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天還是有便當送來。門衛說,毛哥,那美女擱下便當就跑,說不敢親手送給你,不然你會生氣。毛毛掀開便當蓋子,眼前一黑,又是車!菜葉車窗,香腸車輪……毛毛把車身夾起來,嚐一嚐,蟹肉?終於不是秋刀魚了。


    連吃了四天蟹肉便當後,毛毛躲在門口逮住了來送飯的木頭。她已連送了十幾天便當,打破了之前所有女生的送飯紀錄,大家又不是在談戀愛,這又是何必?


    毛毛不耐煩地問她:你到底幾個意思?毛毛說:求求你別再送飯了好嗎?


    木頭緊張地問:啊,不好吃嗎?毛毛懶得溝通,於是點點頭,想了想,又重重地點了點頭。她好像很委屈,又開始眼淚汪汪……這姑娘真奇怪,很容易眼淚汪汪,卻從沒見淚往下淌。


    她淚汪汪地站了一會兒,沒說什麽,也就走了。


    接下來四天,木頭沒再來送便當。第五天,她又殺回來了。


    (六)


    毛毛苦笑,他抱拳說:女俠,你能不能別來找我了?你饒了我行嗎?木頭尷尬地站在門口,馬上又要眼淚汪汪的表情。毛毛最見不得她這招,轉身要走,她拽住毛毛,猛吸一口氣,自己反而別過身去。


    毛毛探頭看她,哎喲,好厲害,她在調節自己的表情。真神奇,她像漫畫裏的機器人一樣,一點一點地調節麵部表情,像上發條一樣,終於重新擰緊了一臉的笑意。


    她轉過身來衝毛毛笑,掏包,抖開一件衣服。針腳縝密,是雙行的,款式也蠻新穎,唐裝的底子時裝的樣子,一看就是大品牌的設計,一看就長得很貴的模樣。木頭一臉期待地說:毛毛,送你件新衣服,你試試看……


    好嘛,不送便當改送衣服了。


    一天一個便當或許能忍受,但如若一天一件衣服叫怎麽回事?


    木頭說,停車場那晚毛毛被扯壞了t恤,她有義務送件新的還給他。掉了兩顆扣子而已,至於買件這麽貴的衣服還人情嗎?這話毛毛不敢說,怕她從此以後天天來送扣子。


    毛毛不是婆婆媽媽的人,他當機立斷套上那件新衣,之後果斷脫下來遞回去,口中隻有一個解釋:小了,不合身,送別人吧。衣服好合身,麵料也真舒服,但毛毛心說,這次不論你怎麽眼淚汪汪,我也不再心軟了。


    木頭果真又眼淚汪汪了,但她抱著衣服不肯走,眼睛不停地上上下下打量,還繞到背後去彎腰看毛毛的屁股。還沒等毛毛開口詢問她為什麽研究自己的屁股,她抱著衣服噔噔噔地跑了。也好,總算能清靜了。


    隻清靜了四天。四天後,木頭站在門口,懷裏還是抱著那款衣服。她一副很害怕的樣子,好像隨時要逃跑。毛毛大步流星地走過去。


    她縮起肩膀,倒退了兩步,又停止倒退,舉起手中的衣服,結結巴巴地衝毛毛喊:


    這……這……這次能大一點兒了……


    (七)


    毛毛說:木頭,咱們做個了斷吧,我目前最大的人生願望就是你能早點兒還完人情,從此別在我麵前出現。


    木頭低著頭,不用猜也知道,又是眼淚汪汪。她低聲問:我很惹人煩嗎?


    簡潔合體的連衣裙,修長的腿和手臂,桃子一樣毛茸茸的臉蛋,粉紅的嘴唇……雖然素麵朝天,但扔在哪個人堆裏都是貨真價實的美女,怎麽可能惹人煩?


    但毛毛說:嗯!煩!毛毛心說,不嗯不行啊,不然你永遠糾纏不清。


    你開寶馬我開飛度,大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你是富家千金,我是靠自己的打拚好不容易在廈門端上飯碗的金鏈漢子打工仔,才懶得和你交朋友呢。再說,我毛毛喜歡的是短裙美瞳假睫毛火辣美女,紅唇大胸的那種最好,你漂亮歸漂亮,漂亮的太水果蔬菜了,而且人又笨,木頭一樣……


    她頭垂得更低了,半天才嘟囔一句:真的煩嗎?才不信呢……毛毛問:你嘟囔什麽?毛毛說:這樣吧,你去想個主意,不論什麽主意,隻要能讓你一次性還完人情就行。


    木頭不說話,噘著嘴站在原地摳手指。二十幾歲的大姑娘了還摳手指?毛毛看得直打哆嗦。


    他把衣服脫下來塞回去,把她攆走了。


    她走出去不到十米,淚汪汪地轉回頭來:衣服是不是又不合身?是不是太肥了?


    她說好好好,我走我走我這就走,你別生氣。


    ……


    好像有個奇怪的規律,每隔四天她都會執著地出現一次,讓毛毛的血壓升高一次。


    毛毛提心吊膽地又等了四天。這次木頭終於沒出現。


    她沒出現,但毛毛接到了一個同樣讓血壓噌噌升高的電話。


    電話是旅行社打來的,通知毛毛提供戶口本、護照、財產證明、個人資料,以方便辦理旅行手續。


    雙人雙飛溫泉七天度假旅行手續。款項已預付,目的地日本箱根溫泉。


    (八)


    毛毛說:去什麽日本!還要泡七天?是泡澡還是燉老鴨湯?!


    他說:廈門旁邊不就是日月穀溫泉嗎,泡個澡還要去趟日本?我才懶得去呢。木頭你的主意太不靠譜,還是按我的主意來吧……你陪我來過完這個“六一”,就算是還完人情了,就這麽愉快地決定了。


    他說:你跟緊點兒,小心一會兒走散。毛毛舉起一隻胳膊,振臂高呼:保衛白鷺!……保衛中華白海豚!他喊:反對px(二甲苯),保衛廈門!不是他一個在喊,成千上萬的人都在喊。


    權力製約的本質不是權力製約權力,而是公民製約權力。權力被公民製約,這不是權力的恥辱,恰恰是權力的光榮。2007年6月1日的廈門街頭,成千上萬的人,成千上萬的黃絲帶。不是遊行,隻是集體散步,沒有過激行為,隻是一場光榮的環保抗爭。


    毛毛說:木頭,你怎麽這麽緊張?抓得鬆一點兒好不好?胳膊都快讓你拽下來了。


    木頭委屈,不是你讓跟緊點兒的嗎?她應該沒經曆過這種陣仗,臉都是白的,兩隻手拽著毛毛的胳膊,踉踉蹌蹌,小女生一樣。毛毛訓她:你看你看,旁人都是t恤衫運動鞋,就你一個穿高跟鞋的,還戴了珍珠項鏈,還穿了小禮服……你是來相親的嗎?


    人太多,擠掉了木頭的高跟鞋,她怕被毛毛罵,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走。毛毛走得太快,她開始單腿跳。


    毛毛說:你是在學袋鼠嗎?他低頭一看,抬頭瞪了木頭一眼,甩開她的手,掉頭回去幫她找鞋。


    鞋找到了,人卻不見了,烏泱烏泱的人頭,毛毛找了一會兒沒找到,忿忿地作罷。


    幾個小時後,人群散去,毛毛在市政府旁的馬路牙子上找到了木頭,披頭散發,半身的鞋印,從裙角到裙腰。


    木頭撇著嘴說:我被人踩了……珍珠項鏈也不見了,另外一隻高跟鞋也丟了,她光著腳丫。


    毛毛把她拖起來,塞進一輛出租車,隔著車窗說:行了,你終於還完人情了,咱倆從此兩清了,就此別過。木頭掙紮,腦袋一探出來就被他摁回去,一探出來就被他摁回去。木頭委屈地喊:這次不算……


    毛毛扯過安全帶,把她捆在座位上。他嘭的一聲把車門摔上,對司機說:師傅,麻煩你把她有多遠拉多遠。


    木頭搖下車窗,眼淚汪汪地衝著毛毛招手:那下次見……毛毛沒回頭,沒應聲。她看見毛毛撒丫子跑了起來,青皮的後腦勺,一閃一閃的大金鏈子。


    (九)


    再見到木頭,是四個四天後。那時毛毛剛剛失業。


    他自己倒是無所謂,夜場的工作幹得太久,女朋友交得太多,生物鍾也太紊亂,正好獨自蝸居一段時間,練練啞鈴練練吉他,借機休整。


    穿著紅內褲的毛毛打開門,又嘭的一聲關上了。


    他隔著門喊:我勒個去!你怎麽陰魂不散?


    木頭輕輕敲門:毛毛毛毛,他們說你好幾天沒下樓了,失業而已啊,你不要餓著自己,我帶了便當給你吃……


    又是秋刀魚嗎?又是蟹肉嗎?又是車嗎?毛毛拉開一點點門縫吼:我跟你說,你別逼我!小心我打你啊知不知道!他說他打起人來連自己都害怕,所以木頭最好趕緊跑遠一點兒比較好。


    木頭確實很害怕,一邊害怕一邊敲門,就是不走。她說:毛毛,我知道你煩我,但這是最後一次還人情了,我保證是最後一次。她不僅僅是來送飯的,還送來一份工作。


    毛毛那時收入頗豐,他是個搶手的夜場管理人才,不找工作,工作也會找他,本不需要她救濟。


    不過既然是最後一次,那就遂了你的心願吧。毛毛刮了胡子,被木頭領去麵試工作。毛毛沒想到,這個叫木頭的笨姑娘能量居然這麽強。沒有麵試,沒有入職考核。她直接把毛毛領進環島路上的一家堂皇森嚴的大公司,指著一張辦公桌,怯怯地說:你以後在這兒上班行不行?


    她說:我了解過你之前的工作履曆,你是個策劃能力很強的人,這份工作你肯定能勝任。旁邊的人七嘴八舌插話:就是就是,你看你看,毛毛先生一表人才,哇,脖子上的金鏈子還這麽粗……一看就很時尚很有品位,咱們公司就缺這種個性人才。


    木頭一臉紅暈地飛走了,兩隻手捏成小拳頭,攥得緊緊的。毛毛懷著滿腹的狐疑,在這家知名公司的企劃部辦公室裏坐下。


    木頭和毛毛說話總是怯怯的,好奇怪,怎麽公司裏的其他人見到木頭也是小心翼翼的?


    同事對毛毛客氣得要命,完全不把他當新人。毛毛揣測,木頭貌似是個富家女,說不定這家公司就是她爸爸的,人們是看在小公主的分兒上才對我這麽客氣的吧……白手起家打天下的苦孩子大都自尊心強,毛毛有點兒後悔應承這份工作了。


    他上班不到一天,就跑到部門主管麵前嚷著要辭職。主管客氣地字斟句酌:毛毛先生,你就這麽走了,總經理麵前我不好交代……毛毛說:你不用交代,讓總經理的女兒自己跟總經理交代就好。他忿忿地說:我靠自己的能力吃飯,不需要富二代的可憐!


    主管看毛毛的眼神開始迷離。他張著嘴,好像看著一隻忽然開口說話的南瓜。


    ……總經理沒有女兒,總經理就是木頭,同時她也是這家公司的股東。木頭不是富二代嬌嬌女,也沒有毛毛想象的那麽木頭腦袋。


    寶馬車是她自己一分錢一分錢掙出來的,她是普通設計師出身,從廈門拚到了東京,又從東京殺回廈門,一磚一瓦白手起家。


    毛毛搞錯了。


    主管說:毛毛先生您冷靜,您您您別挽袖子,我說我說我都說……主管說:總經理木頭每年一半時間在廈門一半時間在東京,最近她剛從東京回來,一回來就變得好奇怪……先是賣了寶馬車,每天打的士上下班,接著愛上了逛菜場,上班時手裏經常拎著兩條秋刀魚,一看就是剛逛完早市……她還愛上了做飯,專做便當,在公司的小廚房裏一待就是一個中午,搞藝術創作一樣。旁人要幫忙,她打死不讓,自己搞來鉗子鉗蟹螯,一絲一縷地摳蟹肉。她還貓著腰,守著烤箱烤秋刀魚……


    一邊烤一邊傻笑,笑得旁人駭然。更駭然的是,她時不時邊烤邊喊口號:做正確的事!正確地做事!誰都不知道她喊的是什麽意思……


    便當一做好,她抱著就跑,也不知是去哪家醫院看病號。一邊跑一邊傻笑,笑得旁人駭然。


    ……主管說:最奇怪的是,公司主營服裝,產品麵向國際,招聘門檻向來嚴,總經理從未直接安插過任何人來上班,毛毛先生你是破天荒頭一個。主管喊:毛毛……毛毛先生您等等,毛毛先生您別跑……


    主管整個人都不好了,他拖著哭腔衝著毛毛的背影喊:我可什麽都沒說……尾音嫋嫋,在走廊裏飄,拐角處隻看見毛毛的大金鏈子閃了一閃。


    (十)


    毛毛說:你還打電話來幹什麽?說好了是最後一次,你怎麽老耍賴皮?他說:我上了一天班也算上了,你人情還完了,別再和我聯係了行嗎?你這個姑娘怎麽這麽煩人!


    電話裏,木頭急急地解釋:對不起對不起我又搞砸了,我以為我做的是正確的事。我隻是想,如果你能來我公司上班,我就可以每天都看到你……


    一句話出口,她下意識地捂住嘴,好似毛毛並非在電話那頭,而是正站在麵前。


    毛毛問:你幹嗎要每天都看到我?沉默了一會兒,毛毛問:我發現了,你不隻是在報恩,對吧?你……你想和我談戀愛?


    不等木頭接話,他緊接著笑了:有病吧你,拉倒吧……


    他急急忙忙地說:你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嗎?你知道我過的是什麽樣的生活嗎?你知道我能在廈門留多久嗎?


    毛毛覺得心在怦怦跳。搞什麽搞?這個呆頭呆腦的笨姑娘幹嗎要和我談戀愛?


    嘴像水龍頭,擰開了就嘩嘩淌個不停。他說:是的,其實你也沒有那麽討厭……之前誤會你是個無所事事的富二代,所以總躲著你。就算你不是個富二代,咱們也不可能在一起啊!


    魚找魚蝦找蝦,鯨魚怎麽可能愛上海馬?你知書達理年輕有為,人也漂亮,找什麽樣的男朋友找不到?而我呢……從安徽到福建,我16歲起就四海為家,早已經習慣當浪子了。


    假設我們在一起,我會遷就你嗎?……不會的!讓你來遷就我嗎?憑什麽要你遷就!憑什麽讓你一個女人遷就我一個爺們兒?大家的生活環境不同,生活方式不同,前途和方向也大不相同,所以,談什麽戀愛!拉倒吧……


    他說:你快別鬧笑話了,掛了掛了,別再給我打電話了。電話掛斷了,木頭掛的。


    聽筒裏嘟嘟的忙音,毛毛丟開手機,但怎麽也丟不開怦怦的心跳聲。他抄過吉他轉移注意力,剛彈了兩下琴弦就斷了。他跑到廚房打開冰箱找吃的,莫名其妙地拿出來一條冷凍秋刀魚……不知何故,他隻要一恍惚,眼前出現的就是木頭那副眼淚汪汪的模樣。


    秋刀魚在手裏捧了半天,毛毛猛然發覺自己已許久沒有談過戀愛了。每天光顧著防木頭了,貌似自打停車場事件後,他就和之前所有的女朋友中斷了聯係。


    他嚇了一跳,罕見罕見!這是為什麽呢?“難道我喜歡上那塊又呆又笨的木頭了?不對!我身經百戰談過那麽多次戀愛,如果喜歡上一個人怎麽會自己都不知道?”他燙手一樣把秋刀魚扔飛,慌慌張張地從廚房跑到臥室,又從臥室跑到客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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