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意伯府坐落在皇城西安門外,一條窄窄的青石街上。


    雖然劉基的爵位在滿朝公卿中並不起眼,但京城百姓卻最喜歡他,還把他府前那座橋,改名叫做‘劉軍師橋’。


    劉伯溫的伯爵府也是二進小院,簡樸整潔,看上去倒跟胡惟庸的相府有些相仿。


    此時,藥味濃重的後院臥房內,周院判給劉伯溫望聞問切一番,收拾好藥箱,跟著劉伯溫的長子劉璉到外間開藥去了。


    臥室裏,便隻剩下躺在床上的劉伯溫和坐在床邊的胡惟庸。


    劉伯溫不時咳嗽,神情疲憊,顯然胡惟庸的到來,並沒有讓他打起精神。


    “劉先生是不是覺得,來的不該是本相,應該是韓國公才對?”胡惟庸有些酸溜溜道。


    不過他也知道,自己在這兩位開國巨擘麵前,確實還不夠看。


    “胡相想多了,老朽家裏早已門可羅雀,有個人來看看就不錯了,哪還會挑肥揀瘦?”劉伯溫淡淡一笑道。


    “看來劉先生,還在為談洋巡檢司的事情,生本相的氣呢。”胡惟庸不急著進入正題,他很享受這種跟劉伯溫平等對話的感覺。


    之前,從沒有過,因為他不夠格。


    “難道老朽不該生氣嗎?”劉伯溫咳嗽兩聲道:“談洋那塊三不管的飛地,一直就是土匪窩子。天下已定,那裏的百姓卻依然被土匪荼毒,實在走投無路,才到老夫門上苦苦哀求。”


    “老夫也是實在於心不忍,這才破例讓劉璉進京給皇上賀壽時,順帶提了一嘴談洋,建議在那了設個巡檢司,永絕盜匪之患。這就能讓胡相的狼犬嗅到味兒,編造什麽老夫看出談洋有王氣,將來會是龍興之地,所以要在那裏修祖墳,好搶占先機!”


    說著,他都氣笑了道:“還能更扯淡一點嗎?胡相?”


    “確實扯淡。”胡惟庸麵不改色笑笑道:“所以本相也沒在意,知道上位明見萬裏,肯定不會信的。隻是沒想到劉先生反應那麽大,居然立即進京麵聖解釋,之後再也不敢回老家。”


    “事關全家性命,不能抱絲毫僥幸。再說觀一葉而知秋,你們搞我一次能躲過,兩次三次呢?除了回到皇上眼皮子底下,老朽也別無自保之法了。”劉伯溫又是一陣咳嗽道。


    “堂堂大軍師劉伯溫,居然變得這麽卑微,真叫人同情啊。”胡惟庸聞言,忍不住得意道:


    “不知先生會不會後悔,選錯了楊憲呢?若不是受楊憲案的牽連,以先生的定策之功,至於隻落了個伯爵,還是誠意伯嗎?上位這不明擺了刺撓你嗎?”


    “誠心正意,誠意伯挺好的。”劉伯溫搖搖頭。


    “若當時先生換一個人接班,浙東一黨又怎會興也勃乎、亡也勃乎呢?先生也不會落到無人問津的地步吧?”胡惟庸繼續刺激他。


    “老夫沒有看錯楊憲。”劉伯溫卻幽幽道:


    “皇上當時問我,楊憲是否合適拜相?老夫說他具備當丞相的才能,卻沒有做丞相的氣量。為相之人,須保持像水一樣平靜的心情,將義理作為權衡事情的標準,而不能攙雜自己的主觀意見,楊憲就做不到。”


    說著他瞥一眼胡惟庸道:“當然,你更做不到。丞相好比駕車的馬,你會把中書省這這輛拉車弄翻的。”


    “感情天下隻有先生能做得到?”胡惟庸譏諷道:“可惜上位選了一圈,也沒選中你!”


    “你又錯了。皇上考慮替換韓國公時,第一個就想用我,但被老夫拒絕了。”劉伯溫不溫不火,像是在說微不足道的事情一般。


    “為何?”胡惟庸一愣,他不信有人會拒絕丞相之位的誘惑。但他也知道劉伯溫不會撒謊。


    “因為老夫不想死,更不想連累子孫。”劉伯溫目光深邃的看著胡惟庸,就像在看個死人一樣。


    “先生在咒本相嗎?!”胡惟庸一陣怒氣上湧,若非對方是劉伯溫,他就直接罵娘了。


    “不,老朽是在善意的提醒。”劉伯溫搖搖頭,十分真誠道:“胡相,中書橫亙內外、遮天蔽日、權柄太重,難為聖人所容啊。”


    胡惟庸卻一句都聽不進去,隻顧著反唇相譏道:“至少劉先生,是看不到本相死期的。”


    說著他直起身子,換上副公事公辦的神情,朝著東麵拱拱手道:“奉上諭,攜禦醫探視誠意伯,並有話問!”


    “真是……皇上讓你來的?”一直懨懨的劉伯溫,終於臉色一變。


    “我還敢假傳聖旨不成?”胡惟庸嘴角一挑,貓戲耗子一般打量著劉伯溫。


    這位天下第一聰明人,肯定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果然,劉伯溫的精氣神像是被徹底抽走,神情枯槁,哀莫大於心死。


    “皇上問!”胡惟庸卻視若無睹,語氣愈發淩厲。


    “臣恭聽聖詢。”劉伯溫掙紮著爬起來,匍匐跪在床上。


    “劉基,當初楊憲攛掇廖永忠瓜步沉舟,是不是你指使的?!”


    “不是。”劉伯溫愈加委頓。


    “你事先是否知情?”


    “不知情。”


    “事後你有沒有跟廖永忠聯係?”


    “沒有。”劉基搖搖頭,又謹慎道:“不過老臣退隱後,還有剛回京時,他給老臣送了兩回滋補品,但都被老臣退回了。”


    “你們沒什麽關係,他給你送什麽東西?”胡惟庸冷聲追問道。


    “要是老夫指使他瓜步沉舟,他恨老夫還來不及,為何又會送老夫東西?”劉基反問道。


    胡惟庸見再問下去,非但沒法把劉基錘死,反而可能把自己帶溝裏。不禁暗歎,畢竟是劉基,無論何時,思路都無比清晰。


    他便不再發問,最後道:“按時服藥,好自為之。”


    說完他一拱手道:“皇上的話問完了,本相也告辭了。”


    “最後那八個字,也是上諭?”劉基抬起頭。


    “本相說過,禦醫是皇上派的,劉先生以為呢?”胡惟庸反問一句,結束探視,帶著周院判走了。


    劉璉送客返回臥室,卻見父親已是淚流滿麵,手裏還拿著本《天文書》。


    “父親,恁這是?”劉璉登時升起不祥的預感。


    跪在病床邊的二弟劉璟,哽咽道:“父親說,他要死了……”


    “啊?”劉璉愣在當場。


    “不錯。”劉伯溫點點頭,將那本《天文書》遞給兒子道:


    “我死後伱要立刻將這本書呈給皇上,一點都不能耽誤了;從此以後不要讓我們劉家的子孫,再碰這要命的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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