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節過後的第二天,汪中文和老婆打死了一籮筐老鼠,脫落的鼠毛四處飛揚,沾滿了他們的頭發和眉毛,家裏充滿了血腥和鼠臭。在所有的臭味中,鼠毛的臭味是最獨特的,既有老鼠的體臭和尿臭,也有它們肚子裏未消化的積糧正在乳化的臭味,這是讓人揮之不去的味道,它們一旦鑽進鼻孔,就會頑強地附著在鼻毛上,成為鼻毛的一部分。汪中文用棉條將兩個鼻孔攪得又腫又痛,仍然不能消除那種難聞的氣味。他老婆黎米一邊打一邊用袖子捂著鼻子,見汪中文那麽難受,她忍不住幸災樂禍地哈哈大笑,覺得還是自己有先見之明。汪中文說:“你笑什麽,你照照鏡子就知道了。”她對著鏡子看了看,除了頭發和眉毛,沒什麽呀,可當她一張嘴,把她嚇了一跳,牙齒上全是鼠毛,光注意鼻子,忘了嘴。屋裏那麽多老鼠,剛開始,還有一種打敗對手的快感,平時哪裏打死過這麽多老鼠呀,可越打越多,快感變成了惡心,到後麵,既不惡心也沒快感,隻有麻木的堅持,仿佛是人類和鼠類的最後決戰。黎米丟下棍子,不打了,說要去買一堆牙刷回來刷牙。汪中文說:“一堆牙刷?我一把牙刷用三年,你一買就是一堆,我們家又不是資本家。”黎米淚如泉湧:“那就讓鼠毛粘在牙齒上呀。”汪中文說:“兩隻胳膊上又不是抬了個瓜,那是腦殼嘛,怎麽不動腦筋想想,這樣吧,你先把舊衣服舊床單用水打濕,把它們鋪在屋子裏,鋪得越寬越好,鼠毛掉下來就會沾上去,等鼠毛都落到濕布上,你再打兩碗糯米來煮起,我來打糍粑,用糍粑粘牙齒上的鼠毛,我保證比你用牙刷的效果好。”黎米破涕而笑:“要死,你怎麽不早點想這個辦法,要是早點上濕布,鼠毛根本就不會飛起來。”汪中文謙虛地說:“我又不是諸葛亮,未卜先知,我以為也就十幾隻老鼠,哪曉得越打越多哇,這是異兆,不知道是不是要鬧地震。”黎米把濕布鋪在地上、家具上,屋子裏頓時涼爽了許多。汪中文脫光身上所有的衣服,打了兩盆涼水從頭到腳潑下去。黎米假裝不看他,卻又忍不住要看。汪中文叫黎米也學他的樣子衝洗一下,黎米說光溜溜的像啥話。汪中文說:“在自己家裏,又沒人看見,有什麽可怕的。”說著就去幫黎米脫衣服,黎米躲閃著,汪中文打了一盆水朝黎米潑去,哈哈大笑著,說這下我看你脫不脫。黎米說:“要死啊,你這背時鬼。”說著氣呼呼地把衣服脫了。汪中文笑嘻嘻地說:“我這隻老鼠想進洞了。”黎米不理他。汪中文從後麵抱住黎米,說一會打好糍粑先供香火,今年收的糯穀自己還沒嚐過腥哩。黎米還是不理他,她看著牆角的死老鼠想,恐怕還沒做過這事就死了,真可憐。汪中文比她高,往上提的時候就像要把她提飛起來,要死,她想,啊啊,要死要死要死,啊、啊、啊、啊,她第一次感到死一樣的快樂。汪中文說這下你不能再淋冷水了,這時候淋冷水最容易生病。她撲哧一聲笑起來。汪中文問她為什麽笑,她已經笑得無法製止了,軟軟地蹲在地上,還在笑。她想告訴他,屋子裏又多了一隻死老鼠,可她一想起這事就笑,無法把這句話說出來。等倆人都穿上衣服,她終於止住笑,但要告訴他為什麽笑已經沒有必要了。


    汪中文和黎米走到屋子外麵,汪中文指著房子說:“我真想一把火把它燒掉。”黎米看了他一眼,他補充道:“不知道還有好多老鼠沒被打死。”


    天剛亮,山上的樹林裏還藏著夜色。毛毛雨已經停了,地上發出滑膩膩的濃烈的腥味,泥土像被水泡稀了的饅頭。枯萎的小草軟弱無力地跪拜在它曾經生長過的大地上,仍然活著的小草則擔憂地替大地舉著一串水珠,以免它掉到已經濕腫化膿的地皮上。汪中文和黎米既不想進屋,也不想站在屋子外麵。呆在屋子裏的時候感覺還沒這麽惡劣,一旦走出來,想到鼠血的腥味他們就受不了,就像穿又臭又髒衣服的人,穿在身上的時候他能忍,但換上幹淨衣服後,對髒衣服就隻能另眼相看了。屋子外麵冷颼颼的,而且這種冷是濕漉漉的,又濃又釅。沒有風,隻有雨後的陰冷。黎米叫汪中文找點幹柴,在院壩邊燒堆火烤一烤。汪中文說:“行,我去找柴,你去把火拿來。”汪中文像占了小便宜一樣,心裏說拿柴我願意,進屋拿火我可不願意。黎米剛進去,不一會兒就驚慌失措地大叫著跑出來,驚呼“妖怪、妖怪,真是個妖怪呀!”。汪中文站著不動,覺得黎米的表情太誇張了,他那張滿是雀斑的臉像老服務員一樣鎮靜。黎米跑到汪中文身邊,見汪中文無動於衷,不禁有些生氣。汪中文咧嘴笑了一下:“把你嚇成這樣,啥子東西嘛?是。”


    “我不曉得是啥子東西,你自己去看嘛。”


    黎米說著往汪中文後麵躲,好奇和恐懼這才跑到汪中文身上來。他從柴垛裏拔了根棍子,掂了掂覺得太長了,又換了根短一點的。當一隻公雞準備向另一隻公雞進攻的時候,要先用爪子劃拉幾下地上的沙土,還要把頭上的毛張開,然後才橫著身子跳舞一樣衝過去。汪中文此時也像一隻準備打架的公雞,既不能讓女人看出自己膽怯,又不要莽撞行事。棍子怎麽個拿法,他換了好幾種,可沒有哪一種稱心。他這樣做的時候又是下意識的,因為他是邊走邊對自己的進攻進行調試。走到門口,他先虛張聲勢地叫了一聲。屋子裏光線比較暗,他什麽也沒看見。黎米這時反而有膽量,她撥開汪中文鑽進屋,叫他看屋角裏的東西。在濕漉漉的黑布上,有一個小東西在撲騰,在掙紮。汪中文大失所望,責怪黎米:“這麽個小東西也值得大驚小怪?”黎米說:“你換個燈泡,看清楚就知道了。”她剛才蹲下看這個小東西,剛看清楚,燈泡一下壞了,這才是嚇她一跳的真正原因。汪中文沒有換燈泡,他用打火機湊近看了看,還用棍子撥了撥,發現這是一隻長翅膀的老鼠。直到火機發燙不能再用,他才站起來。已經沒什麽可怕的了,但汪中文覺得的確不可思義:“這小東西從哪裏來的呢?”


    黎米則憂心忡忡,她說:“年歲不好才會出精怪,要是它們全都長上翅膀,莊稼就要遭殃了,莊稼都遭殃了,人就沒法活了。”


    汪中文覺得事情不可能有這麽嚴重,人是什麽?人是最聰明的動物,沒有什麽難關過不了的。他把那筐死老鼠倒在茅坑裏,讓它們漚成糞。籮筐裏盡是鼠血,他不想要了,可請篾匠編一隻光工錢就是十塊錢。他把它丟在院壩邊,風霜雨露洗幹淨了還沒壞就要,壞了就不要了。回到屋裏,看見黎米用火鉗夾住那個小東西。她說她要燒死它。“因為是精怪,必須把它化成灰!”小東西吱吱叫,小玻璃珠似的眼睛狡獪地眯縫著,四個粉紅色的小腳爪子在輕輕地哆嗦。汪中文心裏突然憐憫起來,他說:“它不去別人家,專門來我們家,燒死它怕不吉利。”


    黎米被嚇了一跳:“那你說怎麽辦?”


    “我去找個籠子,先把它養起來。”


    僅僅半天時間,汪中文和他的飛鼠就已經蜚聲紙房,前來參觀的人絡繹不絕,有的背著背篼,以便回去的時候順便撈點幹鬆毛回去發火;有的扛著鋤頭,那是在地裏幹活,聽說汪中文家出了個精怪,便扛著鋤頭來了;有的還扛著自行車,因為汪中文家住在半坡上,放在馬路上怕弄丟,隻好走到哪兒扛到哪兒,剛才人騎車,現在車騎人;有些人還專門換上新衣服,像吃酒席一樣。剛開始,隻要來人,汪中文都要把鼠籠提在手裏,熱情洋溢地介紹一番,是怎麽發現的,在哪兒發現的,未了還不無得意地加上一句:“如果我不阻攔,就被黎米燒死了。”仿佛是見義勇為的英雄。後麵來的人太多了,他的嘴說軟了,除非是特別重要的人,比如村幹部,或者家裏比較富裕的人,其他人他不再講解了,把鼠籠掛在大門外的柱上,讓他們自己參觀。黎米比他更累,凡來人都要喝茶,這是最起碼的禮節。她燒了一桶開水,抓一把茶葉投進去,用飯碗舀給客人喝。人越來越多,不要她舀,他們自己拿起碗去舀,幾下就舀幹了,黎米光燒開水都來不及。有些人參觀完了就忙自己的事去了,有些人則坐起長莊。嗩呐匠梁宗國不但把自己家的板凳全拿來了,還挑著水桶幫黎米挑水。他老婆壓著嗓子罵他:“吃飽了沒事做麽,在家挺麻子病嘛,跑去經人家當長年!”梁宗國說:“放你的渣渣屁,我當什麽長年,我是為那隻仙鼠,你知道它是什麽嗎?告訴你,它不是神就是怪,不管是神是怪,都是沾了仙氣的,敬它才是對的。”豬販子文天壩帶來一副撲克,在汪中文家院壩裏和另外三個人“叼雞”,把身上的錢全部輸光了,但他不想走,借了幾百塊錢繼續賭,直到把借來的錢全部輸光。


    飛鼠呆在汪中文用鐵絲捆紮的籠子裏,把屁股對著前來參觀的人,把小嘴伸進鐵絲縫,像是做了什麽慚愧的事不便見人。汪中文用一個小酒杯給它當飯碗,裏麵有半杯加了白糖的米湯,它連看也沒看一眼,仿佛不知道白糖是甜的。有人用棍子撥它的翅膀,想看看它與鳥有什麽區別,它縮成一團,任人像翻烤紅薯一樣撥弄,等這討厭的棍子拿開,它才受了侮辱一樣,慢慢翻轉身體,重新躲在角落裏,重新調整好與世無爭的姿勢,喉嚨裏均勻地發出小鐵環在玻璃板上滾動的咕咕聲,這種冰涼的聲音仿佛是它體內的全部內容,因為它身體的起伏與其是步調一致的。在絨毛叢中若隱若現的小眼睛,可憐巴巴地眨巴著,浸滿了對自己遭遇的厭惡和蔑視。老漢賒文忠看了一會兒就哭了。賒文忠比女人還愛哭,高興的事情他要哭,傷心的事情也要哭。看到一棵大樹被砍倒,他會傷心落淚。過年過節,晚輩打一斤酒或者提兩把幹麵條去看他,他說:“乖,我哪裏受得起喲,謝謝你喲。”說著眼淚便流下來。他說飛鼠讓他想那些父母雙亡的孤兒。另外一個老漢看了,則大聲說應該趕緊把這個精怪架火上燒掉,把它的灰深埋起來,還要請道士來畫一道符,讓它永世不得翻身。這個老漢是武開誌,脾氣暴躁在紙房是出了名的。有一次他被路上的青藤絆了一跤,手裏提著雞蛋準備到香溪去賣,全摔壞了,他氣極敗壞地回家把鋤頭扛來,把青藤連根帶須挖起來,在石頭上把這根長達二三十米的青藤砸成了一堆青泥。他說精怪出世,世道不平,這麽養著不僅會害汪中文,還會害大家。文天壩輸了錢心裏不高興,但又要顯出他是豬販子不像一般人那樣小氣,他大聲說:“汪中文,別人的話你都不要聽,你聽我的,把這隻老鼠提到城裏去賣囉,不賣一萬也可以賣八千,我認得一個豬販子,那次他收了一頭三腳豬,生下來就三隻腳,他把它賣給動物園,賣了三千!你這隻長翅膀的耗子肯定比三腳豬值錢。”一位剛讀了半年大學放寒假回來的人說:“老鼠長翅膀一點也不稀奇,這是基因變異。”他說話時一臉不屑,心裏卻在想,上學後怎樣把這件奇事講給其他同學聽。有幾個婦女嘻嘻哈哈地小聲說:“這是黎米生出來的,她嫁給汪中文三年了,三年前就看見她挺著個大肚子,她不好意思說是自己生的,才說是什麽從屋角鑽出來的。”在她們的眼裏,婦人的肚子是個魔術袋,什麽都可以生出來。不過她們是有依據的,梁宗國老婆有一次就生了個冬瓜,半透明的,梁宗國用刷把簽刺了個孔,發現裏麵全是水。等嘰呱嘰呱的人走得差不多了,肖四祿才小聲對剩下的人說,這隻老鼠是張齊發變的。他和張齊發的兒子張科有矛盾,不好當著那麽多人說。“你們仔細看他的嘴和眼睛,是不是特別像張齊發,我一眼就看出來了!”張齊發曾經是紙房最懶的人,他什麽農活也不幹,隻喜歡打獵。就打獵而言他是最勤快的人,經常為了一隻野山羊可以餓著肚子追上幾十公裏。可在紙房人的眼裏,所有不幹農活的人都是懶人。最後那幾年,他不打其他動物了,隻捕鷹,他異想天開地打算在自己胳肢窩下打兩個洞,把老鷹的翅膀插進去,等傷口愈合了就可以飛上天。三年他捕了三隻鷹,嫌它們的翅膀不夠大。他把鷹養在自己屋裏,有天早晨三隻鷹一起攻擊他,一隻啄眼睛,一隻啄肚子,一隻啄他的雙手,眼睛瞎了,雙手殘了,肚子還在流血,他受不了,用火藥槍朝下巴開了一槍。肖四祿把汪中文和黎米叫到籠子前:“是不是很像?像神了!張齊發瘦殼叮當的,嘴尖尖的,還有他的手,生下來就像曲蟮一樣紅。****的,活著的時候沒長上翅膀,投胎轉世還真長上翅膀了。”梁宗國說:“那你喊它幾聲,看它有沒有反應,如果有反應,那就一定是了。”肖四祿左右看看,像是不敢確定應不應該這樣做,見其他人都用鼓勵的眼光看著他,便清了清喉嚨,以一種異樣溫柔的聲音喊道:“齊發?張齊發!”飛鼠入定一般,也像是故意和肖四祿為難,連尖嘴上的胡須也沒有動一下。幾個人哈哈大笑。肖四祿自嘲地笑了笑:“我喊它不答應,如果讓他兒子張科來喊,它肯定會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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