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可能會問,既然先人們不怕老虎,就不要管老虎,他們的敵人是落花屯的人,直接衝過去把他們趕走不就結了?這是自然的,我像你們這麽大的時候也問過我爺爺。可我要告訴你們,落花屯的人太狠毒了,他們一見我們不管老虎,就用毒箭射它們,哎喲,老虎們痛的那個樣子,看了就讓人落淚!何況我們冉姓壩人是最見不得別人痛的,哪怕看見別人殺豬殺狗都要哭一場。”


    “糟糕的事情就這樣發生了,等先人們抱開老虎,落花屯人已經把草種擼走了。他們一邊走一邊到處點火,因為是秋天,草一點就著,先人們忙著救火,眼睜睜地看著落花屯人把草種背走了。他們中也燒死了好幾個,因為身上塗了桐油,一不小心把火惹到自己的身上,像油桶一樣燃起來。惹火燒身這個詞就是這樣來的。”


    “剛開始,先人們還抱著一線希望。希望落花屯人發現自己種不出冉姓壩那樣的草,會把他們種的草鏟掉,隻要不再繼續種,冉姓壩的草就不會變。可事情恰恰相反,他們非但不鏟,反而發了瘋一樣,到處亂種,這裏種不出來到那裏去種,有人甚至帶著草種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試種,以為地球上總可以找到一塊冉姓壩那樣的地。他們不辭辛勞,跋山涉水漂洋過海,可終究沒找那冉姓壩那樣的土地。這些人離開落花屯後就沒再回來,在遠方紮下了根。落花屯的人有一個特點,二腳指頭比大腳指頭長,凡是二腳指頭長的人,都是落花屯的後代。”


    “就這樣,冉姓壩的青草走了,它們遍及全世界,但它們再也不是原來的草了,它們再也不能讓人吃了。冉姓壩的人再也不能吃草了,他們像其他人一樣,變成了隻能吃糧食的怪東西。”


    “先人們難過死了。他們知道,他們無憂無慮的生活一去不複返了。”


    “先人們去買來他們從沒見過的種子,他們要開始學種地了。從沒有種過地,一切還得從頭學起。他們連鋤頭都不會用,不是舉起來時打在自己額頭上,就是挖下去時一不小心砸在腳背上。你們不要笑,你們是沒有受過那樣的搓磨。你們要是受過那樣的搓磨,你們就不會笑了。先人們身材太高大了,鋤頭在他們手裏顯得太小了,很不習慣,總是輕輕飄飄的。有一個先人,專門請鐵匠給他打了把大鋤頭,連鋤把都是鐵的,幾百斤重,他拿在手裏非常稱手,‘嘿喲’一聲,一鋤下去,可以挖三尺深。他一天就挖翻了一座山,他哈哈大笑。覺得種莊稼不難嘛,覺得落花屯那些人太可笑了,那麽小的鋤頭,簡直像是雞爪刨地皮。可是到秋天,這個先人傷傷心心地哭了一場,哭聲一團一團地往山坡下滾,溪水都停住不流了。他種了幾山幾嶺,但他顆粒無收,他原以為挖得越深越好,沒想到種子埋得太深了,根本就長不出來。還有一個先人恰恰相反,他老是擔心自己的腳板太大,把地踩實了莊稼長不出來,他小心翼翼地站著不動,把四周的土都挖鬆了,播上種子,然後跳出來,再站在下一個地方下種。結果他種出來的莊稼一圈一圈的,中間密,越往外麵越稀。這樣一來稈杆之間不透風,長得死撇撇的,也沒多少收成。他們這才感到問題的嚴重。沒有收成,餓得眼睛發綠,但沒有人願意去討飯,有的餓死了,有的跳崖,有的上吊。過了兩三年,慢慢學會種莊稼,情況才有所好轉。真正會種莊稼的人,是一個小孩,他的歲數雖然小,但他的身材和落花屯的成人一樣大,他想你們落花屯的人都可以來搶我們的草種,我為什麽不能向你們偷偷學習種莊稼?他化裝成一個手藝人,在落花屯悄悄地學了一年,回來後他成了冉姓壩種莊稼的師傅。他的名字叫青禾,現在我們開春時都要祭莊稼神,求莊稼:衝保佑我們豐收,這個莊稼神就是青禾,我們叫他禾神。”


    長甩甩用蒼茫的聲音唱道:


    禾神呀禾神,


    快快下凡塵,


    二月種田驚蟄天,


    動土開犁問收成……


    “一共九十九句,你們都會唱的,我就不唱給你們聽了。不會唱要好好學,今後輪到你們自己種地了,不用求人。先人們好不容易種出糧食,可他們吃第一頓飯時候,全都哭了,因為吃了這頓飯,他們就再也不能吃草了,再也沒有草可供他們吃了。他們從沒吃過肉,也沒吃過菜,吃光飯,光飯難吃死了,吃在嘴裏像沙子。自己不管如何,還算是吃草長大的,想到後人,他們更是傷心得一塌糊塗,後人不光是不再吃草,就連看他們也不會再看見,就連說出來,他們也不會相信自己的祖先是吃草的。有一次冉大明和肖文書吵架,肖文書罵冉大明不講道理,是吃草長大的,是畜生。冉大明說肖文書:“你說我是吃草長大的,你爹你爺爺你老祖先人才是吃草長大的。”你們看像不像話,太不像話了!我們的先人本來就是吃草的麽。要不是落花屯那些強盜,我們現在也還在吃草。他們以為畜生才吃草,哪曉得我們以前本來就是吃草的!他們像這樣罵,其實是罵他們自己。”


    “第一個吃糧食的女老先人,生了一個孩子,隻有三十三斤重,三尺三寸長。先人們驚呆了,他們從沒見過這麽小的細娃。以前生下的娃娃,最小的也有四尺八寸長,五十多斤重。有人懷疑這孩子是個野種,因為隻有落花屯的人生下的孩子才這麽小——那時候落花屯的人也比現在的人高大。謠言一傳開,就像天上的雨點一樣,根本沒辦法躲。女老先人知道全身是嘴也說不清,有天晚上,她把孩子奶得飽飽的,一個人爬上擦耳岩,縱身跳了下去。她是我們冉姓壩第一個跳崖的人,從這以後,女人隻要受了委屈,就去跳擦耳岩,有的是說來嚇人的,也有真跳的。你們呀,長大了娶媳婦,千萬不要讓媳婦受氣,她要是真從擦耳岩跳下去,你就得打一輩子光棍。直到接連幾個娃娃生下來,都那麽小,而且越來越小,小到隻有八九斤甚至五六斤,先人們才知道錯怪女老先人了。先人們害怕了,他們的後代再也不可能像他們一樣威武高大了,他們將會變得隻比牛馬高一點,力氣卻遠遠不如牛馬那麽大。以前牛馬在他們眼裏和狗沒什麽區別,現在他們不得不依靠牛馬的力氣幫他們幹活了。想到這些,他們常常傷心得落淚,感到一點望頭都沒有,世界在他們的眼裏完全變了個樣。就像從夢中醒來,也像剛進入一個可怕的噩夢。”


    “除了娃娃越生越小,還有一個變化,就是不再長尾巴了。我們現在都沒有尾巴,這沒什麽關係,如果哪個長出尾巴來,那就是返祖,返回到祖先那兒去了,人人都會笑你,覺得你是個妖怪。可吃草的老先人們是有尾巴的,他們打招呼不握手,也不作揖,而是擺尾巴。你擺一下,我擺一下。如果他看見你,尾巴一動不動,那就說明他不喜歡你。如果尾巴左甩三圈,右甩三圈,那就是非常喜歡你。晚上睡覺,他們把尾巴盤在腰上,白天,他們會摘些花紮在尾巴上。現在尾巴沒有了,他們好害怕呀。覺得大難就要臨頭了。今天沒有尾巴,明天會不會沒有耳朵,沒有鼻子,沒有手,沒有腳,變成一個圓不隆冬的東西?越想越害怕。”


    “最可怕的變化是老先人們再也不能鑽到扁桶裏脫皮了。吃青草的時候,他們的皮膚像絲稠一樣柔軟,在扁桶裏坐七天七夜就脫下來了,脫一次可以多活六十歲,現在他們的皮子硬了,在扁桶裏待七七四十九天也脫不下來。有一個老先人,在扁桶裏待了一百天,出來後,皮沒有脫下來,眼睛反倒瞎了。他們想盡了各種辦法脫皮,吃草藥,用堿水泡,一點用也沒有。有人想用刀剮,皮子已經和肉粘在一起了,痛得頭發根都立起來。既然不再吃草,脫掉一層皮也沒用,因為吃糧食過後,骨頭老得快。人變老主要是骨頭變老。以前他們不怕老,現在他們特別怕老,越怕越老得快,才六十歲就老了。他們怕得連覺都睡不著,晚上爬起來嗷嗷叫。”


    “有一個老先人,對冉姓壩絕望了,不想在冉姓壩生活了,他想到天上去。七月七開天門,他在天門山搭梯子,準備開天門的時候爬上去。天門山是最高的山,他搭的梯子比天門山還高。七月七那天,天還沒黑他就往上爬,爬到半夜,爬到天上去了,這時天門也開了,可他的梯子矮了,就差那麽一點點,他看得見天上的人,天上的人看不見他,這時候是不能出聲的,一出聲天門就要關上。他看見他爹、他爺、他媽、他婆,還有很多死去的人,他大聲喊他們,在心裏喊,聲音從肚子衝出來,突然一下堵在喉嚨裏,喉嚨脹得像個球。怕弄出聲音,得慢慢把氣吞下去。他連跳幾下,有一次都摸到天門了,再高一點就爬上去了。他重新想了個辦法,從梯子上取一根木料,把腰帶拴在木料上,把木料甩到天門上麵去,然後拉著腰帶往上爬。甩木料的聲音把天人驚動了,他急忙抓住腰帶,還沒爬上去,天門已經關上了。他進不去,又下不來,在天門外麵蕩來蕩去。第二天,他從天上摔了下來。沒過幾天,天人搬了座山峰放在天門山上,這座山峰是塊大石頭,像個倒放著的大陀螺,再也沒法在上麵安梯子了。”


    “沒有念想,活在世上就會感到累。累的人都想輕鬆,都想偷懶,人一偷懶,心就要開始變壞。”


    “他們的心以前像南瓜花一樣發亮,現在變得像南瓜藤一樣長刺了,發毛了。以前吃草嘛,那麽多草,你想吃就去吃,沒人管你,既用不著互相爭鬥,也用不著互相忍讓。自從開始吃糧食,他們學會算計了,學會豪強霸占了,最後連偷雞摸狗也學會了。所有的壞事都不用師傅教,隻要自己往那上麵琢磨,要不了多久就會變成內行。以前他們的心沒往這上麵去,因此什麽也不懂,現在心往這上麵去,學起來比什麽都快。所以我告訴你們,什麽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用錯心。越是用錯心,人越會去護念它,就像禿子頭上藏雞蛋,明明放不穩也藏不住,可他自己看不見,非要想盡一切辦法藏在那裏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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