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10月19日,鄭忻峰18歲,還不是後來的鄭書記。


    沉默著掐滅指間沒抽完的小半支紅梅,將煙頭彈向夜幕下的護校河,看著拋物線在某個上升點消失不見……


    鄭忻峰隨手扯了兩把身上皺巴巴的襯衣,從臨州師範學校男生樓2#407宿舍灑滿月光和秋涼的小陽台上緩緩轉過身來。


    在此之前,他已經在宿舍這個破爛的小陽台上站了差不多整整一夜,此時,天剛蒙蒙亮,裏麵的那幾個家夥,都還窩在被子裏呼呼大睡。


    經過這一夜,鄭忻峰首先想明白和確定了一件事:沒什麽大意外的話,自己應該是重生了,就像網絡小說裏寫的那樣,人生突然間回檔,回到了1991年,中專三年級上學期的秋天。


    而這個前提是,他剛不久之前,死了,在不斷奔波忙碌的人生中,一次登機回國的舷梯上,猝然倒下。


    如果那是存在於另一個平行世界的故事的話,這件事應該會在今早登上熱搜,以及電視報刊新聞的頭版頭條,因為在那裏,時年49歲的鄭忻峰,是一個大名字,很大的那種。


    “當然也可能我沒死,倒下之後又被救活了。隻是因為修煉《九轉金身決》幾十年終於大成,所以分出來了一個元神,回到這裏。”


    因為不敢也不願意去接受、想象和麵對,自己“死”後的那些事,那些人,鄭忻峰努力這樣安慰自己,緩衝情緒。


    順著這個思路,他很快又想到並想明白了第二件事:等等,既然真有重生這回事,不會在那個世界裏,江澈那混蛋其實就是重生回來的吧?!


    臥槽,他好像真的是!


    種種跡象都很像是啊。


    應該就是了,這狗東西,居然瞞了我們所有人一輩子,估計連林俞靜都完全不知道。


    粗略回憶,算一算時間,前世江澈那波突然開始開掛,好像是92年初的時候了……比我這回晚幾個月?


    “所以,他現在是不是?”


    “如果現在還不是,會不會晚幾個月也過來?”


    “……”


    一時之間還有太多東西來不及細想,鄭忻峰一念間拋開愁緒,開始興奮起來了,畢竟他跟江澈不同,一向沒有那麽細膩的情緒,也沒他那麽謹慎周全,而且,老鄭同誌現在才十八歲,正正經經是一名青少年。


    年輕的身體不抗事,因為激動和各種情緒的交雜而不住顫抖著,鄭忻峰甩開倆膀子,幾個大步走回宿舍裏,來到江澈床邊。


    陽台進來第二排左手邊的上鋪,江澈仍然裹著被子,對著牆,側身躺著,睡得很死。


    “是他,不會錯的。”


    鄭忻峰認得他的東西,當下左手一攀,用力抓住上鋪床欄,身體借力一躍而起,右手呼啦在空中掄圓……


    “啪!”猛地,照著肩膀大臂位置給了江澈重重一巴掌。


    等到江澈吃痛加驚嚇之下,一骨碌慌張翻起來,扭頭亂看。


    “江澈,畢業去不去茶寮?”


    鄭忻峰第一時間快速而語氣認真問道。


    因為他相信,在這種半睡半醒,突然驚嚇,幾乎完全懵逼的狀態下,江澈絕大概率會給出下意識的真實反應。


    “什,什麽啊?什麽寮?我去你大爺的,你幹嘛?!”床上的江澈雙眼迷蒙,表情可憐又茫然,略有些惱火道。


    鄭忻峰盯著他看,仔仔細細,目不轉睛,盯著,盯著……這反應,不像是假的。


    所以,他不是。


    至少現在還不是。


    “那,老子不得玩死你啊?!”


    報複,必須先報複,全麵報複,一瞬間,前世各種被江澈坑騙的經曆統統浮上心頭,鄭忻峰想著,更加興奮了。


    正準備進一步展開想象呢……


    “鄭忻峰,你神經病啊?!”江澈大概三分元神終於歸了位,坐在床上一邊揉著肩臂,一邊沒好氣向下罵道。


    他倒是沒大聲,因為宿舍裏另外幾個睡得足夠死,這會兒還都還沒醒呢。


    鄭忻峰沒說話,抬眼又看了看他。


    眼神詭異而複雜,讓人琢磨不透。


    江澈心頭狐疑一下,和緩了語氣,小聲問:“怎麽了,有事啊?”


    “嗯,有事,叫你起床背書,好期末給我抄啊,哥們這回可全指望你了。”鄭忻峰咧嘴笑起來說,他是在笑,但是笑容莫名給人意味複雜的感覺。


    “起你大爺,我背你大爺,這特麽才十月中,而且現在才幾點啊?!”江澈轉頭示意外麵的天色,遠天那邊,月亮都還沒完全下去呢。


    接著,他又轉回目光,仔細看了看鄭忻峰,似乎有點兒不太放心,繼續問:“你剛說什麽,畢業?還有什麽寮?”


    “茶寮,我前兩天從報紙上看到的一個地方,說是特別偏僻窮困,村裏有學校,但是招不來老師,孩子們沒得學上。”鄭忻峰連忙解釋。


    “所以?”


    “畢業我們報名去那邊支教吧,江澈,就咱畢業這個年紀,過去待上個一兩年,其實也耽誤不了什麽事。”


    嗯?


    這麽突然麽?


    怎麽老鄭這渾貨,一夜之間變得這麽偉大了?


    江澈疑惑,猶豫了一下,搖頭:“我不去,我家裏爸媽爺爺還等著我畢業回去教書呢。”


    這是一方麵原因,另外一方麵,因為葉瓊蓁前幾天提起過,江澈最近正考慮要不要嚐試一下爭取留校呢,隻不過因為還在考慮,他沒有說出來。


    “那不行啊,你得去。”“不去肯定是不行滴!”“咱杏花嬸,還在稻穀堆旁巴巴等著你呢。”


    鄭忻峰似乎是在自言自語,不自覺間嘀咕出來了,好在,聲音是個漸說漸小的趨勢,到最後這一句,基本已經完全隱去。


    江澈隻聽清楚了前麵一部分,當下愈加茫然,不解問道:“為什麽啊,為什麽我必須得去?”


    “因為……”因為你未來的媳婦兒會在那裏遇見,因為咱的寶貝天才小冬兒在那裏,未來的奧運冠軍周映也在那裏,還有那麽多的孩子、鄉親、朋友,因為那裏會有一場巨大的泥石流,因為……很多事。


    因為,茶寮,這個現在你聽來陌生而偏遠的小山村,其實是刻在我們生命裏的地方啊。


    鄭忻峰整一大堆的理由翻騰在心裏,但是一條也說不出口,不由得鬱悶起來:原來重生知道太多的感覺,也並不完全是好的,負擔實在太大了,而且啥都不能直說,非得拐彎抹角想轍去實現或避免。


    再者說,要是出現意外怎麽辦?那麽多人的人生啊,總會有意外的。而且,出現意外的發展真的就都是不好的嗎?


    腦子好累,算了,要不我直接把我知道的都告訴老江,讓他去操心煩惱得了?


    不行不行,那樣的話,很多事情的發生發展就不圓潤了啊。


    而且這才剛第一天,老子還遠沒玩夠呢。


    “到底為什麽啊?為什麽咱一定要去那個茶寮支教?”


    這時候,床上的江澈忍不住又催問了一句。


    “因為,因為……隻要人人都獻出一點愛,世界將變成美好的人間。”


    鄭忻峰突然聲情並茂地小聲哼唱起來,也不管這首歌這時間出來了沒有,江澈有沒有聽過。


    一邊唱,一邊他跟沒事人似的,從江澈床邊緩緩走開。


    這件事本身太過複雜了,茶寮之於現在的江澈,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存在,鄭忻峰一時之間想不出什麽好的解法,而且時間也還早,還有小十個月呢。


    慢慢再弄吧,總會有辦法把人騙過去的,不急,鄭忻峰心裏這樣想著,慢騰騰又摸回自己床上躺下,蓋好被子。


    鄭忻峰在被子下麵躺直了,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在江澈看起來,完全就是已經秒睡的樣子,就像他平時一樣。


    但是其實,鄭忻峰並沒有睡著。


    他不想睡,按說本應該很疲累的身體莫名的沒有任何困意。


    同時他也不敢睡,怕自己壓著的神經一放鬆,興奮勁兒一散,就會不能自主地投入那些痛苦的思考和想象。


    人在這樣一種狀態下,感官似乎特別的敏銳,沒一會兒,鄭忻峰就聽到了江澈下床的聲音。


    估摸著是被我打得完全沒睡意了,哎喲,過來了,停在老子床邊了,特麽的他不會是要來打回去吧?


    結果並沒有。


    鄭忻峰很快聽到江澈走去牆角架子拿臉盆牙杯的“鈧當”聲,看樣子準備去水房洗漱了。


    周六上午依然是有課的,這時間去水房人少,可以不用排隊擠位子。


    嶄新的一天,不,是嶄新的一輩子啊,鄭忻峰稍微一想,覺得自己更應該好好洗洗,開口說:“老江幫我的也帶一下,我一會兒就來。”


    他好像不記得自己的臉盆牙杯是哪個了。


    江澈說:“滾,你自己怎麽不拿?”


    鄭忻峰說:“我拿熱水。”


    “這天氣用個毛的熱水。”江澈這樣說完,牆角傳來又是一聲輕微的“鈧當”,終究還是把鄭忻峰的臉盆牙杯帶上了。


    水房。


    因為不是很確定自己的毛巾是哪一條,幹脆就沒拿,鄭忻峰洗完臉滿臉的水珠子,抬頭轉身朝江澈那邊看去。


    江澈正對著鏡子撥頭發呢,三七四六的翻來覆去似乎有點兒糾結。


    “把頭發梳成大人模樣,咳咳,這臭小子長得還真是……不愧是二十多年後網上小孩們發評論,說靠臉也可以成功的企業家第一名啊。”


    “不像老子,年紀輕輕就這麽有氣質……嗯,老子那一路走來,靠的完全都是才華和氣質。”


    鄭忻峰掛滿氣質和水珠的臉,倏然出現在牆上那麵有著一道斜向裂縫的鏡子裏。


    鏡子不大。


    站遠了看,他和江澈的臉,恰好以那道裂縫為界,一人占了半邊,莫名有種雙雄類電影海報的既視感,而且整體質感不賴。


    但是站在江澈的距離和視角,畫麵就不一樣了,在他眼中,鄭忻峰那張臉就跟個鬼似的掛在他腦後肩頭,看得久了,經不住瘮得慌。


    “你今天好像不太正常”,江澈似乎有些擔心說,“真的沒事?”


    “真是沒事”,鄭忻峰說著頓了一下,改口道,“哦不,有。有一點小事,你午飯後沒事的話,陪我出去逛逛怎麽樣?”


    “去哪,幹嘛?”


    “就隨便逛逛啊。”


    “那,我有事。”江澈說:“我跟葉瓊蓁約好了一起去圖書館自習。”


    “…哦。”


    對哦,鄭忻峰心說差點忘了這茬了,唉,葉瓊蓁,那可不是一個甘於平凡的女人和一盞省油的燈哦,以江澈現在這個年紀和心態、閱曆,到最後少不得要受些傷害。


    怎麽辦呢?


    不怎麽辦啊,年輕人趁早有點兒有些磕磕碰碰,受一兩回感情的傷,挺好的,有利成長。


    鄭忻峰無所謂想罷,轉頭看一眼窗外,天色已經亮起來許多,路麵上也已經有早起去餐廳吃早飯的學生了,問:


    “對了,老江,我飯卡你看見過沒?找不著了。”


    “不用找。”江澈說:“反正你卡裏也早沒錢了。”


    早飯用的是江澈的卡,兩個人刷了六個大饅頭,就著一包榨菜,沒一會兒工夫就啃完了。


    鄭忻峰吃得很香,意猶未盡。在曾經度過山珍海味、各國佳肴都已經吃遍,吃厭的半生後,一時感慨,自己也說不清到底是這年頭的饅頭確實好吃些,還是因為它在這樣的時光和情境裏,才那麽香甜。


    上午三堂課,鄭忻峰坐在破舊的教室裏,像一隻等待飛蟲的蛙一般,仰著頭左顧右盼。


    課是不聽了,數學一概聽不懂,記背類的知識也一早就已經忘光光,唯獨英語很好,好到遠比授課的老師更好許多,所以也不需要聽。


    教室裏坐滿了青春稚嫩的麵龐,或依稀熟悉,或已經陌生,鄭忻峰坐著一圈圈看了不知多少遍,偶爾回想起與其中一些人後來的交集,以及他們未來的人生軌跡,覺得有趣且神奇,同時不禁感慨。


    大概吧,絕大多數青春少年的迷茫憧憬與衝動幻想,最後都會變成一張張中年人平凡而疲憊的麵龐。


    當然,有一些鄭忻峰心底更加想念和期待的身影,並不在他的眼前和這個教室裏。


    準確的說,是除了江某人之外,全都不在這。


    老彪,三墩,大招,陳有豎,秦河源,小冬兒……曲沫。


    這其中有的人,他要是不去找,很可能會出事,比如挖煤那倆貨,還有那倆街頭小混混。


    而有的人,他去找了,一個不小心很可能自己會出事,比如其中某位極度沒文化的沿海跑船大佬。


    那彪玩意可不是什麽善茬。


    至於這位名叫曲沫女同誌,那鄭忻峰可太了解了,她現在家裏電器事業正是蒸蒸日上,迅猛發展的時候,富二代小公主的日子,過得正好呢,估計也不是太好收拾。


    一上午的時間,就這麽在恍恍惚惚中過去了。


    午飯還是刷的江澈的卡,兩個人搶一份番茄炒蛋搶得劍氣縱橫,叮呤咣啷。飯後,鄭忻峰很自覺的自己一個人離開了宿舍,準備出去晃悠晃悠。


    眼下應該先幹什麽呢?


    搞錢。


    當這兩個字理所當然而又絲毫不容任何置疑的,直接出現在鄭忻峰腦海裏,他腳下猛地站住了,人停在路口,難得一次,眉間露出糾結不定的神色。


    是得搞啊。


    問題是,搞錢,前世的他和江澈,乃至包括他們周圍的所有人,其實都在這件事情上取得了無比巨大的成功。


    真的要以相同或不同的方式,把那場人生再重複一遍嗎?


    鄭忻峰糾結猶豫,是因為他在昨晚醒來後,其實對此懊悔過。


    在那個世界的故事裏,江澈差不多在1997年之後,就開始逐漸隱居幕後,專心做他的女兒奴去了。


    所以,在那以後的二十多年時間裏,原本作為追隨者的鄭忻峰,反而漸漸成為了一般公眾眼中更有影響力也更輝煌的那一個。


    他充滿激情和動力,努力把握著人生和上天給予他這個窮小子的莫大機會,他做很多事,除去原本的登峰乳業外,他做舊實業,做創新產業,做貿易,做投資,具體到做半導體,做前沿醫療……


    一直沒有停歇的腳步,一直持續了很多很多年。


    直到“昨天”,當他結束又一次忙碌疲憊的行程,正準備回國和曲沫共度倆人的25周年結婚紀念日的時候,人在登機的舷梯上,猝然倒下。


    “不管怎麽說,總不能這樣再來一遍。”


    “而且現在回想,我們這一群人最快樂,最有意思,也是到後來最為懷念的一段時光,其實還是剛開始,大家一起努力做事,賺些小錢,一點點改變生活處境的時候啊。”


    “那時的激情、喜悅和美好,都是後來很難再從那些看似巨大和輝煌的成功中獲得的。”


    鄭忻峰正這樣想著,感受著,計劃著。


    “老鄭。”江澈呼喊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接著是奔跑的腳步聲。


    鄭忻峰回頭,等他跑到麵前,“你不是要跟葉瓊蓁去圖書館嗎,怎麽來了?”


    “臨時有事不去了。”江澈說。


    “什麽事?”


    “嗯……不知道,是她有事。”


    雖然江澈是這麽說的,但是鄭忻峰還是很輕易就看出來了,這小子其實是因為擔心他有什麽事才跑來的,因為他今天一早開始的表現,對比平時確實有些不正常。


    還行,小年輕至少沒有重色輕友。


    因為知道江澈和葉瓊蓁的結局,鄭忻峰自然不會跟他客套,兩人很快一起出了校門……開始閑逛。


    真的就是瞎晃蕩,這看看,那站站的,完全沒有半點目的性。


    就這樣一直逛了半個多小時,江澈終於忍不住問:“咱倆到底幹嘛去啊?”


    幹嘛去?鄭忻峰停住腳步,四向隨便看了一圈,笑起來說:“看廠花啊。”


    說話同時他伸手指去,指向一座大工廠的招牌,原來兩人不知不覺,已經逛到臨州市紡織二廠附近來了。


    在無聊的傍晚放學時間,集體出來坐路邊石牆上,等著看市紡織二廠的女工們下班——這是臨州師範學校曆代男生的一個傳統課餘活動項目。


    江澈在和葉瓊蓁談戀愛之前也被師兄同學帶著參加過,隻是有一陣沒來了而已。這會兒想想,還挺懷念的,看看也不錯。


    可這是中午啊,“中午她們又不下班。”江澈說。


    “中午也有午休時間啊,還是會有一部分出來逛逛,辦點事啥的。”鄭忻峰對此似乎十分了解,說著話,擰回頭看向江澈,突然挑眉說:“哎,知道現在二廠廠花是哪個嗎?”


    “廢話,唐玥唄。不過你可別忘了,她弟弟是誰。哎喲,你可千萬別不知死活上去搭話啊。”


    江澈說這話的時候,狀態是真的慫。


    這一方麵是因為唐玥的弟弟唐連招在附近這一帶確實凶惡名聲在外,街頭戰績極為可怕,另一方麵,是因為恰好這時候,就在他們麵前不遠處的紡織廠門口,好巧不巧,二廠廠花唐玥竟然真的午休時間出來了,穿一身藍色舊工作服,站在廠大門口張望,似乎是在等什麽人。


    倆人都看見了,那是真好看啊,倆人都想。


    隻不過一個想的時候心裏說的是唐玥姐。


    另一個是,那個廠花姑娘。


    “不就大招麽,嗬嗬,粉紅小海疼。咱跟他姐說幾句話怎麽了?”鄭忻峰無所謂地說著,笑著,給江澈感覺,他似乎還真準備上去聊兩句,直到他突然意識到唐連招現在並不認識自己……


    還是算了,先不惹他。


    “怎麽樣,慫了吧?”江澈看他臉色變化,改而開口擠兌。


    “我慫個雞……”兒字沒出來,鄭忻峰嘴硬的時候,目光突然呆滯了一下,大概兩秒鍾,猛地抬手擋住眼睛,而後迅速轉身,一把拉起江澈胳膊,邁步,小聲說:“走!走走走!”


    “怎麽了?”這一下倒是把江澈搞糊塗了,怎麽著老鄭這突然間就慫得這麽徹底了,連看都不敢多看一眼,難道唐連招來了?


    可是,沒有啊。


    江澈連連回頭張望,並沒有看到唐連招或者某個疑似小混混的身影出現,唯一看見的,是一個穿著紅色碎花裙子的年輕姑娘,騎著自行車從遠處過來,到廠門口片腿下車,在廠花唐玥麵前停下。


    然後兩人開始說話。


    “不至於吧。”江澈說。


    “你不懂。”鄭忻峰一邊說,一邊腳下不停,拉著江澈迅速離開紡織二廠門前區域,頭也不回地往街麵上走去。


    這個世界的江澈現在還不認識唐玥,所以他自然也就不知道,那個騎自行車來的紅裙姑娘是誰。


    那姑娘的名字叫做謝雨芬,綽號小辣椒。


    鄭忻峰認識。


    不止認識。


    “既然在那個世界已經確認過了,不是對的人,這一次還是不要再有任何交集的好。一點都不要有。”


    “沫沫你看,我多忠誠專一!”


    鄭忻峰這樣想著,遠離的腳步越來越急。


    街口拐角位置,他們倆差點撞上一個人。


    要不是江澈眼疾手快拉了一把,鄭忻峰就真撞上了,一個看著不大,但是身板結實乃至壯碩的小年輕。


    那家夥,平頭短發,麵龐緊繃,皮膚黝黑,錯身讓過後瞥過來的眼神凶狠得……像一頭狗熊。


    “臥槽……三墩。”


    鄭忻峰站在原地,扭頭去看,看著看著,嘴角不自覺咧開,由衷開心地笑起來,對他來說,再一次見到小三墩的心情可太好了……這愣貨,這是要幹嘛去呢?


    鄭忻峰很快注意到趙三墩今天穿了長袖,通常情況下,這家夥哪怕十一二月入冬都隻一身短袖背心,他的左手袖子挽了起來,右手沒有,右手長袖一直蓋到手掌尾端,行進間,整一條右臂僵直擺動。


    得,原來是要去幹架。三墩右手那袖子裏裹藏的,正是他和唐連招一群人慣用的厚鐵片鈍刀。


    “話說後來一直都是聽說,聽說,老子還真沒看過他們一群人在街頭混的時候怎麽幹架呢,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像傳說中那般凶猛強悍。”


    鄭忻峰想罷,來了興致,直接又拉一把江澈,“走。”


    “幹嘛?”


    “好像是唐大招一夥要跟人幹架,咱們跟去看看。”


    “那有什麽好看的啊?!”江澈抗拒。


    “那不是傳說很牛皮麽?沒事,咱就遠遠的看看,不靠太近,不會有事的,你跑步那麽快。”鄭忻峰不由分說,拉著江澈就追了上去。


    因為怕趙三墩發現,也因為江澈的抗拒和猶豫,他們一路都沒跟得太近。


    跟到靠山的廢木材廠外的時候,還把人跟丟了。


    等到鄭忻峰好不容易拉著江澈攀上木材廠破敗的圍牆,裏麵已經幹起來了,激烈的打鬥聲和呼喊聲不斷傳來。


    一探頭,大招、三墩,還有好些個依稀熟悉的麵孔,都陸續出現在鄭忻峰的視線裏,正在拚死奮戰。


    “這幫傻x,這種仗幹得有個毛意義啊?也不為錢,也不為地盤的。”


    “還是二十來個人幹人家四五十個。”


    “不過猛是真猛啊,這大招,這三墩……”


    一邊看,一邊不顧身旁緊張不安的江澈,鄭忻峰悠閑地在心裏發表著評論。


    眼看著,大招帶著幾個人被一大群對手擋在牆角裏側,暫時看不見了,三墩倒是還在視線裏,但也被四五個人圍上了。


    幫忙?


    幫忙是不可能幫忙的。


    一方麵鄭忻峰和江澈並不擅長這個,另一方麵,鄭忻峰清楚而明確的知道,大招和三墩,都不會在這些街頭打鬥中出什麽大事。


    他們的街頭歲月,最多也就時不時受點傷,外加進過幾次派出所而已。


    嗚~嗚~嗚嗚嗚嗚……


    咦?


    怎麽突然會有警笛聲呢?


    “別動!”


    “站住!”


    危機關頭,鄭忻峰下意識朝裏頭還在愣幹的大招和三墩等人大喊了一聲:“跑!”


    …………


    “警察叔叔,我們真的隻是看熱鬧的。”


    “周末出來玩,瞎逛,湊巧逛到木材廠那邊了,湊巧看到他們兩夥人打架,就看了一會兒。”


    “不是,我們真的不是負責望風的。”


    “我們倆是臨州師範學校的學生。”


    “別,別叫校領導吧?我們真的沒有參與啊!”


    三個小時後,江澈和鄭忻峰被校領導從派出所帶回了學校,接著又批評教育了一個多小時。


    然後,星期一一大早,對他們倆的處分通告就貼在了學校的布告欄裏。


    分別記大過一次。


    這事鬧的,鄭忻峰想想覺得還挺有趣,就跟學生生涯多了一份特別記錄似的,但是江澈不一樣,他整個人都頹了,一上午的課,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中午放學去食堂的時候,江澈被等在路邊的葉瓊蓁急匆匆叫走了。


    一個多小時後,他才回來宿舍,整個人的狀態,比起上午更加不好,進門後直接爬到了床上,躺著不吭聲。


    “怎麽了?我說過的啊,這事我一定會解決的,我保證。而且校領導不是也說了麽,隻要咱們接下去不再犯事,這個處分他在畢業分配前都會給咱們撤銷掉的。”鄭忻峰走到江澈床邊,語氣像個長輩,仰頭安慰說。


    當然事實鄭忻峰根本不在乎這個處分,不在乎自己的,也不在乎江澈的,包括畢業分配工作什麽的,全都不在他考慮範圍內,隻不過其中具體的理由,他一時之間還沒法跟江澈明說。


    那還能怎麽辦呢?作為始作俑者,現在也隻能先盡力安慰了,誰讓江澈同誌現在還小呢,也還沒有修行築基。


    “嗯,我知道的。放心,我沒事。”江澈依然躺著,但是努力裝作平靜回答,相比鄭忻峰自己的完全不在乎,他反而擔心自己要是把事情造成的影響全部說出來,他會太自責。


    “因為受了處分,估計沒機會再爭取留校了。然後,葉瓊蓁為這事跟你吵了,對吧?”鄭忻峰突然說破。


    江澈愣了一下,一骨碌坐起來,“你怎麽知道的?!我是說,我也沒跟你提過我和她想爭取留校這事啊,我自己這些天都還沒完全想好呢。”


    “猜的唄,以我的聰明才智,這點事不難猜啊。怎麽,就因為不能爭取留校了,葉瓊蓁就要跟你分手啊?”鄭忻峰心底偷笑,繼續問。


    江澈轉過頭沒說話。


    “那你有沒有想過,既然情況是這樣,那就算咱倆沒出這事,你還有機會去爭取,隻要事情最後的結果,是你沒留成,而她留成了,葉同學會選擇怎麽做?”


    江澈稍微愣了一下,似乎終於開始想進去了。


    “再然後,就算你倆這次都留成了,繼續一起努力。以後漫長的人生,但凡有那麽一兩次,是你跟不上她的腳步,而不是她跟不上你的腳步,你的葉同學會怎麽做?你們又會怎麽樣?萬一有一天,她要出國呢?你走嗎?能走嗎?想走嗎?願意走嗎?”


    鄭忻峰說到這就不說了,也不等江澈給出回應,直接伸手拿了他的飯卡,出門往餐廳去了。


    他還沒吃飯呢。


    至於江澈,還是那句話,年輕人趁早有點兒有些磕磕碰碰,受一兩回感情的傷,挺好的,有利成長。


    站在鄭忻峰如今的視角,這都不算事。


    “倒是完全沒想到啊,一個小意外,竟然把江澈和葉瓊蓁預期之中的分手,提前了足有小半年時間。”


    “既然這樣,那我還真就想幼稚一回,非要讓江澈在這半年時間內,開個奔馳啥的回學校裏轉悠不可了。”


    所以,搞錢。


    趕緊的。


    雖然已經想好了,這次絕不能再一路埋頭狂奔下去,但是經濟基礎,無論如何還是要先打好的。


    空蕩蕩的餐廳裏,鄭忻峰獨自一個人坐著,扒拉著午餐剩下的一點殘羹冷炙。說起來,要不是打飯阿姨看他嘴甜,他連這個都沒得吃。


    再不搞錢,老子飯都快吃不上了。


    更別提還有那麽些個站在坑邊,或者已經在坑裏的貨,還等著我去撈呢,尤其是陳有豎和秦河源那兄弟倆。


    鄭忻峰主意打定。


    錢這東西吧,隻要賺到第一筆,後續錢生錢的事,對於他無疑是很輕鬆的,甚至再往後繼續生出無數大錢,都不是什麽有難度的事。


    問題在於,第一筆錢呢?從哪來?


    “老子現在是真真正正的身無分文啊,就算是想編故事登報賣《九轉金身決》,都沒錢發廣告,搞印刷。”


    “江澈那小子重生一回,家裏還有點家底能忽悠,我家可是真的一點家底都沒有,總不能我也去詐騙叔叔阿姨那幾千塊錢吧?”


    “或者說,我詐騙江澈?!”


    “呃,要不,我還是詐騙老彪去吧?”


    鄭忻峰目前能想到的人裏,就屬胡彪碇是最有錢的。


    “詐騙老彪,應該不會很困難吧?打個電話,跟他說我是國家anquan局的,正在調查他,讓他把錢轉到安全賬戶。


    “不行,那樣老彪那混蛋估計直接撒丫子跑路了,因為狗日的是真有問題。


    “而且他去海外也方便快捷,分分鍾人就沒影了。”


    “那就說我是秦始皇,巡遊天下迷路了,困在路上沒路費回不去始皇陵,讓他借我點錢,等我點齊兵馬俑再出來,封他個大將軍做做。”


    “再不然,騙他說我把他一直隱藏著那小兒子綁了,跟他要贖金?”


    最後這一則實在太狠毒了,鄭忻峰想罷,給自己嚇一大跳。


    “不行!絕對不行,現在去詐騙老彪太危險了,一個弄不好,直接被他找到做掉了,沉海喂魚,那就太得不償失了。”


    “而且,我也沒有他現在的電話啊。”


    想到電話這一茬,鄭忻峰突然腦子就清楚了,冒出一個人來。


    他知道並且記得有一個人現在的電話號碼,不是家裏的,而是裝在她個人房間裏的,因為那個人後來一直把這個自己最初擁有的電話號碼,拿來作為各種賬號的後綴。


    鄭忻峰不止知道她現在的電話號碼,還知道她很多事,包括她喜歡什麽,討厭什麽,身上哪裏有痣,那裏有胎記,冬天睡覺穿不穿襪子,夾不夾被子,小時候最常有的幻想是什麽,這時候又在幻想憧憬什麽……


    而且,這個人現在有錢,單是曆年的壓歲錢,存下來的就不少於一萬。


    而且,這個人現在應該也挺傻,挺好騙的。


    “就是你了,天選也是唯一,我親愛的媳婦兒,沫沫。”


    …………


    先通過電話,從曲沫那裏騙到第一筆資金,順便認識一下,讓她好好記住我。


    然後帶上江澈,把《九轉金身決》印出來,編故事登廣告賣了。


    再然後,弄本駕照租個車,販販年貨,賣賣現在沒有的小玩意,等快過年,去盛海,把全部錢買成九二發財證。


    等兌現,順帶認識一下老彪。


    去見沫沫,還她錢。


    “然後,等國有資產拍賣,我要在臨州最好的位置拍一棟百貨大樓。開電影院,把大部分的鋪麵租出去,讓大樓熱熱鬧鬧的,讓唐玥姐在裏頭選一間開裁縫鋪,讓大招、三墩他們在裏麵開遊戲廳,開燒烤店,讓江澈爸媽過來開服裝店,賣盒飯也行,讓有豎當保安隊長,讓河源當總經理……”


    “然後,我和江澈去茶寮……”


    “就這樣,一群人,很多年。”


    秋天午後的太陽,開始斜下去了,陽光從大門高處灑進來,落在鄭忻峰眼前的餐桌上,手上,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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