好歹也算開國功臣,結果兒子全被殺頭或流放。除了李邦彥夫妻倆,其餘家人也要流放。


    他的官身也被剝奪了,什麽榮譽都不剩。


    留十萬貫養老有啥用?


    李邦彥在宋朝就貪了至少百萬貫,現在被抄家抄得隻剩十萬貫,妥妥的賠本買賣啊!


    朱銘偏袒武將嗎?


    被扔去鎮遠堡的孫立,同樣被抄沒家產了,隻不過還能在蠻夷之地帶兵而已。


    ……


    焦躁等待四個月的徐敷言,終於等到了自己的處罰。


    聽到“剝奪出身文字”六個字,徐敷言直接暈厥過去,這跟判他死刑沒啥區別。


    他甚至都不敢自殺,因為心中還存有僥幸。


    或許再過幾年,太子又恢複他的出身文字呢?


    數日之後,京郊刑場。


    徐敷言仿佛衰老了十多歲,他坐在馬車裏不出來,不忍看到小兒子被殺的慘狀。


    一個仆人從刑場奔回:“相公,劊子手不敢收錢,說是保證給個痛快。”


    徐敷言愕然。


    這兩個月,被砍頭的太多,朝廷打擊貪腐,竟把劊子手都嚇到了。


    刑場另一邊的李邦彥,不但沒有送錢,還對劊子手大喊:“這兩個不孝子,莫讓他們死得太痛快。一刀別砍死了,多砍幾刀留記性!”


    “李邦彥,老娘跟你拚了!”妻子悲憤交加,衝上來就扯李邦彥的胡子。


    李邦彥一把將妻子推開,憤怒哀嚎道:“俺的錢啊,俺的宅子,俺的良田,全都被這兩個混蛋弄沒了。留十萬貫有什麽?把房產店鋪全算上,俺足足有兩百萬貫啊!沒了,都沒了,俺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嗚嗚嗚嗚……”


    在前朝貪了兩百萬貫?


    在刑場周圍看熱鬧的百姓,都用憤怒的眼神看向李邦彥,這裏頭不知道有他們多少民脂民膏。


    “李家那兩個鳥人,不要一刀砍死,多砍幾刀!”


    “官家抄的好啊,這種貪官的家產就該全抄了,一文錢也不要給他們留!”


    “殺貪官,殺貪官!”


    “……”


    麵對圍觀群眾的呼喊,劊子手居然真就順從民意,李邦彥的兒子全都砍了兩刀才死。


    王重陽此時已入太學,包括他在內,所有太學生都來觀看行刑。還有開封府的府學、縣學,由老師帶著學生來刑場,此刻一個個感覺脖子發涼。


    學生們都快麻木了,這已是幾個月來的第七撥,也不知道皇帝和太子究竟要殺多少人。


    就在上個月,工部也出現窩案,是被地方官給供出來的。


    從正三品到無品官,六人死刑,十一人流放,還有不少蹲大牢的。


    上上個月是戶部,九人死刑,十五人流放。


    上上上個月是吏部,四人死刑,十二人流放。


    以上這些,隻是官員,吏員還未計算在內。


    各部都陷入短時間的癱瘓狀態,火速提拔官吏補充進去,但無法迅速適應新的工作啊。


    陝西、山西、幽州前線的野戰軍,被調了兩萬餘人回開封——殺的文武官員太多,朱銘害怕有人被逼急了謀反!


    前宋的皇室宗親,清一色被軟禁。


    包括已經做勸農官的趙桓,也被勒令不得亂走,防止有人借他的名義搞事情。


    即便朱銘同意修改《大明律》,許多被判連坐流放的,已經恢複了自由身,但涉案之人還是太多。


    而且,越查越多!


    大量府縣衙門直接停擺,缺官少吏根本無法辦公。


    刨開修改《大明律》之後,被免於連坐的那些家屬。再刨開因為牢房關滿,繳罰金免於坐牢的輕罪者。目前已有1274人死刑、9615人流放、4428人坐牢(也不全是官吏,還有被供出來的許多商賈士紳。)


    這些隻是已經判決的,還有大量案件正在審理當中。


    全國各省府州縣,官吏們人心惶惶,政務根本沒法正常處理。


    大家每天到衙門上班,第一件事就是看邸報。從報紙上慢慢找看哪個官員又完蛋了,主要是看有沒有自己的親屬。


    如果沒跟金國議和休戰,朱銘絕不敢這樣搞。


    為了讓官員們安心,朱銘宣布修改《大明律》,並通過公文和邸報通知地方。


    這些當官的哪個不聰明?


    很多人都猜到太子的用意,無非開國狠狠殺一批,整肅全國吏治,糾正腐敗風氣。


    今年修改《大明律》,按戶口本連坐流放或罷官。


    等吏治好轉之後,估計還要再次修改,到時候就是一人犯事一人當,頂多連坐父母和妻兒,兄弟應該沒啥問題。


    惶恐不安的官員們,終於稍微安心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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