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城裏的第一件事是抓緊時間洗個澡;第二件事是去醫院看望汪華。第一件事和第二件事緊密相連。連飯也顧不上吃。汪華是我女朋友,不管她是在上中班還是深夜班,我都要等到她一起出來,然後和她一起去吃飯。我想立即見到她的心情,的確比吃飯重要,而且重要得多。我是搞地質的,兩三個月甚至半年才能回來一次。每次去醫院,我的心都會怦怦地幸福地跳個不停,就像第一次和她約會一樣。每次見麵之前,我都幻想我們可以像電影上那些人一樣,緊緊地擁抱,忘情地相吻。這是我想得最多的一件事,可每次見到她,我都像傻子一樣,嘿嘿嘿,然後告訴她:“小華,我回來了。”汪華哩,好像也不是那麽激動,點點頭,或者笑一笑,要過了兩三天,她才能熱起來,才會像小鳥一樣緊緊地依在我身上。


    三天前,我所在的地質組從山穀裏搬了出來,搬到了一個鎮上,還沒收拾好,我便去給汪華打電話。沒想到她在電話裏哭了——這是從沒有過的事情。她叫我馬上回去,她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告訴我,如果我不回去,她今後就再也不理我了。我問她出了什麽事,她說在電話裏不好說。她的意思是電話旁邊還有其他人,因為那是她們辦公室的電話。


    還好,沒像前幾次回城那樣,先要趕幾小時的山路,然後才有班車。我直接在小鎮上坐車,在縣城換車,汽車在我耳朵裏討厭地嗚嗚了七個小時,然後我回到了城裏。每次從野外歸來,我都覺得城市在發亮,她不像鄉下那些小鎮,總是黑乎乎的。我總是懷疑自己是不是上錯了車?像鄉下人一樣錯誤地理解了那些站名。幾天後,對城裏的一切熟悉起來了,發現她並沒有多大的變化,還和我離開時一樣。這種感覺,和汪華見麵時的感覺有些類似,隻是我沒法把它說出來。


    到了醫院,汪華的同事告訴我,汪華還在手術室。他們看著我的時候,都笑嘻嘻的,有些意味深長,弄得我有點不好意思,好像我和汪華見麵有什麽說不清的事情。也許是剛從野外回來的緣故,我總覺得自己土哩吧嘰的,而他們雖然穿著白大褂,卻總是透出一股洋氣。他們的臉上、談吐上、眼睛裏,洋溢著自豪和聰明。這恐怕也是我不大好意思的原因,有那麽一點點自卑吧。他們對我很熱情,但我還是決定到辦公室外麵逛一逛,一會兒再回來。他們告訴我,汪華至少還要兩個小時才能出來。


    汪華是婦產科醫生,刮宮、引產、接生,對一個外科醫生來說,都是些小手術,但往往做手術的人比較多,一上去就下不來。我曾經好奇地向她打聽過刮宮是怎麽回事,她嗔怪我是不是有病,一個男人去打聽這些。但她還是告訴了我,她說,先用一個大鉗子,伸到那裏麵,鉗子張開,把那裏張成一個大洞,然後用另一把鉗子把長在宮壁上還沒成型的肉芽刮下來。宮壁被刮破後,會流很多血……聽了汪華的描述,我信誓旦旦地對她說,不管我們什麽時候結婚,我都不會讓你去做這種手術。我說任何一個有責任心的男人,都不應該讓女人去做這種手術,更何況是自己心愛的女人。一想到那把力大無比,把那裏張成個大洞的冷冷冰冰鉗子我就不好受。汪華聽了我的誓言,拍著我的臉說,說得好聽。我說,男子漢大丈夫,我不相信就這麽點事還管不住自己。


    醫院裏麵有一條小街。說它是街道也許不太確切。也就四五十米長,兩邊有小飯店,有賣各種禮品的小商店,還有賣鮮花的花房。在我的想象中,這種地方的商店肯定是全市最宰人的。因為它們都是為病人家屬準備的,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店,愛買不買,價格老高。所以我從不在這裏買東西,也不在這裏吃飯。想到經常有住院的病人在這裏吃飯,我就吃不下去。但每次等汪華,我都喜歡在這裏逛一逛。有一個賣舊書的,把書擺在板車上,左手齊手腕處切掉了,愈合後像個鷹嘴。臉上黑乎乎的,好像沒洗幹淨,這張臉上寫滿了人不求人一般大的冷漠。每次看見他,我都會想象,這個人在充滿虛偽和競爭的世界裏如何才能安排好自己全部的生活。汪華第一次帶我來,我就從他手裏買了一本辛格短篇小說集,書裏麵夾了一張鋼繩廠職二食堂的紙飯票,已經發黃,麵值零點零二元。當初零點零二元也許可以買一份稀飯,甚至一個饅頭,但是現在,恐怕連一勺稀飯也買不到了。買這樣的舊書,仿佛還能勾起我對日常生活的回憶,也就更加喜歡來這個舊書攤了。當然大多數時候都選不出我喜歡的東西。至今為止除了辛格的短篇小說集,在這個書攤上買的還有《天使,望故鄉》。


    汪華不喜歡我買舊書,嫌它髒。她在醫院當醫生,收入又高又穩定,慢慢養成了對便宜的東西不屑一顧的毛病。有一次我開玩笑說她是被金錢蒙住了眼睛,因此看不見這些東西的價值,她生氣了,兩天不理我。


    攤主仍然是一副愛買不買的樣子。隨便翻了一下,一半是新書,但全是盜版,舊書中舊雜誌又占了一半。好像是舊書已經被他賣光了,隻好賣盜版書了。我一本也沒選上,可想到汪華還有一個多小時才出來,便隨意地要了一本《飛碟探索》,五毛錢,用它消遣時間比站在醫院門口傻等好。


    拿著雜誌又到汪華的辦公室問了一下,其他醫生都下班了,隻有一個值班醫生在,剛才我沒看見她,說明她是剛來上班的。她不知道我來過,便把汪華在幹什麽又說了一遍,還細心地用汪華的杯子給我倒水。她似乎本想坐下來陪我談點什麽,可護士叫她,她便抱歉地出去了。


    很好,我對無話找話說本來就沒有興趣。或者說,在這方麵有點弱智。


    那個值班醫生來辦公室取東西,順便問了我一句現在在什麽地方找礦。我告訴她,在黔西南一個叫拉彎的地方。她哦了一聲,做出驚訝的樣子。她根本就不知道拉彎在什麽地方,是個什麽樣子。但無論我說什麽,她都會這麽驚訝一下,因為地質隊工作的地方很遠,都很偏僻。


    汪華出來的時候,我已經把一本舊雜誌翻遍了。我笑著喊了一聲“小華”。汪華拿起我麵前的杯子,也就是她的杯子,狠狠喝了一口,然後才向我點點頭,“哎呀,累死我了。”她的頭上還戴著綠顏色的手術帽,頭發全部紮在帽子裏,額頭因此又光又亮,讓人覺得有點嚴肅,也有點傻,我差一點笑出聲來。她說她還要向值班醫生交代一下,然後才能和我走。我叫她去忙,我等。


    汪華換成一身淺黃色的連衣裙,腰上紮了一根細細的帶子,頭發也披散下來。一想到這就是我的女朋友,我的心便激動得怦怦跳。但在醫院裏我不敢碰她,她似乎也是如此,走得很快。直到走出醫院大門,她才慢下來,主動和我手拉手。走了沒多遠,我攬住她的腰,她則順從地把頭靠在我的肩上。我問她到底出了什麽事,這麽急著把我叫回來。她說當然有事,但現在不想說。我說:“不會是因為想我了吧?”她說:“要是天天下班都能這麽靠著你就好了。”我把她往我身上緊了緊,以示我很希望這樣,但我無能為力,隻能在一起的時候把她摟緊點。可沒走幾步,我就堅持不住了。其實我的手已經軟得有些受不了啦,但我不想放開,我不停地鼓勵自己:堅持,堅持,再堅持。她的頭也在剛剛說完那句話就沒靠在我肩上了,老那麽靠著肯定很難受。而我的大腦,不時還要在代敏描述的時空裏飛翔。宇宙有春夏秋冬,地球也有,不光是一年中有,一月中有,一天中也有。那麽人呢?人的生命,生命中的愛情,愛情中的感受,感受中的所有瞬間……汪華的宿舍在醫院對麵,我們走的距離並不遠。走到她的宿舍下麵,下雨了,不大,我們冒著雨買了些菜回去。


    吃飯的時候,我再次問汪華出了什麽事。她說,沒出什麽事,她不想在醫院工作了,在醫院工作太累了,她想換個地方。


    聽了她的話我心裏就不大好受,因為我沒有能力幫她調動工作,我如果有,我也用不著跑野外了,早就在城裏工作了。作為一個男人,我常常夢想自己有非凡的能力,自己所愛的女人想要什麽就可以給她什麽。我問她想到什麽單位去工作,她說什麽單位都行,隻要不是醫院。我說,那什麽單位好呢。其實什麽單位我也辦不了,哪怕她願意到環保局去當環衛工人,我也沒辦法把她調過去。我告訴她,我先打聽吧,看有沒有合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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