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飯吃完,我也沒能七竅流血,肚子痛了兩下也不痛了。我納著悶攥著銀筷子,陪著老師傅抽飯後煙。和往常一樣,小師姐無聲無息地收拾碗筷。


    老師傅忽然想起了什麽,點點我手中的銀筷子道:你這筷子……我說:嗯?老師傅說:銀子沾了雞蛋會發黑,去搞點兒牙膏搓一搓。


    我是美術生出身,從小化學沒及格過,轉天qq上問了某學霸後才知道:熟雞蛋散發硫化氫,遇到純銀,會在銀表麵反應生成硫化銀。硫化銀是黑色的。


    至於銀針試毒這一公案,學霸解釋如下:中國古代民間,不流行化肥、農藥、毒鼠強以及肉毒杆菌瘦臉針,一般人也沒條件購買斷腸草或含笑半步癲……當年下毒索命之最爆款,主要是三氧化二砷,俗名砒霜。


    古代生產技術落後,致使砒霜裏都伴有少量硫和硫化物。砒霜裏的硫遇到銀,自然起化學反應,生成黑色的硫化銀。故而,在古代,出現銀針試毒會發黑的情況是合理的。


    我問:那現在呢?銀子還能當驗毒工具不?他答:現在砒霜的提純技術很發達,遇到銀子不會再黑了,而現在大眾熟知的各種毒藥,如氰化物等,遇銀後本就不會起反應,自然也就不會發黑。


    我說:真有趣,那這些毒藥遇到什麽會發黑?最隱秘的毒藥又是什麽?你再給我多傳授點兒下毒方麵的知識,聽起來真長見識。他問:你想知道這些知識幹嗎?


    他警惕起來,不肯跟我多說了,後來還在qq上拉黑了我。那位學霸和朱令是同一個母校,他的反應我表示理解。朱令是誰?自己百度去。


    關於此次“菜裏有毒”事件,我當然不可能自己打臉。老師傅和小師姐不會知曉我的內心戲,他們以為我頻頻夾菜的奇怪行為,是在表達友愛,我騎驢難下,自此經常給他們夾菜。


    沒想到夾菜也能夾出化學反應來,漸漸地,我和小師姐之間的關係慢慢在改變。


    簡單來說,距離好像拉近了,再和她講話時,回應的字數多了、句子明顯長了一點兒。


    比如之前我說:小師姐,用不用幫你洗碗?她會回答:不用,我來就好。現在她會回答:不用,你坐著吧,我來就好。


    你看你看,比以前多出來好幾個字呢。


    (四)


    小鎮的雨季寂寥。


    銀匠鋪沒電視,老收音機刺刺啦啦我不愛聽,時常有一搭沒一搭地找小師姐說說話。


    真是個絕佳的聽眾,不論我怎麽bb,她都認真地聆聽。最起碼看起來是這樣子的。湊近了仔細一看,哦,確實很認真,眼神是散的,她在認認真真地出神發呆。


    發呆這回事如果做得好,就是深沉。她一貫如此深沉,我慢慢也就習以為常,她走她的神,我吹我的牛……直到老師傅喊:來來來,你們倆都過來瞧瞧。瞧什麽?自然還是瞧打銀,老師傅傳藝不說教,隻說瞧。


    畢竟人聰明,審美能力高,動手能力又強,我很快能打鐲子了,特別漂亮。至少我自我感覺是這樣的。


    老師傅說鐲子好打,鈴鐺難做,若哪天能把圓鈴鐺打好了,也就出師了。我正處於各種急於證明自己的年紀,自負天資聰穎,各種躍躍欲試。老師傅說鈴鐺嘛……你真心夠嗆。


    未承想,果真夠嗆。打鈴鐺需先打銀皮,要又薄又勻的,不勻不是銀皮,是中東古代硬幣。光銀皮就打了一整天,震酥了虎口才得了幾片。然後把銀皮敲成中空半圓球體。一打就癟,一敲就漏。要是嚼得動,我一準兒把這堆中空半圓球體給生吃了!好不容易打出兩個中空體了,懷著激動的心情對在一起……想哭。一個m(中號)一個l(大號),不是一個型號,合不上……重做。終於敲出兩個等大的中空體了,管他圓不圓球不球的,再說再說,反正終於打出兩個等大的了,哆哆嗦嗦地焊在一起……怎麽不響?哦,空心球兒怎麽可能響,要捏開豆莢一樣的一條縫,放響珠進去呀。


    ……焊得太死了,捏不開,重做。


    憋著滿肺的三昧真火,如上工序重來一遍。怎麽還是不響?


    哦,銀鈴鐺不能放銀珠子,要放銅珠子才能響……那就捏開換銅珠子。捏得太狠了,癟了,重做。


    ……幾番輪回轉世,鈴鐺終於做好,當真是比考駕照還折騰,我心力交瘁,頭發都白了幾根。


    捧著心血去給老師傅交作業,他兩根手指拈起來,咂著嘴瞧。阿叔,大家相識一場,有今生沒來世,有話直說但講無妨。


    他說:豌豆?豌豆?扁了點兒而已啊,你仔細聽聽,這不是能響嗎?!


    想咬人,打個飛鏢打成胡蘿卜,敲個鈴鐺敲成豌豆?我是來當銀匠的還是來種大棚蔬菜的!我使勁兒晃著扁鈴鐺:多別致,又不是賣不出去,能響就是鈴鐺!老師傅說:這個這個,可能真賣不出去……阿叔,你年事已高,接受新鮮事物有障礙,喂喂,小師姐,醒醒醒醒,你瞧瞧我打得好不好?我把發呆中的小師姐戳醒,把銀鈴鐺擱在她手心裏。她渙散著眼神,瞟了一下,敷衍道:哦,豌豆,挺好的。


    豌豆就豌豆吧,我拴個紅繩兒掛在脖子上自己留著當傳家寶……我戳醒小師姐時,她正在鏨花。


    老師傅說女孩子心細,能沉住氣,不然蘇繡魯繡幹嗎都是女紅,鏨花同理。小師姐確實能沉得住氣,她鏨花的樣子我看著呢。這副模樣不像個人,反倒像台機器,機器當然能沉住氣了,你什麽時候見過機器喘氣?


    變身機器人的小師姐機械地鏨鏨鏨鏨鏨……手雖然不停,眼神卻是散的。阿彌陀佛,她隻不過換了一種方式發呆而已。


    (五)


    我一度以為小師姐是天然呆,不關心人類,隻活在自己的世界裏。直到那次“銀匠鋪自衛反擊戰”,才有緣得見月球的另一麵。


    那天,一對衣著簡樸的小情侶興衝衝跑來,取出對門銀器店買來的一對銀戒指,請我們在上麵刻名字縮寫。他們依偎在門檻上等著,小師姐坐在櫃台裏做著刻字的準備。情話綿綿,聲音雖小,但銀匠鋪更小,一絲一縷全飄入耳朵裏。


    男生說:別人都是準備好車和房才結婚,婚禮上交換的也都是鑽戒,我隻能買得起銀戒指,總覺得對不住你……女生摸著他的耳朵,說:傻瓜,跟了你這麽多年,到幾時才能懂我?我嫁的是你這個人又不是嫁給鑽戒,有一枚純銀的戒指我已經很知足了。


    純銀的戒指?小師姐停下了手中的活計,老師傅和我也停下錘子,彼此對視了一眼。


    彼時,中國的古鎮熱方興未艾,遊客從麗江、陽朔、鳳凰等一線景點慢慢滲透到小鎮這樣的小鎮裏來。遊客多了,專做遊客生意的店鋪自然出現,斜對門就開了一家,開門不過幾周,就敢掛出一塊實木大招牌:百年老店。也是銀器店,但不打銀,隻賣成品,琳琅滿目,煞是惹眼。他們的貨源不詳,但品類很多,藏銀、苗銀、素銀、尼泊爾銀……也賣純銀,純銀隻賣懂行的人。尼泊爾銀不是純銀,純度最多是925銀。素銀不是純銀,925銀外鍍白銠。苗銀也不是純銀,大多是白銅底子鍍上一層薄薄的白銀。藏銀也不是純銀,傳統藏銀三分銀七分銅或鎳,當下基本全是白銅。


    那對小情侶被宰了,花了純銀的價錢,買了兩個白銅圈,然後拿著兩個白銅圈在婚禮上當信物交換,然後當成此生至寶,終身佩在無名指上。和中國大多數旅遊地的無良商家一樣,店家吃準了他們不可能當回頭客,也不可能為了幾件飾品千裏迢迢殺回來興師問罪——這個啞巴虧他們吃定了。


    我擱下錘子,想上前把話挑明,衣袖被老師傅拽住,他搖了搖頭。


    對門開店的,據說是鎮上有勢力的大家族,老師傅不願惹麻煩。我皺著眉頭看老師傅,他彎下腰敲銀子,也皺著眉。也罷,反正這對小情侶我也不認識,犯不著為了他們給老師傅惹麻煩,算了就算了吧。


    小師姐卻忽然開口了:你們快結婚了嗎?真稀罕,頭一回見到小師姐主動和人搭訕,且是陌生人。


    那對小情侶很樂意和人分享甜蜜。他們是攢了年假出來旅行的小職員,同一個小城長大,同一所大學畢業,同一座城市工作,雖然家境和收入都很拮據,但相戀六七年來從未紅過臉。婚禮定在年底,蜜月旅行不是馬爾代夫、塞班島,而是留在老家陪雙方父母過年,女生堅持這樣安排,她心疼他,想給他省錢。男生也心疼她,故而,結婚前精心策劃了這場省錢的背包旅行。普通人有普通人的浪漫,他牽著她的手窮遊,橫穿小半個中國去看看世界。小鎮是他們此行的最後一站。


    女生揚起一部過時的卡片相機,驕傲地說:我們拍了好多照片……房子首付的錢已經快攢夠了,將來我要用這次旅行的照片貼滿一整麵牆壁。這是他們的第一次二人旅行,大城市生活艱辛,湊足了首付就該湊房貸了,也不知下次再度攜手天涯會是何年何月。旅行的終點,他們走進那家銀器店,牙縫裏摳錢買下一對“純銀”戒指,作為此行的紀念。


    以及婚禮的信物。


    ……


    我看看老師傅,他手中的錘子不停,腰彎得更低了。再看看小師姐,她的目光筆直落在那對小情侶身上,直勾勾的,我去,又開始發呆了。


    小師姐動了一下,衝著老師傅的方向說:阿叔,戒指太細了,我刻不來……


    她說:用咱們店的銀子,給他們重新打一對新的戒指吧,寬一點兒的,好嗎?頭一回聽她說這麽長的句子。她說話時眼睛垂著,並沒看著老師傅,語氣很奇怪,帶著懇求,甚至還有一絲哽咽。


    那對小情侶愣了一下,女生站起身來連聲拒絕:不必了,刻不了就不刻了,不要重新打了,我們身上的錢不多了……


    她衝著我們擺著手,也衝著男生擺手。


    小師姐仿佛沒聽到她的話,哽咽著,再次衝著老師傅說:阿叔,給他們重新打一對純銀戒指吧……


    老師傅沒說話,慢慢地起身,取過那對戒指,再取出一條新的銀板,叮叮當當地敲了起來。


    女生急了,跳過去叫:說了不要的呀。老師傅示意她坐下,用哄孩子的語氣,慢慢說:沒關係的嘎,不要錢的。


    ……老師傅畢竟是老師傅,新打的戒指和原先的戒指的花型一模一樣,小師姐在上麵刻上了他們的全名,我幫他們把戒指燒白再拋光。男生掏出了錢包想付賬,未遂。他們想把原先的“純銀”戒指留下做替換,亦未遂。


    小情侶道了謝,一頭霧水地走了。


    臨走前,小師姐對男生說:結婚戒指有一對就足夠了,原先那對去退了吧,省點兒錢。


    她又看著女生,笑了一下。她呆呆地看著女生,看著看著,眼圈慢慢紅了。她張了張嘴……別過臉去,終究什麽也沒說。老師傅看著她們,搓著手,猶豫了一會兒,也是什麽也沒說。


    幾個小時後,方知這對戒指給老師傅惹來了多大的麻煩。三五個人抱著膀子走到門口,有男有女,打頭的男人一臉慍色。


    他們氣勢洶洶地闖進店裏,指著鼻子衝老師傅罵:老東西你什麽意思?!你賣你的銀子,我賣我的銀子,我賣什麽銀子用得著你這種人管嗎?!


    師傅彎著腰,手中的錘子不停,他皺著眉頭什麽也不說。那人嘴裏罵罵咧咧個不停:一把年紀了,做事還不懂規矩,活該鰥寡孤獨!旁邊的人附和:就是,多管什麽閑事!別以為不知道你的老底,裝什麽好人,你個老土匪!


    這話也太難聽了,我衝過去攥他的衣領,拳頭剛揚起來就被老師傅拽住了。


    我衝老師傅喊:你放手!他壓著嗓子說:犯不著的,孩子,犯不著出頭。邊說,邊使勁兒把我往後院拖。他個子小,力氣卻大,吊在我胳膊上墜得我踉踉蹌蹌。


    那幫人占盡了上風,依然不肯停嘴:自己是個老土匪,還養了個小土匪!你讓他過來試試,我看這個小土匪敢不敢動手!我山東人,魯地重禮,不流行罵人,從小到大向來是能動手就不動嘴,故而肺都快氣炸了也不知道該怎麽流利地還嘴。那幫人不肯善罷甘休,又衝著小師姐來勁:


    這個女的一看也不是個好貨色!小師姐無聲無息,門簾半掩我看不清,不知她作何反應。他們罵:你也給我小心點兒!再敢亂說話壞我們家生意,撕爛你這個小婊子的……!


    越是鄉野,罵人越粗鄙,實在難學出口。


    還沒等我闖出去,先仰天一跤,老師傅把我狠狠地摔倒在地,自己大步流星地衝出門去。


    等我爬起來跟上去時,他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柄大號錘子。那幫人被老師傅的氣勢所懾,紛紛後撤,一直退回到店鋪裏,哐啷啷關上門。隔著門還在罵,一口一個“老土匪”“小土匪”,一口一個“小婊子”,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一錘子砸在木牌上,“百年老店”的招牌上哢嚓裂開一條紋,再一錘子砸上去,屋子裏終於鴉雀無聲。


    老師傅須發皆張,站成一個“大”字,他端著錘子怒吼:罵我可以,罵我孩子不行!你再罵她一句,我敲開你的腦殼!


    好威風!一直以為他是個佝僂的小老頭,原來發起火來是頭無人敢擋的老野犛牛……


    “銀匠鋪自衛反擊戰”結束,曆時五分鍾。對門銀店珍惜腦殼,沒再來找過事兒。被老師傅敲壞的木牌我們沒修也沒賠,幾場雨過後,裂紋的新木碴兒被雨水做舊,娘的,看起來更像是曆史悠久的“百年老店”,生意更紅火了。


    小情侶的白銅戒指他們應該沒給退。沒退就沒退吧,希望那對小情侶在婚禮儀式上彼此交換的,是純銀的那一對。


    那天晚飯時,小土匪先給老土匪夾了一筷子洋芋,小師姐也罕見地夾了一筷子過去。


    小土匪給小師姐也夾了一筷子洋芋過去。小師姐也給小土匪夾了一筷子洋芋過去。


    ……老師傅忽然開口道:我很多年前坐過牢……小師姐說:哦,知道了。我說:哦,那又怎樣……


    窗外細雨淅瀝,昏黃的燈光下,三個人埋著頭默默地咀嚼。


    沒有再說話,也不需要說話,仿佛三個已然相互守望了幾十年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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