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定下去杭州的日期,我就想好了,到了杭州一定要去嶽墳。為什麽一定要去嶽墳呢?一是我從沒過去過;二是曾經在一篇文章看到這樣的說法:姑且不問曆史,我們就認定汪精衛、秦檜的確是十惡不赦的罪人,那麽,我們是否有權力把一個人塑成雕像,又是否每個過路的人都有權力對著雕像撒尿、吐痰、扇耳光?這句話給我的印象非常深。雖然沒去過嶽墳,但我知道嶽飛父子麵前跪著四個奸臣。往那些奸臣身上撒尿、吐痰的遊客,是一種什麽樣的表情呢?厭惡、興奮、痛快、怨恨、恥切、惡心、滾蛋、好玩?如果把每個人的表情抓拍下來,搞一個影展,說不定會很有意思。


    但說實話,無論是從沒去過,還是那篇文章,並不完全是我想去嶽墳的理由。世界上有很多地方我沒去過,但我並不想去;也有很多文章,讓我記憶深刻,也不一定非要實地考察。生活中很多理由都不過是借口,景由心造,一切由心而已,為什麽一定要問理由呢,那就不要問為什麽了。反正我想去,除此之外沒什麽好說的。


    據我所知,跪在嶽墳麵前的除了秦檜和他老婆王氏,還有張俊和一個姓萬的,雖然我的名字裏也有一個“萬”字,並不知道作為姓的時候應該念什麽,可以肯定不能讀“萬”,忙查字典,以免在朋友麵前出醜。一查才知,那個奸臣姓的是複姓,不是姓萬,而是姓“萬俟”,名叫萬俟卨,這三個字我從來就沒讀準過。我也從沒遇到過姓“萬俟”的人,萬俟家出了這樣一個大奸賊,是不是別的本家都蒙羞而改姓了呢?三個字念“抹其謝”,我怕記不住,把它和我老家的老頭老太太們說“不用謝”三個字的讀音聯係起來,才把它記住了。我老家說不用謝,一般說成“抹用謝”,抹是沒的意思。


    剛落地,朋友阿軍和小郭就把我接到賓館。阿軍是小說家,小郭是詩人,以前我們隻在電話裏聯係過,我所在的刊物發表過他們的作品。乍一見麵,我老是搞錯,把阿軍叫成小郭,把小郭叫成阿軍。可是在電話裏,隻要他們一開口,我就知道誰是阿軍誰是小郭。阿軍的聲音清脆,普通話說得非常好,小郭的普通話也說得好,但他的聲音是試探性的,有那麽點兒女性化。我以此判斷阿軍是個大個子,小郭是個身材單薄的矮個子。見了麵才知道恰恰相反,阿軍身高不到一米七,而小郭是一米八五的大胡子。


    到了賓館,阿軍立即打電話,不一會兒又來了木藍、沈竹、介子修和穆有見,阿軍介紹了一遍,我又一個一個地核對了一遍,但腦子裏仍然是懵的,被他們的熱情衝懵了,誰是誰還是不能完全分清。其實如果不說人名,指著人說作品的名字,還好記一些,他們的作品我都拜讀過。他們的熱情讓我陡生感慨,一是感覺他們比較團結,互相通氣,不像我所在的那個地方,一旦有什麽刊物的主編或副主編來了,剛下飛機就被人接走了,像被秘密綁架一樣,其他人被蒙在鼓裏,終於知道在哪兒的時候,人家不是正在告別,就是已經起飛甚至已經到家了;二是覺得當編輯太好了,尤其是當一個多少有點名氣的文學期刊的編輯。以前我在地質隊的時候,提著地質錘,掛著放大鏡,端著羅盤,在大山溝裏鑽來鑽去,誰理我呀?有一次我正在敲化石,遠遠地一個農民問我:“喂,你是不是修磨子的呀。”我說不是。農民不相信,他說:“我明明看見你在敲石頭,還說不是。”非要我承認是修磨子的石匠。我說我是地質隊的。農民不高興地說:“地質隊的?地質隊的你跑到這裏來你敲什麽敲!”有一次我剛從野外回來,有一位從北京來的作家在大學裏搞講座,我連衣服都沒換,連地質包都沒放下就去了,崇拜人家呀。走進教室,主持人小聲說:“師傅,你一會兒再來好不好?”我莫名其妙。他見我不走,指了指教室裏的燈,說:“講座已經開始了,一會兒再換好嗎?”把我當成換燈泡的了。我的臉刷地一下紅了,紅得發亮,比那間教室裏的任何一盞燈都要亮。想到這些,我心窩裏就發熱。我到這裏不過兩小時,身邊就已經高朋滿座了,並且都假眉假眼地叫我鄭老師。我叫他們別叫我老師,叫名字就行了,大家都是朋友是不是?可人家叫老師的時候,心裏真舒服啊。


    和朋友在一起,飯是要吃的,酒是要喝的。我在地質隊呆了十幾年,一不怕喝酒,二不怕吃辣椒。野外寒氣大,這兩種東西都是驅寒的。心想江浙一帶的人,大都溫和秀氣,喝酒應該不是我的對手。阿軍把我們帶到一個什麽飲食城,我們的朋友已經增加到十三個了。畢竟大家還不太熟,剛開始的時候多少總是有些拘謹,喝了兩杯酒,喉嚨暖和了,話也多起來。我對他們說:“我們的刊物雖然在西部,可你們江浙作家的作品我們是用得最多的,差不多占據了三分之一,本地作者可不舒服了,說我們成了江蘇和浙江作協主辦的刊物,我們領導說了,不要管他,我們麵向的是整個中國,不是麵向某一個地區,要的是好稿子,是好稿子主義,大家今後有好稿子盡管寄來。”這話一出,全都來向我敬酒。我這才知道酒桌上說話稍不留意就是飛蛾撲火自取滅亡,一圈下來便是十三杯。其中一位朋友和我碰之前,笑著說:“鄭老師,這是不是說明我們江浙一帶的作家要厲害些?”這話我不愛聽,作家就是作家,每個地方的作家都一樣,不應該說誰比誰厲害。我仗著酒勁,不客氣地說:“是的,江浙作家是要厲害一些,尤其是年輕人,一冒出來就比其他地區的人高明一些,無論是小說還是散文都有一股子精明勁。但你們江浙的作家上了四十歲,寫得就少了,上了五十歲,那就更少了,到了六十歲,基本上就不寫了,即便寫也寫的是隨筆散文,詩歌和小說隻能勉強為之。”我說完後發現大家有點尷尬,自己是不是說重了?忙端起杯子,自己先擠了一臉的笑容:“對不起、對不起,我不過是瞎說,你們批評,你們批評,來,各位,謝謝大家的盛情,我敬各位一杯。”阿軍說:“如果論小說,的確是這種現象,但其他文體,我們有很多老作家還是很厲害的。”我忙說:“那當然,那當然,我指的主要是小說。”給我台階下,我連滾帶爬地下來了。喝到二十七杯的時候,我還清楚地記得我已經喝了二十七杯了,再喝恐怕要趴下了。但不喝是不行的,我是那種隻要有人敬酒就不拒絕的人。他們問我來杭州這幾天有什麽安排,我說我一共五天時間,除了一天和約好的作家見麵,其他幾天沒別的事,玩。阿軍他們忙替我安排遊玩路線。我說,杭州我沒來過,去什麽地方玩都行,但是嶽墳我是要去的。一半的人立即驚訝起來:“啊呀,杭州好玩的地方多得很,去嶽墳幹什麽,現在遊人一般都不去嶽墳的,我們本地人更是不去。”性格直率的穆有見說:“介子修你不是有車嗎,鄭老師和介子修可是作家中的大老板哩,子修你用車帶鄭老師玩玩,鄭老師難得來一次的。”介子修問我想去什麽地方玩。我說隨便。穆有見說:“鄭老師你也是搞文學的,既然來浙江了,怎麽也應該去紹興和烏鎮玩玩,那可是魯迅和茅盾的故鄉啊。”我堅持道:“那我什麽時候去嶽墳?”好幾個人都笑了,穆有見笑得最響,我卻不知道他們為什麽笑。穆有見說:“鄭老師你真想去嶽墳啊?”我說,我真的想去。她說:“你住的地方離嶽墳很近的,嶽墳就在西湖邊上,你哪天隨便抽兩個小時,打個的去就行了,用不著專門去的。”原來是這樣,我也笑了。我高興地說:“好啦,那就先去朝覲二位大師的故鄉,回來後再去嶽墳。”


    回到賓館,我已經分不清東南西北了。阿軍問我:“鄭老師你沒事吧?我慷慨地一揮手,沒事沒事,我是從酒鄉來的,還怕喝酒麽?”等他們都走了,我推開窗戶,想吹吹風。他們告訴我,推開窗戶便能看見西湖。可我推開窗戶後,除了能看見到處都是燈,根本不知道哪兒是西湖。感覺腦子轉得特別快,天南地北古今中外,如果我平時都能轉得這麽快,我十有八九會成為著名作家。當我想到那首古詩:不願無來不願有,隻願西湖變美酒,閑時靜臥蘇堤上,浪花撲來嘬一口。五髒六腑立即翻騰起來,人到這時候是最怕吃酒的,西湖裏的水全變成了酒,天啦,受不了啦,不行了,跑到衛生間,嘔吐叫喚起來。


    第二天醒來,已經是正午十二點了,渾身像被人用軟棍子痛打了一頓似的,沒有一個地方舒服,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比昨晚上吐的時候還難受,最不好受的是頭,像熟透了的西瓜被人用拳頭砸開了縫。服務員進來打掃衛生,我問她:“這兒能看見西湖嗎?”她說:“如果你視力好,可以看見保俶塔。”“那怎麽說能看見西湖呢?”她反問:“保俶塔不是在西湖邊上嗎?”也是,並不是非要看見水才說那是西湖。我什麽也吃不下,泡了杯茶,喝了幾口也吐了。幸好還記得要去見那位名作家。對一般編輯,名作家如果不恩典恩典,是難得一見的,但我這次來的主要任務就是要從名作家那裏拿走一篇稿子。打電話過去,保姆說名作家正在睡午覺,叫我晚一點再聯係。我拖著無力的身體,去買頭痛粉,走了幾個藥店都沒有,隻好胡亂買了顆感冒藥,心想即使治不了頭痛,騙騙這狗日的頭痛也好。什麽也幹不了,什麽也不想幹,連電視也不想看,一點力氣也沒有,如果螞蟻抽我一耳光,也能把我抽昏過去。我躺在床上,比死還難受,突然想,我是不是要死在杭州?這時名作家打電話來了,比我想象的熱情多了,叫我馬上到他家去,他在家等我。


    晚上名作家請我吃飯,特地點了東坡肉,說這是杭州名菜。我慚愧得不行,因為我一塊也吃不下。想當年我做地質隊員,一碗東坡肉我一口氣就可以呼嚕下去。


    直到第三天早上起床,我才回過神來。


    介子修把車開來了。我問他紹興有多遠?他說,不遠,八九十公裏。八九十公裏,來去不是要一天?人家是做生意的,我哪能讓他整天陪我。我說:“子修,要不咱們不去了,就到西湖逛逛得了,反正西湖我也沒去過。”子修說:“不要緊的,我已經安排好了,今晚上住紹興,明天去烏鎮,今天明天我都陪你,後天穆有見陪你逛西湖。”


    盛情難卻,我鑽進子修的車。對車我是外行中的外行,除了常見的幾種,別的我都叫不出名字,更不知道它們的貴賤。子修這車是銀灰色的,看上去有些小巧,我問他什麽牌子,他說是日本的富士。我說:“怕要二三十萬吧?”他笑了一下,說:“還得再加一倍。”我在心裏咋了一下舌頭,哪能用窮人的見識去估價富人的生活呀。子修不太愛說話,默默地開著車。這讓我不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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