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子們都是群無賴地痞,侯明遠又存心看她出糗,李元惜驅著快馬沿街來來回回跑了幾趟,總算是認清個事實:這群人,壓根不把管勾放在眼裏。


    對他們來說,昨天那通花名冊劃人雖然新鮮刺激,但很快就被消化,具體是什麽讓他們回過勁兒來,李元惜一點頭緒也沒有。


    他們此時能站在大街上,拿著新送來的掃帚、鐵鍬,裝模做樣地預備幹活,已經是給她足夠大的麵子。


    她不由得擔心,再好的將帥也會死在一群孬兵手裏。


    三更時刻,夜市已到落幕,商販和遊人們陸陸續續地出城,生豬開始浩浩蕩蕩進城。一萬餘頭生豬,由五十餘人拿著長棍驅趕,長棍頂頭都嵌著鐵球,敲在青磚麵上能發出清脆聲響,豬要是靠左了,就在左邊敲打,它為躲避危險,自然靠右,同理,要是靠右了,就敲右邊地磚,以此來規範行進路線。


    這些養豬戶們從沒見過竹立牌隔出的路,以往豬人混行,現在豬行豬路,人行人路,互不攪擾,手裏那根長棍也自然閑下來了。


    敢情昨兒朱掌櫃送去街道司的清掃金終於管用了?這群豬倌們不禁亂想:昨晚街道司回去的兩人又散布出新消息,街道司來了個新管勾,還是女的。萬沒想到,今個兒就能被他們見到。


    新管勾雖是個女子,皮膚卻有股山裏人的糙黑,衣衫也是粗布製成,如果不是立在馬上奔走於街,一直照應著豬群、行人和青衫子,幾乎與他們這些貧苦老百姓的女兒無異。


    但她雙目有神堅毅,舉手投足果斷強勢,一路都繃著張臉,似乎老大不痛快。於是,豬倌們又記起她佩刀的說法,也不敢輕易去搭訕。


    從南熏門到殺豬巷,一路交通雖偶有阻滯,但較之前間直天壤之別。那群平日做慣了爺的青衫子,這會兒勉強站出了人形,不過哈欠連連,還不如個田裏的稻草人精神。有時他們還會突然做鬼臉,或者尖叫幾聲,故意嚇唬豬群取樂。李元惜路過時,又翻起了白眼,管麵前經過的是什麽人,都要訓幾句:


    “眼瞎啊,往裏走!”


    “耳聾了,不是叫你?”


    “腿殘了,走不動道是吧?”


    一來一往,兩圈巡視,南熏門至殺豬巷秩序還算看得下去。


    可她剛回到城門下高處的看街亭,一個青衫就跑來報告:“侯爺,堵了!堵了!一隊往北邊去的牛車,和一隊要往南去的騾車堵住了!”


    侯爺坐著高椅,輕快地把問題甩給了李元惜:“我腰疼地厲害,喘氣兒都吃力,和我說什麽用?咱管勾大人不是在嗎?”


    “走。”


    李元惜再次翻身上馬。


    這牛車共五輛,車上拉的全是雕花石,要在四更前送抵正在改建的高麗使館,耽誤不得。騾車倒是空的,不過必須要在四更前去城外拉回新鮮食材,分與各飯館酒樓。兩邊人馬都著急上火,都想讓對方原路返回到岔口,好給自己讓路。


    問題是,堵車已不是他們兩家的問題,人流和車輛越積越多,後麵催促前麵的,前麵的又相互指責對罵,互不相讓。李元惜的馬匹不到近前也堵了,她把馬丟給青衫子,步行著,一家家地去說服遊鋪,希望他們暫時從街麵撤下,避到十幾步開外的店鋪那邊,讓出空間以加寬主路。


    生豬進城時臭氣熏天,人們都避之不及,很少有人停下來買賣,按理說,退讓再自然不過,但說服商販暫時讓路卻不輕鬆。這遊鋪就是他們的陣地,一旦退出,難免就再回不去了。


    李元惜被他們吵得好不心煩,叫來青衫子強搬,商販們著急,撒潑打滾,當街叫罵起來,還把一人手臂上抓出兩道血印子。


    隔壁豬群受驚,豬倌盡力安撫著。


    李元惜見強搬不成,心下窩火。


    “幹娘賊的!”


    遊鋪不讓路,隻好豬讓。


    她找來豬倌,問他們如果從中間攔斷豬群,豬群會不會惹出亂子。


    “短時間內不會。”豬倌回答,“隻是,周圍吵鬧,可能讓豬群受驚,引發混亂,搞不好還會有傷亡,以前就發生過這樣的糟心事,大人要盡快。”


    “去,”她抓住個青衫子,叫他去通知南熏門停止放豬,見那人懶懶散散,不由更是心急:“沒吃飯還是怎得?跑起來!”


    她又差幾個青衫一起將擁堵處的竹立牌從中間攔斷隔離,空出一段路麵,暫時形成丁字形的小岔路。


    鑒於牛車負重,便讓騾車先去岔口內等候,牛車先行。李元惜前前後後地指揮交通,人流、車流漸漸得以疏散,待兩路車馬都走盡了,秩序恢複,再將竹立牌歸於原位。


    南熏門得到訊息,再次開閘放豬。


    五更時分,生豬好不容易全部趕入殺豬巷,李元惜覺得,自己爬出死人堆時也沒這麽累。依照計劃,竹立牌依然不能撤。


    “我知道大家都很累,但請你們振作!把各自負責的路段清理幹淨,叫東京人看看,你們也可以是勤快的人,南熏門大街,也有幹淨的時候!”李元惜騎馬而過,仍不忘動員。


    東京的早市已拉開序幕,車水馬龍,漸入繁忙。


    時間有限,青衫子們務必立即行動。


    此時豬道上已是各種牲畜穢物,再加上原先淤積的,更是難清除。要先拿鐵鍬鏟盡,再用水衝刷清掃,看似簡單的勞作,做起來卻分外煩人。有的青衫揮掃幾下,幹脆罷工。到天亮時,整整十三裏路,不過掃出了一車穢物而已。


    二百多名青衫,有的已經提前回了;有的去了附近的溫柔鄉;有的橫七豎八倒在人家屋簷下、鼾聲大作;有的勉強撐著身子,眼神空洞地等著打道回府的命令;精神再大一點的,就是在抱怨。


    而地麵,並沒有潔淨幾分。


    天亮後,守兵們撤了竹立牌,回去複命,他們眼裏的青衫子們,不過是群裝樣子的爛泥巴而已,都懶得去嘲笑。


    “動靜挺大,也不知道在糊弄誰!”


    “哼,新官上任,不過如此。”


    城門領找到李元惜,他對掃街成果也不滿意:“大人,這這……我們好不容易請到街道司,你要的東西我也給你備齊了,全心全力地配合你,你不能就這樣交代啊!”


    回街道司的路上,十車青衫子就像十車死屍,侯明遠不知廉恥地來為這群飯桶開脫:“大人,飯要一口一口地吃,兄弟們已經盡力了……”


    飯你娘!


    李元惜臉都沒轉過來,兩腳蹬著馬鐙子,抖了韁繩,人就遠遠地出去了。


    騾車裏,侯明遠撚著鼠須,一陣盤算。


    “一個山野女子,還妄想著爬到百十號爺們脖子上撒尿!”


    論起這種話題,青衫們便精神奕奕:“侯爺,你說,咱們真能製服她嗎?”


    “製得了,皆大歡喜,製不了就趕她走人,咱們歡喜。”


    “可是她,脾氣好像還真不小,萬一死心眼地跟咱們杠上了……”


    “杠?”侯明遠哂笑:“她是來做官,又不是來打仗。街道司管勾,芝麻大的點官,人微言輕,幹得多,擔責多,俸祿又少,有人願意做,還用得著空置半年嘛。她跟咱們杠什麽?稍微打點,去個有油水的公家作坊不好麽?”


    侯明遠認定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青衫子是營盤,管勾是兵,不聽話的管勾又不是沒交道過,街道司還不是一年年的,是他的天下!


    李元惜回到街道司時,小左正守在大門前苦苦等她,等到了,看到一張臭臉,就明白南熏門掃街並不愉快。


    “你打算怎麽辦?”小左問,又捂住鼻子:“咦,你臭死了!”


    “想不想去洗澡?”


    李元惜收拾了兩件幹淨的換洗衣物,和小左一起去香水行沐浴。


    地圖冊子中舉出一條以公共浴室多而聞名的“浴堂巷”,隻是距離街道司有些遠,兩人自然地取消了這念頭,改去附近的浴堂。


    浴堂門前掛壺作為標記,一般分前後兩間。前麵設有茶室供人飲茶休息,後麵才是沐浴浴堂。


    小左就跟沒見過浴堂似的,一會兒摸摸臉盆大的銅鏡,一會兒摸摸光滑的石台,浴堂的儲物櫃上繪著大幅的彩色風景畫,長條座椅上鑲著包了棉的牛皮,屏風鏤空雕刻,燈燭籠在雲母石後,光彩熠熠,份外漂亮。


    這樣的浴堂,每人僅需十文錢,小左喜不自禁,“這下好了,咱們以後一天來洗一次,京城女子用什麽香料,咱也用什麽,不信咱白淨不起來。”


    又聽說還有搓背的媽子,搓一次也是十文錢,還能免費用浴堂自製的肥皂團,她又眼巴巴地求著李元惜。


    李元惜心煩意亂,舀起瓢水,從頭澆下,好像洗走了一身疲憊。


    “這算什麽事?能用錢解決的事,別來叨擾我。”


    於是小左趕緊叫了兩個媽子,乖乖地往李元惜的長椅前趴下,邊享受搓背,邊問:“怎麽,侯明遠的事,用錢解決不了嗎?”


    “解決得了,隻是蛋賊們胃口太大,賣了咱兩也不夠他們塞牙縫。”李元惜想到那群青衫子東倒西歪的模樣,就氣得胸口難受:“小左,我有個大膽的想法,成,三年夠咱們幹番事業,敗,半年後咱卷鋪蓋走人,”


    賭注這麽大,小左不禁發愁:“類似的話我聽你講過不少,最近一次,你的腦袋就在鍘刀下擱著,脖子上的碎頭發都給你捋起去了。”


    說著,小左扭過頭去,麵色紅潤的媽子此刻臉色慘白,手裏捏著絲瓜瓤愣是不敢搓上去。


    這不擺明了躺著的這位女爺,是死刑犯嗎?大宋律例以寬仁為主,凡死刑者,罪大惡極,絕難寬恕。


    “我兩說笑呢。”小左趕忙解釋:“你看我姐姐,像壞人嗎?”


    怎的不像?別的女子,背部都一水的光溜,李元惜的背,居然還有條砍到肩頭的刀疤和捅進腰的箭疤。


    “得嘞,再加十文,你搓不搓吧?”


    有錢能使鬼推磨,媽子雖然心裏疑懼,但搓起背來還是很帶勁,李元惜眯著眼,身體的舒適讓心裏也跟著愉悅起來,那想法在她身體裏膨脹著,幾難控製。


    “你要幹什麽?”小左問她。


    “改頭換麵。”


    “是浪子回頭。”媽子小聲嘀咕。小左不理她,問李元惜:


    “什麽意思?”


    “除舊迎新。”


    “是金盆洗手。”媽子再次糾正,小左歎聲氣:“您要是再多講一個字,我就從你兜裏取回一文錢,如何?”


    媽子很識趣地緘口沉默,李元惜也不說話了,隻是盯著地麵,腦袋裏不知盤算什麽。


    “什麽改頭換麵,除舊迎新,你就不能多講幾個字……”小左斟酌著,突然跳起來,指著李元惜大叫:“你可想好了,二百多個痞子的飯碗砸了,比二百多頭瘋狗還嚇人呢,他們能不把你生吞了?”


    “吞唄,有本事他們連骨頭都不吐。”李元惜愁的,倒不是除舊,而是迎新。什麽樣的“新”適合當下的街道司?又要去哪裏迎“新”,怎麽迎,都是未知。隻是,她知道,這是她唯一的出路。


    媽子搓完身,兩人便去衝洗。


    幾個波斯女人把自己泡地紅紅的,然後再拿剃刀剃腿毛。


    小左還是第一次見外國人,忍不住多看了她們幾眼,那些女人又向她推銷什麽胭脂,她湊上去看了看,覺得顏色太重便作罷了,但是她們的香料倒有很多,說起的很多聽都沒聽過的花卉,做出的香水聞一聞,沁透心脾。


    “真好啊,比咱們延州好玩多了。”小左感歎,突然將手搭到李元惜肩上,用力摟了摟:“好,我支持你,我們這就迎難而上,舍生忘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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