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帝王不相複,何禮之循?」


    「治世不一道,便國不法古。湯、武之王也,不循古而興;殷夏之滅也,不易禮而亡。然則反古者未必可非,循禮者未足多是也。」


    「故而當以當時而立法,因事而製禮。」


    徐晉雙手交握,微微一笑:「若我死,新法可行,萬民受益,社稷永存,死又何妨?」


    「老師,人亡政息啊!」


    賈琮對徐晉所說沒有絲毫的懷疑,一位真正做到了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智者。


    在山東的時候,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殺俘、殺士、殺孔家,勤政殿彈劾他的奏折足夠堆滿大殿,依舊無所畏懼。


    可賈琮不想如此,他不想自己的老師做大夏的商君。


    變法可以,但要拿命換那種,他賈琮不幹!


    人亡政息四個字讓徐晉哈哈大笑,走到近前搓著徒弟的腦瓜,欣慰的笑說:「所以為師才收了你這個徒弟,傳承我道,延續變法。上天待我不薄,大相公桃李滿天下,不及我徐青藤僅有的小徒弟。有你在,哪裏還會有人亡政息?」


    賈琮身跨文武,文有他徐晉跟林如海兩人的人脈,武有寧榮兩府做靠山,更別提還有三代帝王的信重。


    如此強大的背景,到時候他就是真的因為新政變法觸碰了各方勢力的利益,繼任者的賈琮,誰又能拿賈琮怎麽樣?誰又敢拿賈琮怎麽樣?


    有了傳承,新法將如有了柴薪的小火苗不斷壯大,最終覆蓋這片土地,成了那燎原大火,誰也無法阻礙變法的實施。


    老師的期盼與信任,令賈琮倍感壓力。


    一連三日,賈琮將自己埋進故紙堆中,翻找著有關曆代新政變法的資料。可惜這類書籍大部分都是曆朝曆代的***,家中的藏書中能了解到的,不過皮毛而已。


    賈琮有心去翰林院藏書樓,可若是讓人知道他要尋找這些書籍,弄不好就要戳了某些人的肺管子。


    算了,再找機會吧,實在不行隻能去東宮碰碰運氣。


    賈琮看著抄錄出來的一些變法的信息,無論是哪朝哪代,變法都逃不開三個大問題:土地、吏治、稅收。


    「真是讓人頭疼,相比之下,反倒是吏治最容易處理。」


    叮鈴……


    一聲輕響,黛玉歪著腦袋看向賈琮麵前抄錄的一行行小字。頭上的步搖流蘇輕微的晃動,相互碰撞發出了清脆的響聲。


    「變法首重吏治,若吏治成,其餘新法的實施將事半功倍。吏治看似簡單,實際上是最難的。品性高潔的清正者不一定支持新法,支持新法的說不定就有貪官汙吏,琮哥兒覺得,若真的施行變法,朝廷是要清正的反對新法官員,還是要支持新法的貪官汙吏?」


    「這……」


    黛玉的這個問題把賈琮問了個啞口無言。


    人們常說官場上的正與邪不能用清正與貪腐簡單區分,但賈琮一直認為,正義就是正義,邪惡就是邪惡。


    那種以拿錢辦事比清廉守舊不知變通的官員要好的說法,賈琮向來嗤之以鼻。


    但正如黛玉所言,麵對吏治、土地、稅收這三個最基本的變法要素,此時的他連了解都說不上,更別提深入的探究了。


    他沉默了許久,最終才想明白了一件事。


    「怪不得老師給我的作業是說如何緩解土地兼並,而不是解決土地兼並的問題。」


    賈琮不由苦笑起來,黛玉眉眼彎彎,伸出纖纖玉指在賈琮的額頭點了點:「路要一步一步走,青藤先生在上次提出新政受挫後,就將拔出的刀收了回來。你才多大,先生哪會真讓你去弄什麽變法,隻不過是讓你去


    了解將來要走的路罷了。」


    「這倒是……是我執拗了。」


    賈琮將抄錄的一張張紙小心的疊好,找出一個書匣放了進去:「老師對我的期待太高了,我都有些承受不住。他有商君之誌,我卻無商君之勇。像商君那樣不畏生死、變法圖強的豪邁,我做不到。」


    黛玉拉來了椅子坐在賈琮身邊,捏了捏賈琮麵色凝重的臉蛋,笑了笑。


    「琮哥兒從不失勇氣,兗州時麵對數萬大軍圍城,你都能站在城頭不懼箭雨,將來也必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看著黛玉如同哄小孩一樣的行為,賈琮臉上的凝重去了大半,哭笑不得的握住了黛玉的玉指。


    「那會我是熱血上了頭,每一次敵軍退了,我都會在心中後怕不已。大英雄可不是那麽好當的,能力越大責任越大,責任的背後總要付出。若隻是耗費心神錢財倒也罷了,可這變法之事,要麵對的、要付出的,我擔心會讓我難以承受。」


    「那就走一步看一步,至少現在有青藤先生走在前麵,那可是文曲星君轉世,總會有些神仙手段的。」


    「林姐姐倒是樂觀,可我現在連先生交給我的作業都沒有頭緒……」


    黛玉眨了眨眼:「我陪你一起去,鳳姐姐最近忙著家裏的事,又要照看大姐兒,沒有精力去房山縣探望那位劉姥姥。後日我陪你一起過去,咱們也來一次微服私訪如何?」


    賈琮一拍大腿,驚喜說道:「對呀,我若是擺開了車駕以官員的身份前去,很容易被人糊弄過去。不如一明一暗,四哥在明我在暗,讓那些在背後搞鬼的人防不勝防。」


    話到此處,賈琮輕輕揉了揉黛玉的手背:「林姐姐還是別去了,天寒地凍的,我皮糙肉厚不要緊,你又何苦去遭那份罪。」


    黛玉搖了搖頭,啪的一下輕輕拍去賈琮不守規矩的胖手:「小瞧誰呢?我又不是嬌弱不堪的小姑娘,前些日子禦醫來診脈,還說我的身體已經大好,讓我平日裏不要老呆坐著,多去外麵走走。而且我對青藤先生的這份作業很感興趣,不如咱倆比一比,看誰的答卷更讓先生滿意?」


    老太太皺著眉頭目送賈琮與黛玉離開,喊來了賈璉說道:「琮哥兒帶著的人少了些,你再派一隊人暗中跟著。每年的冬天城外就沒有安靜過,這個時候還帶著玉兒出門,真不知他怎麽想的。」


    抱怨歸抱怨,老太太還是很擔心孫子孫女。


    賈璉點了點頭:「老太太說的是,孫兒這就去安排……」


    「等等……你去趟徐府,若青藤先生有暇,請他來一趟,我有事想跟青藤先生說。」


    老太太的想法令賈璉有些吃驚,卻聽老太太繼續說道:「上一次在山東,他拿我拿孫兒當誘餌,我忍了。這一次又拿我孫兒當刀,總得給我個交待吧。」


    「啊?什麽誘餌?什麽刀?」


    一時間,賈璉都沒反應過來。


    老太太不滿的看了他一眼:「蠢,琮哥兒在兗州被圍,就是他徐青藤一手策劃出來的,目的就是為了將山東的白蓮教一網打盡。這一次又給琮哥兒出了個難題,當然,他確有將琮哥兒當成衣缽傳人,可這個傳承,也得問問咱們家要不要吧。更何況此事的成敗,關乎琮哥兒的未來,他總要先問問我這個當祖母的吧。」


    「老祖宗,都察院右副都禦使徐晉徐大人來了,老族長正陪他過來,說是要拜訪老祖宗。」


    賈璉麵露駭然,驚訝的看向老太太。


    老太太卻平靜的衝賈璉擺擺手:「你去迎一迎,鴛鴦,去取鳳冠霞帔,到底是文曲星君,咱們家不能失了禮數!」


    徐晉一入榮禧堂的院子,丫鬟婆子恭敬的站成了兩排,榮禧堂的門口有一身著超品誥命服的老婦人


    ,手持龍頭拐杖,頭發近乎全白,卻精神抖擻,頗具威嚴。


    「晚輩拜見太夫人,太夫人安好。冒昧前來,還望太夫人莫要怪罪。」


    「文曲星君能來,寒舍蓬蓽生輝,哪有怪罪一說?」


    寒暄一番,老太太引了徐晉入內。


    老太太讓丫鬟婆子都離開了堂中,隻留賈敬、賈璉作陪。徐晉也沒有廢話,三言兩語將話題引到了賈琮的身上。


    「林前輩當年給晚輩來信,說是有一佳兒可為我徒。晚輩當初隻認為不過戲言誇大,直到聖人詔我入京,欽點晚輩,收徒賈琮,為儲君計,培養未來之宰輔。」


    徐晉甚是鄭重,向北拱手:「聖人說,賈琮生而知之,乃天慧之人。或為社稷之福祉,或為亂國之梟雄。他老人家曾想過一刀除了後患,可琮哥兒終是先榮國親孫,又有陛下力保,才有了後來的召見試探……」


    賈敬應該早已知道此事,始終保持著平靜。


    老太太與賈璉幾乎同時驚呼了一聲,深吸一口涼氣。


    「後來聖人發現琮哥兒有赤子之心,如無瑕白玉。聖人認為,玉不琢不成器,琮哥兒能不能成為社稷之福祉,要看刻刀握在誰的手上。故而,聖人欽點晚輩為琮哥兒的老師,最重要的原因,是因為晚輩夠純粹。」


    賈璉已經覺得自己的腦子不夠用了,他原以為二聖是看在祖父、賈家夠忠心的份上才如此看重琮哥兒,不想其中還有這樣的故事。


    隻見徐晉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天上。


    「昭武年間出了一位魏慶和,雙日淩空都能保大夏不亂。元祐年間有了一位徐青藤,可固皇朝三十年安穩。」


    說到此處,徐晉不但沒有絲毫的害羞,反而自信十足,他悠悠問了一句:「那麽元祐之後呢?太夫人願不願意讓琮哥兒成為第三位精心培養的護國宰相呢?」


    皇太子的儀仗行進的慢些,賈琮與黛玉的車馬都到了王平口了,太子儀仗估計還在石景山附近駐紮休息。


    王平口是個不小的鎮子,鎮中有兩間較大的客棧,賈琮早就派人先一步過來,將整間客棧都包了下來。


    經過了一日的行進,黛玉早就疲累不堪。這冬日在外奔波,她還是第一次。


    「王家莊距離鎮子不遠,最多半個時辰的路程。明日一早咱們再出發,之後往西山附近的田莊轉轉,最後再南下去房山縣與太子匯合。」


    黛玉被雪雁、紫鵑用棉被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小腦袋。賈琮將煮好的茶遞了過去,自己則坐在火爐旁添炭。


    喝了幾口驅散了寒氣,黛玉讓丫鬟取來早前做好的功課準備,臉上盡是凝重:「今日你也看到了,官道上往京城去的流民最少也有上千。這還沒到臘月,多少人家就沒了糧食。按說戶部早就往各縣送去了預備賑災的糧食,百姓為何會舍近求遠?」


    賈琮拿著火鉗往火爐裏戳啊戳,略帶憤怒的說道:「還能為何?不外乎貪墨、謊報、驅趕。流民流民,沒了地不就是流民嗎?劉姥姥之前也說,她就是不想讓自己的外孫成了無地的流民、奴仆才舍了臉上京求援。」


    「所以說,青藤先生給你的這份作業,應時、應景、應天意!」


    黛玉第一次極其鄭重的跟賈琮論起了社稷民生:「琮哥兒,以往我總是不能理解爹爹當初在揚州為何會將生死置之度外,現在我明白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爹爹是聖人門徒,這是他的道,也將是你的道。」


    「如今,也是我的道!」


    說到最後,黛玉的眼中亮晶晶的。


    姑蘇林氏雖係鍾鼎之家,卻亦是書香之族。黛玉從小就深得父母寵愛,於詩書上天賦卓絕,更是聰慧過人。


    因困於後


    宅之故,黛玉隻能從書中去看世界,終究與現實有差。


    什麽流民遍地、哀鴻遍野在書上不過詞匯罷了,當她親眼看到官道上瘦弱不堪,眼神木訥的流民,她第一次覺得自己身為林氏女,該做些林氏子孫應做之事。


    什麽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不過閑時玩耍之用。若是能像爹爹那樣,承聖人之學、平天下之困,豈不更有意義?


    雞鳴天亮,車馬繼續前行。


    一路上親兵都沒閑著,四處打聽著周邊的情況。直入王家莊時,賈琮終於收到了親兵搜集來的消息。


    整個王平口的都曾在秋季的幹河決堤中遭了災,鎮中百姓十之三四已經向王平口最大的家族、王平口裏長王慶堂舉了債,而且還是以田產、宅邸做了抵押。


    「真是一群碩鼠,無恥、無德、無法無天!一畝地在王慶堂那裏才能換五鬥糧,這才剛入冬就徹底斷了糧,房山縣又遲遲不放糧賑災,這是等著百姓餓死,好讓王慶堂撿便宜收地是吧。」


    嘭!


    賈琮將手中的信狠狠砸在了車廂中的小案上,黛玉也是一臉的氣憤。


    這還是京畿,天子腳下。那山高皇帝遠的地方呢?是不是更狠更不要臉,是不是連那三五鬥的糧食都不用花?


    怪不得寶玉常說「國賊祿鬼」,這可不就是國賊祿鬼嗎?


    「琮哥兒也先別氣,王平口就有一個王慶堂,整個房山縣,整個順天府又有多少李慶堂、張慶堂呢?陛下不是封了你為禦貓嗎?你這隻禦貓,也該抓一抓這群碩鼠了!」


    黛玉握住了賈琮氣的發抖的手,柔聲安慰道:「陛下敕封我為文安縣主,我一介女子一不能為官理政二不能從軍禦敵,想要上報君恩也沒別的門路。如今正好借你這隻禦貓的虎威,咱們今年冬天啥都不幹了,就專門替陛下,替天下百姓抓一抓這群碩鼠。」


    劉姥姥去京城求援,原本在女婿王狗兒的眼中不過空耗精力得不償失的事。


    不想沒幾日嶽母真的帶回了好幾車的糧食,而且還得了三十幾兩的銀子,以及布匹肉食。


    最主要的,是貴人賜下的書籍與文房四寶,這讓王狗兒差點以為是在做夢。


    有了這些糧食,王狗兒一家總算挨過了最艱難的日子。哪怕王家莊的不少人已經斷了炊,不得不外出討飯求活,王家的兩個小娃娃都沒有挨凍受餓。


    人餓極了,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劉姥姥是經曆過好幾場天災人禍的,早一步舍了好幾袋子糧食,交給了村長,讓村長負責接濟村中的老弱。


    又囑咐女兒女婿謹言慎行,莫要露了財,這才躲過了眼紅之人的算計。


    這日她正坐在炕上與女兒計算著這些日子的錢糧消耗,突然聽到有人在院子外喊她。


    「嬸子、嬸子、嬸子……」


    劉姥姥穿上鞋子來到門外,這才發現是村口住著的王寶。論起來是女婿王狗兒的堂兄。


    不過王寶不是一人來的,身旁還跟著一名衣著精致的壯漢。


    「是寶兒啊,什麽事?」


    王寶指著身旁的人笑道:「村口來了貴人,說是來找嬸子。這不,貴人身旁的護衛先一步過來打前站,貴人的車馬馬上就要過來了。」


    「貴人?」


    劉姥姥正疑惑時,壯漢拱了拱手:「劉姥姥,在下是榮國府琮三爺跟前親兵,三爺與林縣主馬上就到,還請劉姥姥收拾一下,貴人中午會在您家中用飯休息。」


    啊?


    劉姥姥根本就沒想到榮國府的貴人會來她家,一時間都沒有反應過來。


    還是隨即進門的一串兒仆婦丫鬟,讓她轉了神。


    「狗兒、青兒,趕緊出來,貴人要來


    咱家了!」


    王家莊不大,總共也就五十來戶人家。


    榮國府的馬車奢華無比,加上賈琮帶來的親兵都是腰掛長刀,騎著高頭大馬,自是盡顯高貴。


    進了王家莊後,那些麵露菜色瘦弱卻也富有好奇心的小娃娃們,不約而同的綴在不遠處打量著沒有見過的貴人。


    「王嬤嬤,你去讓人給那些孩子送些糧食,不要太多,夠吃幾日就好。」


    黛玉放下了車簾子,內心中的觸動比往昔更強。


    這群孩子最大不過琮哥兒這個年紀,小的還沒蘭哥兒大,可那大大的腦袋與瘦弱的身體看起來好不協調。


    她想起了平日裏自己吃不完就扔掉的食物,不由喃喃自語:「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賈琮感受到了黛玉低沉的心情,握住她的手說道:「糧食會有的,我弄來了好幾種糧種,已經命人在莊子中秘密培育。用不了多久,不敢說天下再無饑饉,至少能讓大部分百姓吃飽肚子。」


    「真的?」


    黛玉眼中的期盼,讓賈琮更覺麵前的人是自己最好的人生伴侶。


    或許兩人攜手一生不用隻在內宅,更可以是大道同行。


    他笑了起來:「比真金還真,等到開春耕種時,我帶你去莊子裏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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