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甩甩咧了咧嘴,他的嘴講幹了,不禁讓人想到,能給他一杯先人們喝過的那種草汁就好了。雖然手邊沒有榨草汁的工具,但如果有了那種蕈,總會有辦法榨出那種又解渴又特別長力氣的草汁來。可以用擂缽舂,也可以用擀麵棒在鍋蓋上擀,要不就用錘子在石板上錘。說到弄吃的,後人似乎一點也不比先人笨,甚至比他們的辦法更多,就連一塊普通的蘿卜,也能弄幾十種花樣出來,涼拌蘿卜絲、蘿卜燉排骨、蘿卜幹炒臘肉、水煮蘿卜片、酸蘿卜炒雞雜……長甩甩的女人做的風幹蘿卜在冉姓壩堪稱一絕,蘿卜曬幹後,撒上鹽像洗衣服一樣用力搓,搓好後放在糟辣椒裏麵,浸過八九天就可以吃了,那味道真是特別,有點酸有點甜還有一點點辣,清脆爽口,是最好的下酒菜。蘿卜還是最解渴的東西,剛從地裏拔出來的蘿卜,用鐮刀把皮削了,幾乎就是一包水,咬一口就會流出清汪汪的水來。不過長甩甩的表情又緊張又嚴肅,沒有要喝水的意思。他是一個過慣了苦日子的老頭,對先人們餓了吃草渴了喝草汁的生活從不過多地奢望。他這副樣子不僅讓人同情,同時也讓人對生活一天不如一天感到害怕。


    “當時沒有人說瘸子大爺的不是,是因為說不出口,打完仗後,瘸子大爺自己覺得對不住大家,一個人跑到深山老林裏,再也沒回來。現在又過去了這麽多年,不能不說一說了。做事得問清根源,是哪根藤上出的事,就到哪根藤上去摸瓜……”


    “咕哇!”一隻夜鳥突然驚叫了一聲。夜晚的寂靜猶如旋轉的羽毛,一聲狗叫,旋轉的羽毛停在空中,紋絲不動。


    長甩甩環顧四周,似乎在問,還說不說呢?一隻小飛蛾停在他的煙杆上,合上翅膀,一動不動,像是又多了一個聽故事的人。


    “有一個老者,專門為大家立條款,叫款爺,恐怕相當於現在的村長吧,他下了一道命令,他說:‘從今以後,凡是生下來身帶殘疾的小孩,都要趁他還沒長大把他掐死,免得他長大了自己不方便,還會給大家帶來麻煩。和其他村子打仗的時候,還有可能給大家帶來滅頂之災。’”


    “執行這個命令的人,名叫硬麵。他是冉姓壩第一個生下來後就開始吃糧食的人,他媽就是那個跳擦耳岩的女老先人。硬麵已經六十多歲了,還隻齊那些吃草長大的人的肚臍眼高。那個時候和現在不一樣,人要六十多歲才算成年。已經成年的硬麵要是和現在的人比起來,他當然也不算矮,恐怕比梁登高還要高,梁登高可是冉姓壩的高漢,站在屋簷下都能摸到挑梁。可那時候好多吃草長大的人都還在世,和他們比起來,硬麵就像長在高梁地裏的一根狗尾巴草。他是個光棍漢,雖然有和他同樣吃糧食長大的姑娘,可這些姑娘的眼睛皮上麵窄下麵寬,眼睛隻能往上翻,她們看不見硬麵這樣的人,她們寧願嫁給那些吃草長大的,哪怕比她們大二十幾歲的甚至五十幾歲,就是不願做硬麵的老婆。直到那些吃草長大的人一個一個老去,姑娘們的下眼睛皮才慢慢和上眼睛皮一樣寬,她們的眼睛才學會平平地看出去。可這時硬麵已經成了一個半大老頭,根本就入不了年輕姑娘的眼,在她們眼裏,他和所有的老頭老太太一樣,根本不懂男女之間受活不受活的事。”


    “硬麵自從知道自己的命不好,他就沒笑過,那張臉越來越黑,越來越硬,最後變得像鋼盔一樣,下雨天他要是走在雨裏,雨打在他的臉上就會叮叮當當的響。他一點也不怕蚊子,一到夏天他就故意讓那些蚊子叮他的臉,他喜歡聽蚊子在他臉上折斷了長嘴後咿嗚咿嗚要死死不了要活活不了的哭叫聲。”


    “他恨死了那個瘸子,如果不是他報信報晚了,他這輩子哪裏會這麽淒涼。所以他做起那件事來,從沒心軟過,比拍死一隻蚊子還輕鬆。按照規定,隻要他認為那個小孩身帶殘疾,他就有權力把他弄死,任何人不得’反對。”


    “他把弄死的小孩埋到河灘上,等到漲大水的時候,大水就把它們衝走了,不留一點痕跡。”


    長甩甩藍悠悠的聲音在夜空裏飄浮著,像洞穴裏飛出的蝙蝠,也像山岡上孤獨的蒼鷹。他唱道:


    前生囉,前生,


    前生的根根嘛,


    這世的因因。


    這世的因因嘛,


    二世的經經。


    他說這是硬麵在河邊埋小孩的時候唱的。“哪些小孩可以留下來,哪些不能留,除了硬麵,誰也不知道。有時候連硬麵自己也不知道。”


    “除了接生婆,第一個來的人就是硬麵。用不著你去報信,也不管哪家,隻要是生孩子,硬麵都要來看一眼。村裏的人都知道他是什麽人,也知道他有權那樣做,所以從沒有人攔他,他們對他甚至還蠻客氣,留他吃飯,請他吃甜酒湯粑。隻有那些生娃兒的婆娘,他要是把她剛生的娃兒抱走了,她們會罵他三天三夜,有些惡的,把盆子裏的血水向他潑去,把他淋得像個落湯雞。他不發火,該做什麽做什麽。有些女人膽小,一見到他就渾身發抖,喊他‘菩薩’。她們對他又恨又怕。可硬麵就是硬麵,你喊他什麽都沒有用。”


    “剛落地的娃兒,抱走了還好受點。有時候,那些剛生下來的小孩他沒抱走,等到一歲或者兩歲的時候他才把他們抱走,因為有些殘疾要一兩歲過後才能看得出來。所以說,到底哪些孩子不能留下來,硬麵預先也不一定知道。孩子大了再抱走,這時候不光是那些女人們受不了,連男人們心裏也不好受,可他們都知道這是老款爺定下的規矩,他們不能阻攔,而且這個規矩還要一直傳下去。”


    “如果是大一點的孩子,硬麵便先通知他們,叫他們下地去幹活,把孩子留在家裏。這樣他們會好受一點。”


    “硬麵年輕的時候,抱走的大多是剛生下的孩子,可隨著年紀的增加,抱走的大孩子越來越多了,他好像越來越挑剔了。什麽是殘疾,到哪種程度才算殘疾,沒有一定之規,全部由硬麵說了算,這就全看硬麵那雙眼睛怎麽看了。開始幾年,他抱走的是明顯一眼就看得出是畸形的,後麵他把嘴歪限斜的也抱走了,再後來,兔唇啦、缺耳朵啦,或者臉上有幾顆麻子啦,也被他抱走了。他不種地,由村裏人供給他衣食,沒事的時候他便在村子裏瞎逛。孩子要是不聽話,大人們隻要說一句:‘不聽話哇,不聽話叫硬麵把你抱去。’他們便不敢調皮了。’


    “按理說,有了硬麵這樣的人,冉姓壩不會再有殘疾或者畸形的人了。可在硬麵的眼裏,這樣的人不但沒減少,反而越來越多了。”


    “有一天,他把一個叫春春的孩子抱走了。春春已經七歲了,腳好好的,手好好的,瞼上也好好的,可以說,這是一個長得不錯的乖娃娃。可硬麵說他舌頭短了一截,因為春春說話結巴。春春的爹叫秦況,秦況不準硬麵把春春帶走——他是第一個膽敢阻攔硬麵的人。他說:‘春春說話結巴是因為他還小,並不是他舌頭短,他長大了自然會改正過來。’硬麵從不和人講道理,他已經習慣了,隻要他認為是對的就必須去做,秦況的話他根本就不聽。可他已經老了,搶不過秦況,秦況把春春護在身後,硬麵抱不走。”


    “秦況怕硬麵抱走兒子,從此以後無論上哪兒,都把兒子帶在身邊。他還告訴春春,看見硬麵馬上往爹這兒跑。他說:‘你不要怕他,你不是殘疾,他硬麵才殘疾,他連笑都不會笑,他才是個大殘疾。’”


    “這天,秦況要到落花屯去賣豆種——落花屯種草不行,包穀嗬,穀子嗬,豆子嗬,倒是種得很好的。他沒法帶春春去,便叫他媽好生看管。他媽答應了。秦況一走,春春他媽便問他願不願去外婆家。春春高興得跳起來,他最喜歡去外婆家了。”


    “到了外婆家,外婆高興得又是抹眼淚,又是皺著龍眼包子一樣的嘴笑個不停,恨不得把小外孫含在嘴裏。外婆拿板栗、花生、葵花子給他們吃,還吩咐春春的舅舅馬上殺雞。回家的時候,外婆一再叮囑春春,要跟在爹和媽身邊,一個人不要亂跑。春春像大人一樣點著頭,說:‘我我我知道了,外外外婆。’”


    “回家的路上有一個獵人住的草房子,春春的媽喝雞湯喝多了,這個時候想屙尿,便叫春春在草房子裏等她。她有些不放心,可春春已經長大了,當著他的麵撒尿不太好。春春說,沒沒沒事的,硬硬硬麵來了我馬馬馬上跑。”


    “他媽撒了尿回來,春春卻不見了!”


    “——冉姓壩的女人現在都不喝雞湯,就是這樣來的,落花屯的人還笑她們舍不得殺雞吃,其實他們根本不知道她們心痛的不是雞,她們心痛的是她們的心。春春媽大聲叫喊,不見答應,嚇壞了,知道春春被硬麵抱走了。如果她立即往家跑,完全可以追上硬麵,可她沒跑多遠又倒了回去,她老覺得春春還在草房裏麵。女人就是這樣,自己不相信自己,連剛剛屙過尿的地方也去看了一遍。如果她有鋤頭,她還會把那個地方挖下去三尺。回到家,春春他爹秦況正好到家,一聽春春的媽說的情況,急得他雙腳亂跳,忙往河灘跑,他提了把斧頭,他顧不了那麽多了,哪怕最後被村裏人用石頭砸死,他也要一斧頭劈死硬麵——前輩人立了一個規矩,誰敢動硬麵一根毫毛,村裏的人就用石頭砸死他。可他在河灘沒看見硬麵,也沒找到春春。”


    “他又跑回村子,去硬麵家。硬麵家的門關得緊緊的,看來硬麵還在家裏麵。可硬麵家的房子是全村最牢實的,先人們修房子的時候,已經想到了,像硬麵這樣的人是最讓人恨的,擔心有人害他,就把他的家修得像個碉堡一樣。門枋是用做棺材的底枋做的,一尺多厚,非常結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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