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罐是從灶洞裏拉出來的,黑黢黢的土瓦罐。她把茶罐放在灶上,取了個細瓷碗給我倒了一碗。我輕輕喝了一口,並不是很燙,於是喝了一大口。茶特別釅,像喝湯,我從沒喝過這麽香的茶,喝了兩口,我在心裏嘀咕,我會不會一會兒就昏倒,這麽香的茶,怕是有毒的。老人坐在灶洞前,我坐在方桌邊,她過來給我把茶添滿,再倒回去把茶罐放在灶上。我說我自己來,她說茶罐燙手。老人似乎已經沒什麽要說的了,看著我喝茶,這茶喝了一口就想喝第二口,是控製不住的。喝了兩碗都沒事,我也不想控製了,結果茶罐被我喝空了。她問我:“還喝不?”我說:“不喝了。”她說:“那去睡吧。”床是一間雕花大木床,沒掛蚊帳,帳架上掛了一圈布口袋,大包小包的,不知道是什麽東西。


    她把油燈拿走後,屋子裏伸手不見五指。


    被子有一股怪味,我不敢躺下去,坐在床上那些包袱又撞頭,隻有半躺著。眼睛剛合上,便要驚醒,就像老太婆會突然提著一把刀進來。小時候我聽說過,當年闖世界的人下南洋,在一些荒僻之處會遇到食人族,他們一開始對你很好,給你吃好的喝好的,等你睡著了就砍下你的頭,把你煮來吃。老太太看上去慈眉善目,但她的行動太奇怪了,居然說她昨晚上就夢見我要來,還說等了我一天。看著我喝茶的時候,似乎也有點迫不及待?剛才我已經注意到了,四周沒什麽人家。老頭呢?為什麽隻有老太太不見老頭,他是不是躲在暗處,好等我睡著了下手?這樣一來我更睡不著了。就連那隻貓,也讓人迷惑,我喝茶後就沒再看見它。從早上到晚上,仿佛已經經曆了大半生,除了正在經曆的事情是真的,大霧、黑狗、水蛇、玉米地、星星、茶罐,都像是夢中出現的東西。我的睡眠輕得像高山上的空氣。


    似睡非睡當中,門軸嘎吱一聲,隨即聽見有人在說話,我忙趴在窗縫往外看。依稀的月光下,老太太用繩子牽著一個人,邊走邊說話。那個被牽著的人又高又大,一聲不吭。當他麵朝我的時候,我看見他的手是被綁著的。老太太說的是村裏人的事情,某家苞穀被野豬吃了,某家房子上的瓦被大風吹落了,某家小孩被蜂子蜇了。正說著,跟在她後麵的人突然躺在地上,一邊用頭撞地,一邊嗥叫,那種難受勁,就像有人在他腦門上釘釘子。老太太手足無措地站著,她說:“先人,你小聲點,家裏有客人哩。”這個發狂的人沒讓她害怕,她害怕的是他的嗥叫吵醒了我。狂人嗥叫一陣,嘴裏咕咕響,身體也漸漸平息下來。我為老太太難受,也為那個發狂的人難受。我不能再看了,悄悄回到床上,摁了一下手機,時間已經是淩晨兩點了。


    天麻麻亮我就起床了。三間屋子從東到西,我住的是東邊一間,中間是堂屋,我輕手輕腳地拉開堂屋的門,又嚇了我一跳,堂屋裏有一張撻鬥,撻鬥裏躺著一個人,縮成一團,隻蓋了一床小被子,像是一個小孩。撻鬥三尺見方,是用來撻穀子的。我剛走了一步,老太太醒了。她像小姑娘一樣不好意思地看著我:“這麽早就起來了?”我明白了,她隻有一張床,她把床讓給我住,自己住撻鬥。我抱歉地說:“哎呀,應該讓我來睡撻鬥。”老太太說:“嗨,你那麽長一個人,怎麽睡得下,我睡正合適,你看我還沒撻鬥長呢。”撻鬥裏麵沒墊棉絮,墊的是稻草。我摸了張錢,向她告別,謝謝她讓我度過了恐怖而又神奇的一夜。那隻貓突然從撻鬥裏跳出來,站在地上,前弓後直,舒服地拉了個長腰。從我腳邊過去的時候,故意在我小腿上蹭了一下。老奶奶不要錢,她說:“我前晚上夢見你來,夢見你走,我沒夢見你給我錢。”我把錢丟在撻鬥裏,然後轉身就走。我很怕那個狂人突然從什麽地方冒出來,同時心裏又想看看他,到底是個什麽人。


    我想到我奶奶,她去世後,有人在她眼睛上放了兩枚硬幣,祝願她的靈魂能見錢眼開,以便她能找到回家的路。


    翻過老奶奶屋後的山頭,小路蜿蜒而下,時隱時現,一個人走在裏麵,就像一塊黑瓦在移動。峽穀裏有山灣的地方就有稻田,狹窄的地方要麽是玉米地要麽什麽也不種,岩嘴上的植被大多瘦得隻剩筋骨,那些長得胖的,大多是一年生的草本植物,長在岩縫岩窩黑得發酥的肥泥裏麵,吸收著腐敗的營養,盛開的花朵異常鮮豔。


    走到穀底,無意間回頭一看,山頭上站著一個黑影,我揮了揮手,黑影一動不動,我再揮手,黑影還是不動。我的眼淚滾了出來。


    奶奶,你保重啊。


    我不知道我奶奶的靈魂是否回到了家,如果她回去了,我相信一定就會這麽看著我。


    走了兩個小時,我一個人也沒遇到。我很想遇到一個人,問問老奶奶的情況,那個狂人是怎麽回事。


    幾年後,我在一個城市定居下來,每次看見天橋或人行道上要錢的老奶奶,我都要停下來,摸點錢丟在她的洋錫碗裏麵。如果因為有急事沒有給,那個老人的形象在最初的幾天裏我怎麽也無法忘掉。有一次我妻子不準我給錢,給了一個剛買的桔子,我當時沒什麽表示,回到家後,我忍不住大發雷霆。我沒有說妻子做得不對,我甚至就沒說這件事情,但我就是忍不住要發火。妻子莫名其妙,委屈地說:“誰惹你了?”我說:“全世界的人都惹我了。”她說:“我今天真是撞鬼了!”我說:“鬼、鬼、鬼,你知道什麽是鬼,鬼是天下最好的人!”


    峽穀裏有一條小河,河上架著簡陋的水車。輻輪是竹篾片綁成的,輻條是彎彎拐拐的小木棍,那個發明水車的老祖宗看見這副情景,肯定會一頭紮進河裏淹死。但它們還在轉,還在一筒一筒地把水打上去,有的水車已經被洪水掀在一邊,一半埋在沙石裏,一副羞愧難當的模樣。


    我不能沿著峽穀一直往前走,在峽穀的中段,我開始爬坡了。沒爬幾步,腿就開始發酸,而且第一次感覺陽光是有重量的,我彎著腰,它便把重量移到我背上,我挺直身體,重量便移到肩上。反正不管我用什麽姿勢,都無法把這種重量推卸開去,它們像空氣一樣緊緊貼在我身上,慢慢變成一種酸溜溜的東西往我腿上灌,我再把這種酸傳到路上,路邊的植物便無精打采起來。爬完陡坡,原以為應該是平路了,沒料到上麵還有一個坡,雖然緩得多,但長多了。地裏幹活的農民告訴我,這坡名叫風吹坡,風大得很,玉米成熟的時候,葉子被風吹破,像頭發一樣,一絲絲的。這個農民老遠看見我便把下巴杵在鋤把上,我走到他麵前,他鋤了兩下,然後又看著我笑了一下。“你不是鄉裏麵的。”他說:“這似乎是最讓他滿意的和最放心的事情。”我問他怎麽知道。他說:“我一看就知道,反正你不是。”然後他便告訴我這坡名叫風吹坡。他女人穿了件很破的衣服,一顆扣子也沒有,肚皮和胸脯完全露出來,我走近了,她背對著我鋤地,聽見我和她男人說話,捏著衣服轉過來,表情有些癡呆。他們的孩子,一個兩歲,一個四歲,什麽也沒穿,在地裏打滾,開始我還以為是小豬仔,他們的皮膚被太陽曬得黝黑。


    我走了幾步,突然想起昨晚上的所見所聞,問他認不認識那個老人。他笑了一下,表情木訥的女人也笑了一下,好像是他們終於找到比他們的日子更難熬的人。那個狂人是她兒子,她家太窮了,住的地方又差,三十多歲了還娶不上媳婦,有一天突然瘋了,見到女人就追,老太婆沒辦法,請人專門設計了張木床,白天把他捆在床上,晚上才帶他出來散步。我對他的表情有些厭惡,他還沒說完,我轉身走了。是上坡,我走得很慢,他還在幸災樂禍地說,那個狂人力氣大得很,發起狂來幾個好勞力都製伏不了他,有一回他抱起房柱搖,差點把房子都搖垮了。


    爬完這麵大坡,已經是中午了,陽光更重了。我的壓縮餅幹還剩兩塊,這東西吃一塊長出來的力氣相當於吃兩碗米飯,但吃到肚子裏一點不解飽,就跟什麽也沒吃似的。


    在一戶人家的院坎下,幾株桃樹上的桃子紅得發黑,有的已經在往地上掉了,在樹上熟透的桃子是最好吃的,看了一眼口水就要從嘴角淌下來。一個年紀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夥子站在院壩邊,我問他:“大哥,這是你家的桃子?”他點點頭。我說:“你摘幾個來賣給我。”他很幹脆地說:“不賣!”我說:“都快爛掉了,還不賣?你說多少錢一斤就多少錢一斤。”他不耐煩地說:“賣是不賣的,想吃你自己摘嘛。”我猶豫了一下,終究不好意思,咽著口水往前走。沒走多遠,小夥子喊我:“喂,你等一下!”他摘了一捧桃子給我送來。我受寵若驚地接過來。他責怪我:“你實貨,又不是什麽好東西,要吃自己摘,哪個連這個都賣!”我連忙說謝謝。


    原來我說買對他是一種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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