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有社會契約論,荀子也有一套契約論。


    他把國家、社會、個人需要遵循的東西,包括製度、禮儀、道德、律法、風俗,通通歸納為“名”。


    而“名”不是強加的,必須約定俗成。


    說白了,就是一切法律道德製度,都需要獲得社會大眾的認同。


    相當於訂立了一個社會契約!


    所有人都遵守契約,社會就能安定發展。


    社會契約定下之後,應該以權勢來統治人民,用正能量引導人民,用命令來指揮人民,用言語來教化人民,用刑法來懲治人民。


    如果有人失約,必須製止和矯正,包括君主在內也不能失約。


    否則的話,這套契約就會慢慢作廢,國家和社會就要陷入混亂。


    信立而霸!


    對內取信於人民、對外取信於他國,就可以富國強兵而稱霸。這也是在遵守契約。


    隻知道取信他國,卻失信於人民,霸業必敗。


    如果既失信於人民,也失信於他國,這個國家遲早完蛋。


    進階版是:義立而王!


    從這個進階版可以看出,荀子跟法家真的有本質區別。


    他說國家製定禮法,應該是義禮、義法。


    如果製定違反道德人性的禮法,就算能短期內富國強兵,也必然不可能長久。


    其實就是在討論社會契約的正當性和適應性。


    如果當前的社會契約,失去了正當性和適應性,就會導致“若有王者起,必將有循於舊名,有作於新名”。


    荀子這句話,對朱銘非常有利。


    即之前的君主因失約而完蛋,就有新的英明君主建立國家。這位新君必然遵循一些舊製度,同時又會建立一套新製度,讓國家和社會再次運轉起來。


    相當於新君與人民重簽契約。


    荀子還強調在“法先王”的基礎上“法後王”,即遵循上古聖王的基本道德規範,再學習後世曆代君主的成功經驗。


    不要一味模仿上古,要隨著時代發展,製定一套適合當下的規則!


    而且,荀子還主張:王霸並舉、義利並舉、禮法並舉。


    這些東西,朱銘太喜歡了。


    ……


    劉延年盡量挺直腰杆離開皇宮,他在萬念俱灰的同時,隱約間又有點躊躇滿誌。


    他很明白,隻要把拆族之事辦好,皇帝真有可能給他升官。


    次日,劉延年前去逛書店,想買一本《荀子》仔細研究。


    他以前讀過《荀子》,但隻浮於表麵。因為他的叔父,對荀子非常厭惡,導致劉延年也先入為主,覺得荀子是個以法亂儒之輩。


    “不要擠,不要擠,都排好隊!”


    劉延年一到書店就傻眼了,好多讀書人擠在那裏。


    洛陽士子這麽愛學習的嗎?


    劉延年好奇的走過去,卻見全都在買《荀子正義》。


    禮部印了三千本,除了發給全國官方學校,還半賣半送給各地的書商。


    既然是科舉考試教材,書商們自然積極得很。甚至都懶得用活字印刷,反正這玩意兒字數不多,直接上雕版可以反複印售。


    對於書商而言,隻要是科舉書目,雕版比活字更節省成本。


    一個個士子買到新書,都喜滋滋結伴離去。


    劉延年感覺有些離譜,怎這麽多喜歡《荀子》的?


    但轉念一想,自己也是來買《荀子》。


    他扭頭看向遠處巍峨皇城。


    唉,皇權啊!


    荀子曆來不討喜,很少有人去作注解。


    目前隻有一本《荀子注》,是唐代楊倞在劉向基礎上重新整理編注的。


    這本書頗有錯漏,都不說文章含義了,就連字義注解都問題多多。


    比如“非能水也,而絕江河”,這裏的“絕”應該解釋為“橫渡”,《說文解字》裏寫得明明白白。但楊倞沒有仔細研究,直接注解為過河的“過”。


    僅在《勸學篇》,類似錯誤就有好幾處。


    朱銘下令禮部重新注解,定名為《荀子正義》。


    朝廷大儒們注解了一遍,朱銘又親自進行改正。在某些地方,用自己的理解進行注釋,完美體現什麽叫“六經注我”。


    抱著新鮮出爐的《荀子正義》,劉延年在客棧裏仔細閱讀起來。


    第一章《勸學》,劉延年還是很喜歡的。


    第二章《修身》,劉延年仔細讀下來,發現居然句句在理,以前怎麽就沒發現呢?


    第三章《不苟》,劉延年突然坐直,他看到了不一樣的東西。


    荀子說:君子治理有秩序的國家,不治理混亂的國家,因為混亂的國家已經違背禮義。那國家混亂就不去治理嗎?答曰:不要在混亂的基礎上去治理,而是直接根除掉混亂源頭,讓國家重新變得有禮義秩序。


    劉延年回憶起前宋末年,那種混亂確實難以治理。


    從範仲淹,到王安石,再到蔡京,都是在混亂的基礎上治理混亂。他們無法根除混亂源頭,因此必定失敗,而大明天子卻是推倒了重新來過。


    讀著讀著,劉延年又皺起眉頭。


    儒家都說“法先王”,荀子卻說“法後王”,劉延年認為舍本逐末了。


    “法後王”被理解成周文王、周武王,那是清代才牽強附會出的東西,章太炎甚至認為後王是在說孔子。


    從司馬遷一直到明末清初,“法後王”都是理解為學習近世君王。


    近世君王有啥好學習的?


    再仔細看注解,劉延年又開始點頭讚許。


    因為他發現這裏的注解,跟前麵兩段的注解,都是朱銘親自動筆,直接標注有前綴“大明天子曰”!


    朱銘特別注解強調,《荀子》原文是“審”後王之道,不是司馬遷說的“法”後王之道。


    這一段的理解是,審視探究曆代君王,尤其是近世君王的得失,再去對照上古先王的做法。總結歸納正確和錯誤,弘揚正確的做法,摒棄錯誤的做法。


    “妙哉!”


    劉延年忍不住拍手讚歎:“陛下果然是當世大儒,這樣注解就暗合孟子之義了。原來孟子與荀子,雖說法不同,卻異曲同工。”


    天色漸暗,劉延年挑燈夜讀。


    剛開始還是看不慣性惡與禮偽,但他發現除此之外,《荀子》的其他道理都說得通。


    而且,說得非常好!


    媽的,以前咋就沒發現呢?


    難道人性真就本惡,禮真是聖人作的而非天生?


    數日之後,劉延年作為皇帝行人,也可以說是欽差,帶著幾個官吏跑去江西拆族。


    魏良臣這幾個月隻是丈田,等田畝徹底清查完畢,才陸陸續續拆族遷徙。遷徙日期,得等到秋收之後,否則地裏的糧食歸屬又要鬧糾紛。


    一路上,劉延年都窩在船艙裏讀《荀子正義》。


    心態變了,思想傾向也會改變。


    他即將前往江西做酷吏,學術思想也得符合這個身份啊。


    官船抵達長江的時候,劉延年已經完成思想轉變,他覺得《荀子》說得通通在理。


    人性就是惡的,禮也是後天製定出來約束人性的。


    否則孔子為啥說“約之以禮”?


    如果性本善、禮出於天,君子追求本性即可,孔子沒必要用這個“約”字。


    約束的約!


    清江劉氏的主攻經書是《春秋》,跟《荀子》不存在衝突。


    劉延年打算做一個研究《荀子》的大儒。


    這是一條儒學新賽道,皇帝似乎非常喜歡,劉延年認為自己可以脫穎而出。


    因為,跟他同級別的儒士,大多數都非常排斥荀子。


    隻要他出山研究推廣《荀子》,必然沒有同級別的跟自己爭。


    研究好了,就能獲得皇帝青睞啊!


    抵達南昌,劉延年宴請幾位舊友,酒剛倒上就感慨:“昔日我錯怪荀子了,荀子是真正的聖賢啊。陛下親自注解《荀子》,我拜讀多日終於入門,裏麵蘊含著天地至理、治國之道!”


    老朋友們聞言愕然,全是一副見鬼的表情。


    一個朋友說:“聽聞賢弟是受陛下之命,回來江西主持遷族之事的?”


    “然也,”劉延年說道,“各族頗有不法之事,所以朝廷才要拆族遷徙。這暗合荀子‘審後王’之道。不是法後王,而是審後王。審是審查探究曆代君王得失,這個遷族古已有之,漢代就一直這樣做……”


    接下來,劉延年大談特談“審後王”,把幾個老朋友說得麵黑如炭。


    “砰!”


    一個朋友狠狠撂下酒杯,怒斥道:“你這廝寡廉鮮恥、背信棄義,今日便與你割袍斷席。拿刀子來!”


    仆從送來刀子,這人割袍而去。


    其他幾個朋友,也搖頭歎息,紛紛離開酒桌。


    劉延年大喊:“爾等不知荀子大道,改天與你們細細分說。”


    領到拆族遷徙的苦差事,徹底摧毀了劉延年的人設,這廝已經有點精神不正常了。


    或許,他是故意這樣的。


    劉延年又跑去見正在丈田的魏良臣:“魏總督當麵,在下有禮了。不知魏總督可曾讀《荀子》?”


    魏良臣一頭霧水:“讀過。”


    劉延年說道:“我近日讀官家所注《荀子正義》,頗有所得,且來與魏總督探討一二。”


    魏良臣道:“劉氏所學,難道不是一直非議荀子嗎?”


    “那是我清江劉氏,一直對荀子有誤解啊。”劉延年歎息。


    魏良臣心裏嘀咕:這人被陛下搞瘋了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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