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臨有河,自遙遙西境腹域而來,滾滾川流,阻隔南北,竟將浩瀚大陸分成南北二勢。


    川之上為北,稱為北人。川之下為南,是為南人。


    南人感川之浩蕩,取其詩中所雲“漫漫江水天上來”,稱其川為“天瀑”,而北人諷南人迂腐,見江水清澈,養育千千萬生靈,是以稱之為“汾水”。


    南北差異,似乎自此而來。


    若是見一本書,寫道“天瀑江”,那便是南人所著;而若是寫著“汾水河”,那定然是北人所寫。


    南地酷熱多濕,環境所致,導致南人男性多皮膚白皙,麵容英俊,看似身材修長瘦弱,不善動武,一般來講也好一襲寬衣長衫,既優雅好看,卻也夠涼快舒服。而北地幹冷,生活在此,北人男性也大多魁梧雄壯,大口酒,大口肉,生活作態不拘小節。


    隻是如此差異,不免引來南北有別。北人笑南人五短身材,女人作態,婆婆媽媽;南人諷北人野獸外貌,狂徒行徑,囂揚跋扈。甚至很多地方因南北差別動手廝打,不過再如何鬧騰,這些終究不過少數,大多數人還是更願意安穩度日,幸福自我,哪裏有空來對這等小節浪費時間。


    南境腹地,悶熱暑季。


    天上的烈陽對這裏永遠是如此嚴厲照顧,金色璀璨的光芒傾灑在整座清風城內,樹枝微垂,頗是有些懨懨不振,路上行人三兩,偶爾傳來的叫賣聲都似被感染得聽起來如此無力。


    風輕揚,那瞬間帶來的愜意和涼爽,卻是習慣了北方生活的一些人完全不懂的。


    在這樣的天氣裏,茶樓生意自然是極好,無論是小到地攤隨意遮蓋販賣的小茶館,還是裝飾豪華美輪美奐的大茶樓,隻要你路過瞧見了,沒有誰是能拒絕這種誘惑的。


    坐在涼風愜意的茶樓,來一杯加了幾塊冰糖的涼茶,入口柔,一線喉,瞬間就能將因酷熱天氣而帶來的悶燥感消除得幹幹淨淨,愜意之餘,讓人甚至會出現飄飄然的感覺。


    習慣了此地的南人尚且如此,那些遠道而來,被酷暑折磨得怨天尤人的年輕人們,自然更加是如此。


    那雙在誰看來都是纖長勝雪的小手,捧起了她身前的一杯涼茶渴飲而盡,似乎終於在這裏找到了能夠生存下去的一點點理由,少女那自始至終不悅緊皺著的眉間終於舒展了開來,隻是在望及到她對麵那個“可惡的臭老頭”時,動人柳眉上瞬間又皺了起來,很不客氣的將茶碗推到老人麵前,一雙墨色的黑眸裏,滿滿閃爍著不悅。


    “再來一碗!”


    櫻桃小口張合,貝齒隱約現出,她的聲音也仿若夜鶯啼轉,隻是語氣太強,而且帶著太多的怨念。


    看情形,他們似乎是一對爺孫女。隻是這個孫女脾氣有些不好。


    “小緣,這話你不應該向我說,應該向店內的夥計說才對,再說你來都來了,跟你楚爺爺生氣那也是沒用的啊。”老人無奈的搖了搖頭,隻是語氣含笑,倒似在逗弄他對麵的少女似的。


    “呸!你說到了這裏有好吃的,好玩的,結果把我拐騙到這裏來,卻讓我睡野外,吃青菜豆腐,我不對你生氣對誰生氣!”


    那話明顯戳到了少女的痛處,她的貝音帶著更濃的怒意,一雙黑眸刀刮般在老者臉上盯看著,最要命的是,少女話語裏明顯有幾分歧義,聽到“拐騙”二字,茶樓之中的食客紛紛側目,在老人還有少女身上掃來掃去,看向那少女時,隻見是粉腮微鼓,柳眉含怒,精美容顏下,竟是生氣也是煞人的好看,再看向那老人時,免不了會帶著不善,警惕,甚至是隱隱的敵視。


    “這...這...這話可不能亂說啊,你楚爺爺帶你來這裏,就連你爺爺可也是同意了的,南方是有些熱,可住上一段時間,你自然就會懂得這裏的好。對了,你不是還要喝涼茶嗎,今天你隨便點,楚爺爺都出錢便是。”


    聽到這話,少女美眸中那怒意方才消下去一點,美人兒消了火,店內的食客們也就消了火,大家相安無事,繼續做著原本在做的事。


    老人擦了擦汗,心裏鬆了一口氣,卻有些感慨這算什麽事,要不是為了她爺爺的一個人情,他也不至於來跑這麽一趟,結果人力財力全出不說,堂堂楚閣老還要被當成歹人。唉...世人隻看樣貌,卻讓他怎生是好。


    “小二。”


    也不敢再讓少女去叫喊,老者搖了搖頭,朝著樓下喊了一聲。現今正是午後,茶樓裏人滿為患,根本沒有一處空座,因此店內的夥計也甚是忙碌,過了一會,方才有一個夥計打扮,少年模樣的人走過來,一雙清澈的眼睛望著老者,靜靜不言,隻是眨了眨眼,示意老人要點什麽告訴他就是了。


    “一杯涼茶,一碟茴香豆,一盤鳳尾鼠燉湯,一盤靈兔花生肉。”


    少女眼看著不遠處廂門上以墨筆書就的食譜,鈴音清脆,毫不拖拉的喊道。


    老人心裏一陣肉痛,這處茶樓,原本就是方圓幾十裏最豪華之地,賣的茶水都比別家貴數倍有餘,那一杯涼茶,在小攤販不過賣三文錢,在他們這裏卻要五十文,這還好說,主要那鳳尾鼠燉湯,靈兔花生肉,那裏麵的材料可都是貨真價實的靈獸,那價格才叫一個貴!


    不過心痛之餘,老人卻也注意到,他身邊站著的少年小二,在少女說話的時候在用一支易於書寫的墨筆飛快將菜品寫到紙上,筆落之勢,非常的沉穩,自始至終,他也沒有說一句話,記完以後,也是對著他們二人微微躬身,便及離開了。


    老人心下不免感到好奇,說起來那個少年麵向清秀,身上所感覺出來的,也不太像是個小二,難道南人真的俊美如斯,連一個夥計都是如此的俊逸不凡?


    如此被這少年吸引,老人卻也不忙著心疼他那羞澀的囊中,眼望著他走下樓梯,去到茶樓口將手中小紙交給另一個人,很快又去到其他桌的食客前,依舊是靜靜站候,等對方點了茶菜,自己再飛快的寫上字條,寫清楚幾桌幾號,如此反複,從來沒有見他開口說話,卻也不曾見食客們誰有疑惑。


    他既然有問題搞不明白,自然要想方設法弄明白才是,當下緩緩的合住眼,改用耳來聽,聆聽茶樓中所有食客的交談。


    “這茶樓的茶果然地道!比起外麵的小攤販來不知道強了多少倍,果然是一分價錢一分貨啊哈哈。”


    “你說這風家怎麽就這麽厲害,短短時間就能從這裏安家落戶,竟隱隱與梅,龍二家三足抗禮!我瞧這背後不簡單,有古怪,有古怪。”


    “哎...前夜你約的那個姑娘如此水靈,今天怎麽不繼續了,嘿嘿,有道是三入家門,自是一家人,那麽有滋味兒的娘子,你不要,可別忘了介紹給我啊...”


    “唉...這梅家的小少爺可真是可憐,說起來他爹也算是清風城一號人物,梅家的家主,可是身份顯赫有什麽用,不能修煉,終究是虎父犬子,可歎可歎啊。”


    ........


    老人睜開眼,略一皺眉,心想這偌大茶樓,怎麽這些食客竟講一些廢話,尤其是第一個人,那是什麽味覺眼光,分明同樣的茶貴了十幾倍,竟然還要貶善揚壞,真是...不可理喻!


    正當他眼神微黯,打算收回元力不再探查時,那最後聽到言論的另一個食客卻又接口道:“可憐的是他天生啞巴,說不了話,竟然淪落到這茶樓裏當個小廝,唉...也不知那梅家家主,現在心裏是何感受。”


    老者心裏一愣,梅家小少爺?看來那個少年果然也不是一般人家,不過這清風城要在蒼茫南域來算,不過大樹浮遊,要按照魔天大陸來看,更是彈丸一塊,這裏算是地頭蛇的梅家,以他楚閣老的身份自然是沒有理由去關注的。


    不過隨即那食客的話,卻又引起了他的注意。


    “嘿,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人家的父親梅嵐天,那可是貨真價實的涅槃境強者,而且他正當壯年,難保再過十幾年他不會再度突破,如果真的上了天人的境界,那醫治他小兒子的病,還不都是手到擒來。”


    不意小小清風城,竟能有一個涅槃境的能人?這卻倒是不簡單了,不過他再怎麽厲害,也不過是個涅槃境,就算突破極限,到達天人境界,那也不可能醫治得好天生聾啞,連他楚閣老都辦不成的事,這些小小食客,當真是井底之蛙,蠢笨得要死。


    那所謂的梅家家主,在老人腦海裏隻是一閃而過,倒是他的那位“小兒子”,那位身世坎坷的少年郎,卻是引起了他的關心。老人心想他雖然是來尋找東西的,不過中途停留也未不可,如果那個少年是後天失聰,身上有什麽疾病,以他楚閣老的手段,倒未必不能治好。


    沉吟之間,那少年卻也恰到好處,從後廚端著一塊茶托走來,將少女所點的“茴香豆,涼茶”放到了桌上,輕輕推在少女身邊,略微一笑,便打算離開。


    隻是他剛想轉身,老人便扣住他的手腕,一股深邃無形的元力頃刻間落入他筋脈之內,感受著他身體內的情況。


    見少年那清澈的眼眸裏閃爍出疑惑,老人輕笑了聲,另一隻手拂著胡須,頗似仙風道骨,眯笑說道:“你別怕,我就是看你的年齡,似乎和我這孫女兒差不多大,所以就想問問。小兄弟,你今年多大了?”


    少年臉上微紅,一手被握,他就隻好一手撐著小紙,用牙齒咬著筆尖書寫道:“十六。”


    看到他寫的這個年齡後,少女也不免嬌呼一聲,帶著驚訝,因為好巧不巧,她真的也是十六歲。而且看到少年自始至終不開口,這少女終於也將注意力關注在了他的身上,一雙黑眸在他身上掃來掃去,心中疑惑,這麽好看的一個人,不會是個啞巴吧?


    “你這字,寫的可真是漂亮,應該沒少下功夫吧。”老人繼續眯笑問著,他元力還未探查完畢,倒也不忙放手。


    少年臉又是一紅,卻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眼望著老人與少女,又取出一張紙,牙齒咬著筆端,繼續書寫道:“借問,您二位是從北方來的吧?”


    看到他寫就的那一行字,老人也不免微微驚訝,他打量自己身上,來到這裏以後,他也專門換成了灰衫長袖,應該沒什麽問題才對,怎麽這少年能夠一眼看出來。


    “你是怎麽知道的?”問話的是少女,她這個年紀,原本就沒太多拐彎抹角的城府,想到什麽就說什麽,清脆的鈴音下,一雙黑眸更是盯著少年臉頰左瞧又瞧,心想他是怎麽看出來的。


    少年被那雙美眸看得臉又是微紅,他一隻手腕被老人扣著,卻也並不著惱,依舊是以手撐紙,以齒代手,用墨筆繼續書寫道:“南方的姑娘,都有些靦腆,不似姑娘。”


    這裏的姑娘,自然是說少女了。


    無論是哪裏,就算再野的女孩兒,也是願意被人稱讚一兩句,說南方姑娘靦腆不像她,明明就是嘲笑她太野沒點女人味,少女當下淩眉一豎,玉手拍著桌子道:“就你們這裏的姑娘好,我偏就是不好嗎。”


    少年神色一慌,這次是掙開了老人的手,用手撐紙,用手攥筆,書寫道:“不是,是看姑娘落落大方,沒有做作,沒有罵人,絕無罵人之意。”


    少女看到他寫的,不由咯咯鈴笑道:“那也就是說,你們這裏的姑娘又做作又小家子氣,不能見人咯?”


    少年慌忙又寫道:“不是不是,各有各的好,隻是感覺不同。”


    他以筆墨代話,本來就慢了很多,為了勉強趕上少女的質問,更是話語能簡則簡,可是畢竟太麻煩,問得多了,更是見手忙腳亂,不要說落筆沉穩,簡直就是行雲流水,幾個字當成一個字來寫了。


    少女覺得逗他好玩,不免又是悠悠的問道:“那你說,是你們南方的靦腆姑娘好,還是我這樣落落大方的人好?不許說都好,隻能說一個。”


    少年臉色隱隱發白,抬袖擦汗,苦笑了聲,想了一想,卻又落筆道:“我要幹活了,少陪。”


    讓少女看過後,便彎腰鞠身,隨即逃也似的下了樓。


    少女望著他狼狽離去的身影,忍不住輕笑了兩聲,那雙美眸,再度注視向她對麵的老人,問道:“怎麽樣?能治嗎?”


    隻見老人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那雙略顯滄桑的手上,指尖忽然纏繞起一圈墨色元力,在潔淨無痕的桌子上快速書寫道:“先天缺陷,加上後天重傷,難,難,難。”


    隨後他長袖一揮,桌子上寫就的字跡瞬間消失,重新恢複了潔淨無暇。


    少女歎了一聲,低下臉蛋,用手指揉捏著落於她肩上的一縷黑發,不知在想著什麽。


    過了片刻,那少年再度上樓,這次卻是端著少女點的“鳳尾鼠燉湯”,還有“靈兔花生肉”,將東西放下後,少年目光不經意掃向少女時,不由得臉上又紅了,忙低下頭彎腰鞠躬,算是對少女的道歉。


    少女也很正色的站起來,對他鞠了兩個躬,意思是剛才是她的錯,應該是她賠禮道歉才對,算上他對自己鞠的那一個,一共兩個可不能弄錯了。


    少年神色更慌,忙再度鞠躬道歉。


    隻是少女臉帶異色,看他不接受自己的賠禮道歉,隻好又繼續鞠躬,還他的道歉。


    少年不能說話言語,兩個人公平起見,少女也就不說話,如此更像是在打啞謎一般,兩個人不住的向對方鞠躬賠禮,一時竟沒有窮盡了。


    老人看了看他們兩個,本來想要阻止,可是想到如此“稚嫩”舉動,怕也就是他們這個美好的年紀才能做,等到了他這般歲數,再裝傻可就是真難了,於是歎息時光一去不複返的同時,卻也不對他們進行阻止,自行夾了一塊“靈兔花生頭”,放在嘴裏嚼了嚼,品嚐滋味。


    “梅矢!測試都快要開始了,你怎麽還在這裏磨磨蹭蹭,快,快點跟我走。”


    隻是老人不加阻止,食客們看得起興的這一幕,終究還是被外人給打斷了。隻見從樓下快速躥出來一個黑胖人影,抓住少年郎的胳膊便向外走,一邊走一邊說道:“快給我換了衣服,回到梅家,今天說不定你爹爹也要回來,咱們更不能馬虎大意。”


    說話之中,已經帶著少年進入後房,不見了蹤影。


    “楚爺爺,我過去看看,很快就回來。”


    少女見那個黑胖的中年人拖走少年,先是愣了一會,可隨即便反應過來,貝齒輕咬唇,同樣的跑下樓,跟在那人的身後,轉眼便及離去,隻剩下老人獨自,歎著氣,夾著靈兔花生頭,喝了一口涼茶,失落的吃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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