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天文是個老實巴交的木匠,親戚們都勸他到縣城去買房子,然後租一間門麵做家具。人雖然老實,但手藝好,香溪一帶,至少有一半的人家請他做過家具。政府給他的搬家費有十七萬,縣城的房子不貴,買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都還要剩好幾萬,辦一個家具店綽綽有餘。兒子成績很好,考個大學沒問題。再辛苦幾年,等兒子大學畢業了,就可以享清福了。但無論別人說什麽,他都憨憨地笑笑。好像很有主意,也好像二傻子。勸得最多的是他的小舅子,小舅子在小學當老師。這個小學老師說:“錯過了這個機會,你再往城裏搬就難了。”潘天文說:“我不去。”小舅子問:“那你想搬到什麽地方去?”潘天文說:“我哪裏也不想去。”小舅子急了:“你不搬不行呀。”


    不搬的確不行。說了好幾年,要在香溪修電站,開始說的時候,似乎還是一件遙遠的事情,一件和自己不相關的事情,現在終於開工了,反倒不相信這是真的。潘天文家住在香溪邊上,水壩一旦築起來,大水就會淹過他家屋頂。


    城裏,潘天文是不去的,城裏的家具,都是機器做的,又好看又輕巧。潘天文知道自己做的家具結實,但模樣笨,賣給誰呀。改行做其他事情,更是貓吃烏龜找不到頭。


    搬遷戶一共是七戶,有五戶已經搬走了。有三戶搬到香溪鎮上,他們是三兄弟。他們在香溪鎮修了漂亮的房子,喜滋滋的。搞得那些不搬家的人又羨慕又嫉妒,酸溜溜地說:“街前市口有什麽好,不管在哪裏,還是要靠自己勤快。”


    另外兩戶往高處挪了幾十丈遠,他們不願離開祖祖輩輩生活過的地方。


    潘天文也想就在村裏找個地方,但他第一次說出這個想法就遭到全家人的反對。兒子潘少年生氣地說:“還留在香溪,我不知道香溪有什麽好!要是留在香溪,我工作了就不回來了!人家街上那些,上學的條件比我好得多,我們家這麽遠,一個星期隻能回來一次,我的腳都走痛了。”小舅子挖苦道:“人家三兄弟都知道往鎮上搬,你倒好……你是不是怕城裏的車多,不敢過馬路呀。”女人說:“留在香溪我也願意,可土地差不多都被水淹了,我們吃什麽呀?”


    兒子的話他不同意,覺得他不過是讀了幾天書就不知好歹。這裏當然好,山上的樹林青幽幽的,屋當門的河水就那麽溫順地流淌著,幾十年不曾有任何改變。更多的好是自己說不出來的,它們全都裝在自己心裏頭,看不見也摸不著,但它能讓你感到舒服。小舅子的話似乎說對了,他的確有點怕過城裏的馬路。女人的話是一個實在問題,沒有土地,就如同做家具沒有木料,手藝再高也枉然。


    沒有多少時間可以考慮了。時間再長,也考慮不好這個問題。


    潘天文正在鋸木板,電站工程指揮部的楊指揮長來了。潘天文忙停下手裏的活,請楊指揮坐。楊指揮長是一個又高又瘦的中年人,戴了副眼鏡,比鄉裏那些幹部顯得有文化,也不像鄉裏那些當官的,見到比自己地位低的人就擺譜。


    潘天文把木工凳上的煙抽了一支出來,遞給楊指揮,很過意不去地說:“孬煙,嘿嘿。”


    楊指揮長接過煙,潘天文給自己拿了一支出來,到處找火。楊指揮長有火,他對潘天文說,來。潘天文說:“我有火的,不曉得放哪兒去了。”楊指揮說:“來吧。”潘天文受寵若驚地傾下身體,猛地吸了一大口,把他眼淚都嗆出來了。


    “你在做什麽?”


    潘天文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做耍玩意。嘿嘿。”


    “河邊那些杉樹是你的吧?”


    “是的。栽了好幾年了。”


    “賠錢的時候算進去了沒有?”


    “算進去了,照根數點的。”


    “你把它們砍了吧,下大壩的公路要從那個地方過。”


    “可惜了,還沒長大。”


    “我也覺得可惜。”


    楊指揮長手上的煙抽了一半,他摸了一盒好煙出來,遞一支給潘天文。潘天文說:“抽起的抽起的。”楊指揮長不說話也沒把手縮回去,潘天文隻好把這支煙接過來。楊指揮長說:“麻煩你快一點,我們的工程進度很快,我走了。”


    “再坐會嘛。”


    “不坐了。”


    楊指揮長走進陽光裏,太陽光在他背上一折一折的。潘天文看著這個背影,覺得這人不錯。他把楊指揮長給他的煙夾在耳朵上,然後繼續幹活。平時做家具,鋸下很多不大不小的木料頭,沒大的用處,又舍不得丟。前幾天他把它們全部找出來,還真不少,早就想拿它們做點啥,一直沒空閑。他現在要把它們做成小板凳,搬家之前拿到街上去賣掉,賺幾個算幾個。那些杉樹,他想叫老婆去砍,他覺得自己下不了手。


    挖掘機和汽車在山背後嗡嗡叫。村裏人沒有看見過挖掘機,覺得它太神奇了,挖鬥像人的手一樣靈活,力氣卻又那麽大。他們站在山坡上看,怎麽看也看不夠,有人一看就是一天。潘天文對女人說:“你去把杉樹砍了吧,等兩天他們就挖過來了。”


    潘天文的女人有點胖,做事情比較慢,她把午飯煮好,把豬喂好,這才提著斧頭去砍樹。如果是幹別的事情,潘天文早就發脾氣了,嫌她拖遝。今天他沒發脾氣,想到它們就要被砍掉,他心裏不好受。


    女人不一會兒就回來了。氣喘籲籲的,像是受了驚嚇。


    女人說:“我剛砍倒一棵,李站長來了,他問我有沒有砍伐證。我說沒有,他不準我砍。”


    “你沒說是楊指揮叫砍的?”


    “說了,他說不管哪個叫你砍的,你都要辦砍伐證。”


    李站長是鄉林業站站長,沒事就在鄉下轉,有誰膽敢亂砍樹,他就罰誰的款。


    潘天文說:“那我去問問。”


    潘天文的意思是,辦一個證要五塊錢,八十三棵杉樹,要四百一十五塊錢。這些樹不是自己要砍,辦證不應該自己出錢。


    潘天文叉開五指梳掉頭上的木花,耳朵上的煙掉了下來,他把它撿起來,放在煙盒裏。心想,這支煙一會兒給李站長。


    潘天文到鄉裏,鄉裏的幹部正準備下班。碰到李站長,李站長說:“已經下班了,你明天早點來。”潘天文說,我來都來了。這話是在心裏說的,他沒說出口,不知為什麽說不出口。


    往家走的時候,潘天文看見自己的影子比竹竿還長。他想,我要是像它這麽長就好了,像它這麽長我就可以早點回去做板凳。


    第二天,潘天文一早就去了。李站長看見他,先開口:“你寫申請沒有?”


    潘天文說:“是楊指揮叫我砍。”


    李站長最不喜歡別人答非所問,他覺得農民最大的毛病和最聰明之處就是答非所問,為此他總是既看不起他們,又怕他們。


    李站長說:“你要把申請交給我,我才能給你辦!”


    潘天文到小賣部買了一遝紙一支筆。他想,這並不浪費,筆和紙還可以給兒子用。申請寫好了,他很慚愧自己寫的字,像雞爪子劃出來的。李站長說:“你明天來拿吧,縣林業局的周局長來了,我要陪他到磨子槽去。”磨子槽有一片原始森林,不光樹木高大,林子裏還有山羊和野豬。


    快天亮的時候下了點小雨,路很滑。潘天文沒走多遠,李站長他們坐的車從他身邊超了過去。磨子槽離香溪不遠。潘天文想起昨天的影子,如果我有那麽長的腿,說不定我比他們還先到。黃泥沾在鞋子上,越沾越多,像踩著兩個雞窩,不容易拔出來,使勁一拔,腳拔出來了,鞋子還陷在泥裏。走不了多遠,就得用石片刮一刮。快走到香溪,李站長他們的車已經往回開了。


    回到家,女人說楊指揮來過了,丟了二十塊錢,拿了兩張板凳走。


    潘天文說:“還沒有漆呀。”


    女人說:“他要。”


    潘天文說:“他要再來,你說沒有漆過的八塊,漆過的十塊。”


    女人說:“人家就要兩張。”


    第三天,潘天文幹了半天活才去鄉裏。李站長說:“證辦好了,交二十塊錢。”潘天文心裏說,又不是我要砍。但並沒過多遲疑,他把楊指揮長買板凳的錢摸了出來,剛好。接過砍伐證,一看隻批準砍五棵。


    潘天文撓撓頭:“李站長,楊指揮叫全部砍哩。”


    李站長說:“一張砍伐證最多能批五棵,這是規定。按規定這張砍伐證都不能給你辦,因為按規定,要砍的樹子胸徑必須在三十公分以上。你曉得不?考慮到那些樹的情況特殊,才打破規定給你辦。”


    潘天文:“楊指揮說過兩天路就修到那下麵來了。”


    李站長說:“這和我不相關。昨天縣林業局的周局長來了,你看見的,他專門來檢查我們鄉是否存在亂砍亂伐問題。”


    天氣很好,大路早就被熱風吹幹了,但潘天文覺得腳下不怎麽利索,比昨天踩著兩隻雞窩還麻煩。


    潘天文選了五棵大的,勉強可以做檁條,把五棵杉樹扛回家,天已經黑了。


    轟隆、轟隆,一陣巨響,那是工地上在放炮,震得瓦縫裏沙沙沙沙的。


    老婆擔心地說:“石頭會不會砸到房子上來喲。”


    潘天文說:“不會的,他們放炮的技術高得很,一塊石頭也不會飛起來。”


    又一天開始,潘天文沒做板凳,而是先剝杉樹皮。剝了皮的杉樹白得晃眼睛。正在剝第三棵,楊指揮長來了。


    “老潘,那些杉樹你怎麽還不砍?”


    潘天文笑了一下,放下斧子,準備拿煙給楊指揮長。楊指揮長皺著眉頭說:“我早上不喜歡抽煙——我不是前天就給你說了嗎?”


    潘天文說:“鄉裏隻準我砍五棵,我已經砍了,你看,就是這五棵。”


    楊指揮長說:“我不是叫你全部砍掉嗎?”


    潘天文:“按規定一張砍伐證隻能砍五棵。”


    楊指揮長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我不管你什麽砍伐證,你必須在今天之內全部砍掉,否則我停工一天找你負責!”


    楊指揮長是了。他走到院壩邊,回過頭說:停工一天就損失一萬,你曉得不?


    潘天文坐在木馬上,摸了支煙出來,一看,是那天楊指揮長給他的好煙,忘了給李站長。雪白的煙紙上有一圈黃色的水跡,是他的汗水。他想把它扔掉,想了想,還是把它點燃了。他不是在想這支煙,他在想那些杉樹,在想楊指揮說的一萬。


    正想著,斜對麵吐吐吐叫了幾聲,冒出一個大家夥。挖掘機已經翻過山來了,把幾隻鐵腳紮在玉米地裏。


    潘天文站起來,進屋換了一雙幹淨點的解放鞋。


    到了鄉裏,李站長不在。他們叫潘天文等,李站長會來的。等了兩個小時,李站長果真來了。李站長說:“砍伐證不是給你了嗎?怎麽又來了?”


    潘天文遞煙,李站長不接。潘天文後悔那支好煙,要是還沒抽就好了。


    潘天文說:“楊指揮叫我全部砍。”


    李站長:“全部砍?一個農戶一年隻能辦一次砍伐證,你曉得不?”


    潘天文:“我曉得。”


    李站長:“那你來找我幹什麽?”


    潘天文:“是楊指揮叫我砍,不是我要砍。”


    李站長:“不要動不動就楊指揮馬指揮,楊指揮又不是你家親戚。我告訴你,我隻能按政策規定辦事,我要是再給你辦一張砍伐證,我就是在犯錯誤!”


    潘天文想,楊指揮姓楊,我老婆也姓楊,說起來我們應該是親戚,我想認他,就怕他不認我。又想,你砍也犯錯誤,不砍也犯錯誤,潘天文你無路可走了。


    李站長見潘天文還不走,拔出正在充電的手機,說:“我要去開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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