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還能煮粥。


    這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裏見著有個女人拉著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小孩走向我,路過我的瞬間,女人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劃過我嫩白的脖頸,鮮血就跟壞了閥門的水泵一般噴薄而出,在白牆上留下一抹有力的潑墨般的鮮紅,嬌豔得如同記憶裏某一天床單上那一朵紅梅花。大汗淋漓地醒過來,看了看桌上的迷你電子鍾,才早晨六點半。拉開窗簾,白茫茫的晨霧如同一床厚厚的被子蓋在整條街道上。對麵的公寓樓一片黑暗,整座城市好像在深眠。


    想躺回床上,卻再也沒有睡覺的意思,反倒是饑腸轆轆的肚子不安分地叫囂。我瞬間怨恨起林大人來,上周要不是他們吃了我的泡麵,我也不至於現在對著空空的冰箱忍受彈盡糧絕的早晨。


    可惜我不是能扛餓的人,沒過多久,鬼使神差的我就遊離到了王軒逸的門外。


    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填飽肚子靠鄰居。


    門鈴響了好一會兒,才遲遲有人——不是,有鬼出來應門。我捂著胸口恨啊,恨我沒有拿手機在身旁,不然一定要將此情此景立照留存。眼前這位曾經風流倜儻的美男子,現在的造型那是相當叛逆和顛覆。頭頂上三縷頭發如同三根羽毛直衝蒼天,其餘頭發也頗有張飛的氣勢。臉的右側還有睡覺時留的床單褶子印,像是一枚神秘組織燙下的烙印。睡衣的扣子大敞開,露出麥色健康的肌膚,稍作留心還能發現胸肌上方還有一道不深不淺的傷疤,像是武俠小說裏殺手的勳章一樣。


    王軒逸眼神迷離地看著我,仿佛夢遊一般,揉了揉眼睛又看著我。


    我隻好靜靜地等待他清醒過來,等他跟我搭訕問好。


    可惜時間過去了快一分鍾,他仍然保持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我隻好拍了拍他的胸膛,順便摸到了那道傷疤,說:“貧尼化緣來了,請問施主可否賞貧尼一口素齋?”


    王軒逸總算清醒過來,清醒過來後卻又忽然向後轉,“砰”地關上了門。我萬沒想到,第一次要飯,要得這麽失敗。


    在門外石化很久,想不出何時得罪過王軒逸,導致他看清我後棄我而去。沉下心思,想著有可能他昨晚上邂逅了一段豔遇,或者某一段豔遇刻意邂逅上了他,然後幹柴烈火,欲罷不能,魚水之歡,春宵須臾,沒想到一不小心被貧尼打斷了?


    沒等我思考出個結果來,王軒逸又從門裏出來,也不過幾分鍾時間,立刻恢複成了古典美男子的形象:頭發收拾得亂中有序,臉上的“烙印”被粗框眼鏡遮擋住,一件黑白相間的條紋休閑裝襯得他青春洋溢了很多。


    我平時在物質和精神追求相矛盾時會毫不猶豫選擇物質追求,但當下八卦之神引導著我,讓我立刻忘了挨餓的胃,目光犀利地透過那一道門縫掃向屋內。但視線所到之處,都沒有生命存在的痕跡。我合計了一下我們這是在二十幾樓的高空,除非他昨天的豔遇是貓女,不然絕對不可能憑空消失。所以我擅作主張,徑自推開王軒逸,擠進那道門縫,走進屋裏。邊走邊說:“我早上熬點兒粥,問你借點兒米。”


    然後我又自作聰明地打開臥室的門,邊打開邊道歉:“哎呀不好意思,我以為這裏是廚房。”說完我偷窺了一下房間內部,裏麵除了一張床還是一張床,我心生失望,燃燒似火的八卦之心被當場澆滅。


    灰頭土臉地走出來,幸虧王軒逸還記得給我捎上一袋米。


    合著我真是化緣來了。


    不過還沒進我自己的屋,王軒逸就尾隨著過來問我:“你會做粥嗎?我來幫你吧。”


    我連忙求之不得地說好。


    於是,王軒逸頗為熱心地折回去從他家冰箱裏拿來皮蛋和瘦肉,打開我的冰箱後,又返回家搬了一堆牛奶、雞蛋、飲料。我覺得王軒逸真是堪比當代的活雷鋒,在世風日下、人心冷漠的當下,實屬不易。但我聯想到他悲涼的過去,想著可能這樣樂於助人、拔刀相助、贈人玫瑰手有餘香的行為能夠讓他的負罪心理平衡一些,我也就心安理得地躺在沙發上,耐心等待皮蛋瘦肉粥的出爐。因為場麵太過於溫馨,讓我不禁產生組建這樣一個家庭也不錯的想法時,屋子的門鎖傳來轉動的聲音。


    我看看手表,早晨七點半,膽子再大的小偷也應該在此時下班,莫不是房東?雖然說,生活在一座偷窺與曝光並存的開放城市,隱私已經變得稀罕至極,但我還是決定我要和房東談談有關於維護我隱私安全的事情。


    沒等我這個決定成型,門就被打開了,林大人高大的身影出現在客廳裏,我驚訝得張著嘴巴隱在沙發裏,思考著現在這是個如何尷尬的場景。


    林大人聽見廚房的動靜,跨著大步朝裏麵走去。


    我腦子一片空白,想著怎麽向林大人解釋王軒逸在我家,怎麽向王軒逸解釋林大人會有我家的鑰匙。這些問題如同一道奧數題,讓我不禁捂著腦袋喊頭疼,尤其是交卷的時間迫在眉睫。這真是千鈞一發、扣人心弦的一刻。


    客廳的沙發剛好對著廚房,我看見王軒逸拿著鏟子走出來,邊走邊說:“妖子,粥要稠點兒還是稀點兒?”


    我實在不知道我現在是應該回答這麽有實際意義的問題呢,還是繼續和變色龍一樣窩在沙發裏。猶豫的時候,王軒逸走出了廚房,看見手拿著鑰匙、衣冠楚楚站在他麵前的林大人後嚇了一跳,導致他最後一個音走了個頗大的降調。林大人也對著圍著圍裙、手持鏟子的王軒逸愣了半天,半天過去也沒說出一句話來。


    我想大家都遇上奧數題了。


    我幽幽地站到他們身邊,幽幽地說:“roger吃早飯了沒?要沒有吃的話,一起吃吧。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不過您來得既早又巧,來得好來得妙啊。”


    說完之後,我就發現自己說得又笨又蠢,又實在找不出話來圓場子,隻好讓場子持續冷酷到底。


    林大人畢竟年紀大我六歲,大王軒逸八歲,估計見過很多類似的尷尬場麵,所以他眯著眼睛看了看我,又看向王軒逸說:“王總好興致,沒想到管理有方,還會煮粥啊。”


    我在旁邊連忙跟著說:“那是那是,現在這個世道,才能都要全麵發展的,諸葛亮都懂得接生了,能否煮粥也是衡量一個成功人士的標準之一。”


    王軒逸聽我說完,黑色鏡框下的眼睛更加迷茫地看著我和林大人。


    我說:“roger的意思是,管理人員要懂得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但你還懂得水能煮粥,很厲害很厲害。”


    這下林大人也側目過來,睜大眼睛看著我。


    我想撞牆的心都有了!


    王軒逸擦了擦手,看著我們說:“你們先坐會兒,妖子我先給你盛一碗吧,別餓太久了。先去把冰箱裏的鹹菜拿出來。”


    這下換我側目王軒逸了。他這句話說得順口,仿佛我們是多年的夫妻在某一個最普通的早晨說了最普通的一句話。但這句普通的日常對話把我生生凍住了,我全身雞皮疙瘩集體倒立,不知如何是好。


    王軒逸又看了我一眼:“莫非你想陪我進去盛粥?”


    我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目送王軒逸走回廚房。


    林大人坐下來,眼睛裏透著一絲審視的味道。聽到他鼻腔裏重重地哼了一聲後,他說:“妖子,你和他複合了?”


    這從何說起呢……


    我看著他的發梢上還有一些晨露,抿了抿嘴,深刻理解到圓謊是一件讓人費神費心精疲力竭的活兒:“哦,這個,真是一言難盡,說來話長啊。”


    林大人挑著眉毛看我:“為了避免和他見麵,你都要求拒絕做中天集團的廣告了,現在居然和他住在一個屋簷下。你會不會太善變了?現在你打算怎麽樣?吃回頭草是嗎?”


    林大人說得這麽擲地有聲,仿佛吃回頭草是一件讓人不齒的事情;表情又是如此的義憤填膺,害得我非常惶恐地說:“這個是吃不得的。”


    林大人繼續保持一張馬臉說:“那你現在不是打算吃的樣子嗎?鹹菜都放好了……”


    這個嘛……


    老娘吃的是粥,不是草!


    不,老娘吃的是寂寞,不是粥!


    我回過神想了想,讓他誤會也是件好事情,至少讓他對我動心的概率從0.1降到了0,我也好死心塌地地做我的良家婦女,於是我說:“我一向是不喜歡吃回頭草的,但是如果眼前沒有草可以吃,也不介意扭個頭吃,總不能讓自己餓死是吧。所謂好馬不吃回頭草這種話都是那些手上掌握了很多資源,年紀輕輕不愁嫁的少女才有資格說的。我二十七了,好朋友三年前都有娃了,我再不結婚,以後的孩子都可以管她孩子叫叔了,我得對我的孩子負責不是?”


    我正說得理直氣壯,唾沫橫飛時,一碗香噴噴的皮蛋瘦肉粥放在了我的麵前。


    王軒逸慈眉善目地對我說:“沒吃飯沒力氣嗓門還這麽大,小心樓上樓下舉報噪音汙染啊。”


    他說得很低沉很低沉,仿佛不是在揶揄我,而是放了很多寵溺的佐料在裏麵,如同麵前這一碗黏稠的粥。


    我覺得今天早上的王軒逸很詭異。每次不說話還好,一說話就像是爾康穿越到了現代一樣。而我又不是夏紫薇,不會彈琴不會作詩,更不會嬌羞地低頭撒嬌,我隻會直視著他,然後偷偷瞪一瞪眼,告誡他再亂說話,我就不客氣了。


    王軒逸看著我的表情,輕輕地笑了笑,然後對林大人說:“roger今天來是……”


    對了,我還沒來得及問他為什麽來呢,光被會晤時間會晤地點和會晤人物給震撼到了。


    林大人淡然地說:“哦,昨天晚上她給我發了一個廣告文案,我想和她商量一下廣告內容是否需要更改來著。可惜我來得不是時候。”


    按道理來說,說完“來得不是時候”的人應該說完就走了,沒想到林大人卻從公文包裏掏出文案,假模假樣地放在了我眼前。


    王軒逸倒是很有興趣的樣子接過廣告文案說:“沒想到咱妖子開始做廣告文案了。了不起啊,還是做我們自己家的廣告……”


    這句話裏“咱妖子”“我們自己家”說得如此流暢自如,我一個驚奇,一口熱騰騰的粥就卡在了喉嚨裏,又一不小心把一筷子粥灑到了手上,我一下不知是喊嗓子疼還是手疼,燙得我眼淚花花,叫苦不迭。


    林大人皺了皺眉,立刻走到洗手間給我拿濕毛巾去了。


    我趁機跟王軒逸說道:“你中邪了?”


    王軒逸淡淡地笑:“妖子,你喜歡他啊,人家有家庭的,不要做小三,即便不是小三,也不要做後媽,後媽不好做的。”


    我本來想回一句“你做過後媽”忽然想到他的身世,想到他目前正是一個後媽的兒子,此事他最有發言權,我一下子無從反駁起,怕一反駁就戳到人家的傷心處,隻好幹晾著。


    林大人從屋裏拿出毛巾,抓過我的手,細心地擦了擦燙紅了的手,說道:“妖子你不是做行政助理出身的嗎?這麽毛毛躁躁的。”


    王軒逸在旁邊說:“看來妖子隻能做廣告了。以前妖子在大學裏,動不動在雜誌上寫個詩什麽的,還是很有才氣的,連很多女孩子都喜歡她。”


    我心想王軒逸實在很懂得交際用語,避重就輕地說這句“連很多女孩子都喜歡她”,也隻有我能聽出裏麵的玄機來。我的大學因為那些謠言,不可能有男人真心喜歡我,很多女人喜歡我也不是因為我的才氣。這麽斷章取義,隨意銜接達到這樣的效果也不容易。


    林大人皺了皺眉,輕輕地撫了撫額頭,額上的頭發烘幹了後,自然垂了下來。他看看王軒逸,又看看我,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他也許在期待我做一些適當的反抗,大概他覺得王軒逸作為我的“前任男友”,毫不避諱地說出大學的事情顯得很輕佻很不負責任。


    我憋不出個所以然來,隻好扯一扯臉部肌肉說道:“軒逸過獎了,我的大學過得確實有點兒意思。”


    林大人平時不愛笑,不笑的時候他的側臉很冷硬,就跟刻刀一筆一筆削出來的線條一樣。我記得第一次看見他,以為流川楓長大了就是這個樣子。那時我正迷戀著仙道文,流川楓和仙道長大後的樣子太讓我著迷,可是虛幻的想象總是模糊不清,亟待我在現實中發現這樣一個極品。可惜不是長得太陰柔就是長得太剛強,當時一眼見著他,便知道那些想象中的碎影總算拚湊完整。他對客戶也會笑,笑的時候嘴角會微微上揚,眼神很柔和,可是眼角總會有一絲冷酷,讓人保持著距離,不敢逾越的距離。


    此刻他卻對著我笑起來,笑的時候眼裏不再有任何保留,填充著滿滿的快要溢出的柔情。如同他十指交叉捧著的杯子裏騰騰升起的白霧一樣氤氳出暖意。


    他一字一句地娓娓說道:“我很羨慕王總,能夠認識二十出頭的她。那時她這麽受歡迎,應該是很多人的寶貝,可惜還是有人傷了她,傷得這麽優秀的她到現在都是單身。我想她在大學的時候肯定受了很大的苦。我看過公司的員工檔案,當時我讓每個人填了一份表格,除了讓大家填英文名字、年齡之類的以外,還讓大家記錄最高興、最難忘、最受傷、最委屈的事情。我的本意是想盡快了解各個員工的性格方便我融入和管理。但是我後來想到,妖子在填的時候,肯定很難過,因為她就寫了一句話:最高興的事情都發生在大學前,其他的事情都發生在大學。大部分人即便對大學生活留有遺憾,但回憶起來,還會留戀四年的時光,但是為什麽她這麽不願提及大學生活,連具體的事情都不想提及呢?我沒有機會知道,即便有,也想等妖子想說的時候再來告訴我。前一陣子她總算開始說一字半句有關於她的過去。她講得很短,表情也不憂傷,好像在說跟她沒有關係的事情一樣。可是她偶爾會出神,說到一些話題的時候會停頓、轉移,眼睛會背叛她。她裝作喝醉酒的時候會笑,傻笑傻笑,笑得麵紅耳赤;她真的喝醉酒的時候會哭,哭得地動山搖,好像全世界都欠她錢似的。我想傷她心的那個人真厲害,讓她記掛這麽久,我都有些嫉妒了。不管怎樣,我要替那些沒來得及在最好的青春時光裏遇上妖子的人謝謝他,謝謝那個傷害了妖子的人,讓其他的人有機會看到她的純真和虛弱、膽怯和堅強,還能有機會讓她在將來沒有了虛弱和膽怯,隻剩下純真和堅強。”


    這真是我這輩子聽到的最好聽的話。盡管林大人看不慣我藕斷絲連地和前任男朋友維持不正常的關係,盡管我知道他誤會了我的不快樂來自王軒逸,但他說的話仍讓我想流淚。我從來不知道我在他新上任時填的表格讓他聯想這麽多,我也從來不知道原來世界上,除了我自己,還有一個人發現,我不願談及大學,不願談及那段畸形的過去。那些平時看不見、聽不到、回憶不起、觸摸不到,以為早已被深深埋葬於深海之中的小事如同一件件文物,重新碰上了空氣,雖然被腐蝕得不成模樣,卻足夠讓我重新還原它們的模樣:和我打架的大姐大揍我的時候說“你個變態,打你我都嫌髒了我的手”;我在雜誌上發的詩歌,連主編都要寫上“非常人取向、非常人性格的人寫出來的一首非常規愛情詩”,隻因我歌唱了負責繁殖後代的蜂王;我在大學隻有簡爾一個朋友,但是在畢業的最後一天,她終於問我:“畢業前,你告訴我實話,你到底是不是……”沒等她說完,我就開著玩笑說:“我是,我喜歡你那麽久你都不知道。”


    然後她說那我們還是不要做朋友了,畢業之後不要再聯係了,幸好我在最後一天問了你,這樣我們都不會再尷尬了……


    這些不經意的傷害不經意的背叛不經意的放棄,那麽細碎那麽多,紮在我心裏麵,每一個碎片如同一粒粒廢棄了的電池大麵積地影響著水資源再生,影響著土壤的自淨一樣,終歸不肯塵歸塵土歸土。


    我曾經想過這段曆史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被人忘卻。可是忘了它的是我,放不下的是他們,屆屆相傳,生生不息。我曾在北京遇到一個隔了好幾年的師妹,當我說到我來自臨西林學院的時候,她居然興奮地抓著我的胳膊說,那你知不知道幾年前,林學院出的那個很有名的女生,聽說為了她心愛的女人打架,還為她寫了很多愛情詩,其中有一首叫《蜂王》,上麵還有一句副標題,致我心愛的戀人。我當時除了感歎八卦之火經久不滅之外,也佩服這些加油添醋的版本越演越烈的“八民”,讓我除了不願回到母校以外,還多了一件我不願做的事情,那就是再也不會和別人說起我的母校了。


    所以我怎麽寫得出一件件最難忘最受傷最委屈的事情。故事這麽荒唐,很多人卻能深以為然。全校七千多口人都信了,還有七千多口人的後繼人員也相信了。


    這所有的所有,讓王軒逸給我的那點兒傷害變得那麽小,那麽小,小到我在第一次遇上他時快要記不起來他,小到沒見幾次麵,我就早已經原諒他,小到我甚至在想,如果沒有林子鬆,我也許會重新喜歡上他。


    可是現在林子鬆說,他要替那些在最好的青春時光錯過我的人謝謝傷害了我的人。受夠了打量、同情、好奇、鄙視、嫌棄的眼神的我,自以為百毒不侵、刀槍不入了,可是就像一個被誤判入獄很多年的勞改犯,已經默默接受了命運的安排,忽然有一天,有個人跟他說“我知道你這些年不容易,你受委屈了”一樣,豈能不讓人痛哭失聲?


    我的眼淚就這麽流下來,越哭越覺得自己委屈大發了,簡直比六月飛雪的竇娥、精忠報國的嶽飛還冤枉。老娘有幾個四年可以這麽委屈?看別人動不動上校內網,動不動就班聚,動不動就上下鋪的兄弟,我呢,我專門給人家提供校內、班聚和宿舍夜聊的談資。我甚至還感激著簡爾,至少她不像其他兩個室友一樣提出調換宿舍的申請,這對我已經是很好的鼓勵和肯定了。


    本來我還小家碧玉地彈了幾滴清淚,後來哭得不可收拾,號啕大哭起來。按照言情小說的傳統套路,此刻應該有個男人自主擁我入懷,或者我自主地撲向男人的肩膀。可是現實是有兩個男人在我眼前,我一下子不知道該撲向哪個人好,而眼前的兩個男人也沒有要將我擁入懷裏的意思,我隻好任由鼻涕眼淚肆意地爬在我的臉上。


    這就是沒有男朋友的悲哀之處,哭的時候連個免費的肩膀都沒有。我立刻轉身走向洗手間,拿清水衝了衝臉。鏡子中的女人眼睛跟核桃一樣鼓脹著,一道道水漬掛在發梢上,醜得不像話。


    我站在洗手間的門背後,從門縫裏望去,兩個英俊的男人麵對麵坐著。王軒逸背對著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直接麵向我的是林大人,他的眼裏閃過一絲驚詫,顯然他沒有想到我的反應有這麽大。


    死相啦,明明是你惹我哭的,還給我裝無辜……


    先是王軒逸開了口:“roger,對我來說曾經也是一樣的。”


    林大人盯著他問:“什麽?”


    王軒逸低著頭,說出來的話聽著有些苦澀:“我曾經以為,對我來說,大學裏發生的那些事情也是我最難忘、最受傷、最委屈的,可是後來我才發現不是。人生中最難忘的是絕望的等待。roger你等過人嗎?就是等得難受,不等更難受的那種心情。想著到今天為止再也不等了,可是第二天,又發現除了等,別的什麽辦法也沒有,那就等吧,跟白撿了個便宜一樣繼續等到第三天。這麽一天天等下去,什麽也沒變。每天照常想她醒來的時候在幹什麽,睡著了的時候做了個什麽樣的夢,等得都成了一個習慣。等到這個人近在咫尺了,伸手可及了,我卻膽怯了,裝作不認識她,裝作一切風平浪靜,裝作慢慢靠近,最後卻在她哭的時候,連抱她一下的勇氣都沒有了。你說還有比這樣的事情更讓人委屈和難忘的嗎?”


    王軒逸說的話也很好聽,和韓劇裏那些帥氣癡情的男主角說的話一樣,我想要是裏麵再加上比如“讓我像傻瓜一樣等待著她”“看見了她,我的心就出了故障”,那王軒逸就徹底從腐朽的爾康少爺升級到了時尚的韓劇歐巴。我直覺認為這段話裏的那個“她”可能是我,至少我剛好哭了一場,其他的雖然不符合條件,那是因為那些大多屬於王軒逸的心理活動,也沒法用排除法確定。可我人生中連五塊錢的發票都沒有中過,而被一個年輕有為、瀟灑多金、二十一世紀最後一個80後美男子喜歡的概率比發票中獎要低得多,我就坦然地掐滅了我心中的那束火苗。


    林大人看了看王軒逸說:“每個人都會有難忘的過去。不選擇說出來,是因為即便說出來也不能解決問題。既然你願意說出來了,那想必你已經想好接下來怎麽做了。”


    王軒逸合上打開的文案,站起身來跟林大人說:“roger,妖子的文案,我替下麵的人說通過了。我覺得她說得很好。有關不願放手的過去和現在,我也希望能統統剪斷,雖然事實上,很多時候剪不斷理還亂。”


    頓了頓後他又說:“記得慶功宴一定要叫我一起參加。我一生錯過的事情很多,不想再錯過值得妖子高興的場合了。”


    林大人凝眉道:“謝謝王總抬愛,我替妖子多謝你。”


    王軒逸沉默了一會兒說:“不必,我虧欠她的更多。我過會兒有約,不能和你們一塊兒聊天了,先走一步。”


    王軒逸回頭望了望我的方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終是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門剛合上,林大人涼涼的聲音就在客廳中響起:“出來吧。你哭的樣子我又不是沒見過,別怕難為情了。”


    我訕訕地出來,尷尬地坐在林大人的對麵,習慣了工作中鄭重地你來我往、私下裏嬉皮笑臉油腔滑調,忽然這麽真實地麵對還真讓人難以適應。本來我對林大人的感覺是時濃時淡的涓涓細流,林大人的一番話,徹底攻占了我的心房,把以前每天累積的一點點喜歡湊成了大大的愛,這麽多小小的溪流最終匯聚成了一條奔騰不息的江河,任是有再大的岩石再高的堤壩,也阻擋不了它的方向。


    這條江河的終點近在咫尺。此刻的林大人像雄渾而又沉靜的大海,帶著潮潮的鹹鹹的海風掠過我的臉龐,讓我忘了城市的喧囂、人生的曲折。


    有多愛他,我就有多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扭頭看向窗外。雲裳霧衣逐漸褪去,剛才朦朧得不可方物的風景在陽光下逐漸現出原形——隻不過是一幢幢灰色的公寓樓,統一的設計統一的布局,離開升騰的晨霧,顯得單調無聊。感情是不是也是這麽個道理,沒有說出來的愛,沒有看清楚的愛才是最美的。如果我說了我愛你,林大人絕不會再說一次那樣好聽的話,所有的曖昧和幻想都在陽光下曝曬和蒸發得幹幹淨淨,隻剩我感歎海市蜃樓的虛幻。


    林大人見我難得安靜,也隨我的視線看向了窗外。此刻陽光在薄薄的雲層裏零零碎碎地漏下來,雖然沒有霞光萬丈,卻金光閃閃地將對麵的玻璃照了個通透,還有幾扇發出熠熠的光,刺痛人的眼睛。


    他修長的手指點在玻璃窗上說:“妖子你看,今天是不是陽光特別燦爛,視線特別開闊,空氣特別清新?因為昨天晚上的一場雨,削薄了雲層,洗去了各種汙穢雜質,才得以讓太陽這麽光芒萬丈。人也是這樣,沒有之前的痛苦和委屈,怎麽會讓以後的生活更加令人珍惜。靠剪刀是剪不斷你不願放手的事情的,不願放手是因為你還有留戀,還有芥蒂。隻有解決它,直視它,你才能繼續前行。”


    我假裝看著窗外的陽光,視線卻落在林大人漂亮的手指上。三十多歲的男人的手原來是長這樣子的,上次拉著我狂奔在滑溜的雪地上的手是長這樣子的。有著圓潤的指甲蓋,突出的指關節,淡淡的青筋,白皙的皮膚,還有著暖暖的掌心。


    我淺笑了一下,朝著林大人說:“roger,我很高興你這麽關心我。身為一個老板,能體恤一個普通職員到這個程度,我已經感激涕零。這大半年來,我一個人宅在家裏無聊時就想著,我為什麽要孤獨地堅持在大城市裏?我既沒有成就一番事業,也沒有找到半個有情郎,年紀一大把,也差不多卷卷鋪蓋奔回老家了。可是我還是想待在這裏。因為……因為在雨後能有人和我一起看陽光,有人能告訴我‘直視它,我才能繼續前行’,所以,我想繼續待在這裏,等到有人攜著我的手,和我一起直視所有的問題,然後我們繼續一起前行。”


    事後我回想起來,這天的這個瞬間如同一張光線良好、視角絕佳的單反照片,照片的背景是絢麗斑斕的雨後陽光,純粹又熱烈;照片的正麵是兩個歪著脖子看窗外的紅男綠女,像是一對俗人,正等待著神諭的指引,尋找通往天國的路徑,超度凡間一切原罪和苦難。


    可惜這對俗人立刻被俗事纏身,林大人的手機響了起來。短暫的音樂聲後,林大人蹙著眉頭接起了電話,越說眉頭就皺得越緊。


    從林大人零星說的幾句話裏,我大概知道,林思聰發了低燒,對方正在和他商量,去醫院還是繼續留在家裏。


    現在處於甲流高峰期,一說到發燒,大家都是談虎色變,更何況是兒童發燒,簡直就是甲流的代名詞。政府出台的宣傳手冊和民間流傳對付甲流的應急辦法大相徑庭;政府部門呼籲大家發燒先就醫,民間流傳先吃藥再去醫院,省得在醫院不是甲流也被傳染成甲流。我相信政府言論,更相信人民群眾的智慧,於是,林大人剛掛電話,我就抓著他的手說:“你先別著急送聰聰去醫院,先吃藥,吃那個連花清瘟膠囊,吃了不管用再去醫院。現在醫院裏,每天進進出出多少人,這些人不是甲流患者,就是和甲流患者有緊密接觸的,本來孩子抵抗力就弱,萬一不是甲流,再被染成甲流,你不是要含恨而死了?”


    林大人淡淡地看了我一眼,道:“你用的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成語?難怪最近聰聰成語說得顛三倒四的,原來罪魁禍首是你啊。”


    我心想林大人說一句話能用三個成語,遠遠高於我的造詣,可惜屈才做了個爸爸,埋沒了做家庭教師的天分。我撓了撓頭說:“這個理論和實踐總是要脫節的。其實我對他的成長功不可沒,至少他現在對學習成語有興趣了不是?你不要揠苗助長了,小孩子嘛,循序漸進比較好……”


    說完了之後我才發現,原來我一句話也能說三個成語,可惜屈才做了個家庭教師,埋沒了做媽媽的天分。


    林大人笑道:“說你一句,你還有十句話等著反駁我呢。難怪這小子最近幾天老嚷著要來見你。要不是我跟他說,最近妖子阿姨忙得很,恐怕他直接過來找你了。”


    說完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我沒法參透他思考的點子,所以隻好假裝若有所思地看回去。


    林大人說道:“你倒挺有孩子緣的。我的兒子一般人還搞不定,我都怕他太早熟,遲早有一天會幹出點兒讓我刮目相看的事情來。”


    林大人要是有幸知道方磊一見著我眼裏就有一汪眼淚的事情,就不會輕易下此結論了。而且通過剛才林大人的一句話,我想到林思聰說成語說得顛三倒四也不是他個人學習能力的問題,這明明就是遺傳基因的作用。林大人,你好歹也是著名高校畢業的,這句話再怎麽說也該說成“我都怕他太早熟,遲早有一天會幹出點兒讓我後悔莫及的事情來”啊!


    我斟酌了一下,謹慎地說:“那個roger,我知道你出國喝過洋墨水,刮目相看這個成語不是這麽用的,比如用個‘大跌眼鏡’啊,‘後悔莫及’什麽的都會好一些。”


    林大人立刻打斷我說:“我兒子怎麽會讓我做後悔莫及的事情呢?要做也是做讓我刮目相看的事。”


    我:“……”


    林大人說:“這小子看到你就精神了。走吧,一塊兒去看看吧。”


    我隱隱覺得這句話的上下語境哪裏不對,但是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個頭緒來,又想著好久沒見林思聰,自己也有些想念他,去見見正好。


    這一次,林大人的車裏放的是神秘花園的輕音樂。音樂很舒緩,節奏很慢,閉上眼似乎還能看見綠野仙蹤裏枝丫交錯的千年老樹,還有千年老樹下深淺斑駁的光影,以及不停踏碎光影快蹄奔跑的梅花鹿。想著想著,眼皮在眼窩上耷得舒舒服服,我竟睡得安然。


    睡得安然的意思是,我睡死過去,絲毫不知車駛向了何方。直到林大人輕輕搖晃我,我才不情願地醒來。


    大概我睡著的時候,林大人將我的座椅調到了舒適的位置,也不知道從哪裏拿出了一條毛毯,蓋在我身上。難怪睡得這麽舒服這麽居家,口水都流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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