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去年轟轟烈烈的壓降產能行動,今年從集團到礦區,從地方正府到縣城老百姓都習慣了,也都清楚這是大勢所趨,不可能如同過去幾十年一樣靠山吃礦。


    要說戴計田在銅嶺的群眾基礎還真不錯,對基層情況也了如指掌,進了銅嶺礦區好像在縣府大院一般自如,碰到這個老礦工拍拍肩膀,那個技術人員開句玩笑,與一班集團中層幹部和礦井管理人員更是如魚得水,毫無架子地說說笑笑。


    在礦區大門口二十多個體格剽悍的礦工罵罵咧咧跑過來討要說法,魚小婷、老吳、小吳等手往腰間伸,特警們紛紛上前護住市領導們,場麵一時有點緊張。


    唯有戴計田全然不懼,隻身出了人群迎上前,指著帶頭幾個礦工罵道:


    “三柱子你犯啥渾!老娘風濕病躺床上不要人服侍了?老布一把年紀了還跟年輕人鬧,趕緊回家陪那個漂亮的兒媳婦去!還有你徐大個兒,怎麽每回鬧事都有你,是不是誰塞給你好處了?”


    吃他一罵,氣勢洶洶的礦工們都愣住,不知所措看著幾個帶頭的。帶頭的也都呆了,瞠目結舌看著戴計田不知說什麽才好。


    戴計田走到他們麵前,這個捶兩下,那個踢一腳,愛恨交加地說:“看看你們,停產了還舍不得脫下這身工服,舍不得離開礦井是吧?老戴我也舍不得啊,可是沒辦法,礦井裏的銅總有挖光的時候,之前咱不管,但不能在咱這代人手裏挖光,好歹給後人留點東西吧對不對?大夥兒問礦井關了一家老小怎麽活,放心,黨和正府絕對不可能讓咱礦工們活不下去!辦法很多咧大夥兒,去年下崗的夥計們不都活得樂嗬嗬的?至於具體條件,誰多了誰少了,誰沾光了誰吃虧了,有意見可以逐級反映,解決不了的直接找我老戴,老戴也不行這邊還有更大的官兒,咱們今天來就是解決問題的!”


    一席話說得準備鬧事的礦工們沒脾氣,兩側惴惴不安的集團中層幹部們趕緊一對一把他們帶離現場。


    詹印頜首,道:“計田做群眾思想工作有一套,值得同誌們學習。”


    戴計田笑得滿臉紅光,連聲道:“打從進了******起我雷打不動每個季度到礦區搞一次調研,不吹牛地說銅嶺礦區上萬號人,至少一半我能叫出名字。”


    “五千個名字都映在腦海裏,不簡單。”方晟誇道。


    一行人依次考察了十多個著手關停的礦井,也途經正在生產的車間看望了操作機床的工人,按程序要到會議室交換情況,聽取礦區方麵的回報。


    方晟突然建議:“今天外麵難得有風,有個陰涼的空地開露天會議吧,多呼吸新鮮空氣。”


    礦區哪有什麽新鮮空氣!


    詹印卻知方晟的用意,欣然道:“行,換環境換思路,沒準能跳出新點子。”


    時值八月酷暑,烈日當空,外麵稍稍走幾步就汗流浹背,大小官員們巴不得早點鑽進會議室享受空調。


    可***書計市長都要開露天會議,誰敢反對?


    一群人繞到北側山腳下,六七百米高的山峰遮天蔽地,左邊堆著小山般的礦渣,右邊則是廢銅爛鐵,詹印四下打量後道:


    “這兒不錯,發言的站到前排,其他人放鬆點,很新穎的會議形式啊。”


    方晟應道:“是很新穎,有利於同誌們暢所欲言。”


    第一天連開三場會基本敲定銅嶺礦區下崗工人分流安置方案,以及關係到各人切身利益的補償標準等事項。


    當晚詹印等人都沒住銅嶺——回市區四十分鍾左右,總覺得還是住市府宿舍大院踏實。


    回程途中,在車上何超遞給方晟一張紙條,上麵歪歪扭扭寫著一行字:


    領導,我要舉報戴計田!!!


    方晟愕然問:“從哪兒得到的?”


    何超又遞過去一張發黃的照片,是四個人合影,最中間依稀可辨出戴計田的模樣。


    “參加澆鑄車間時我落到後麵,有個躲在機器背後的老工人緊張地衝我招手,見其他人都上了前,我故意更放慢腳步等你們前往另一個車間才跟他說話,”何超道,“老工人自稱餘智勇,說是幫親弟弟餘智良伸冤,就是照片上站在戴計田右側、手搭在他肩上的人……”


    “年紀也不小了吧?”


    “今年53歲,因為涉嫌隱匿危險品、非法買賣等罪名被拘捕,四年了一直在**局、檢察院之間踢皮球,每次**移交給檢察院都以材料不充分退回,然後再補充再退,來來回回不知多少趟。”


    “因為得罪了戴計田?那就不排除故意為之,折騰到最後以證據不足放人,但關在裏麵也折騰得不成人樣了。”


    “紙條是餘智良利用探監時夾在舊衣服裏給哥哥的,以前他寫得一手好字,每年礦區領導都請他寫對聯,再看紙條……手被打得象雞爪,沒事都哆嗦,”何超道,“他是戴計田的高中同學,年輕時等於生死之交——戴計田身上自帶江湖習氣,在社會上很吃得開。餘智良本來做水暖器材生意,規模不大每年純利十幾萬也過得去,後來戴計田再三慫恿他把店關了去管理私家銅礦——實質就是戴計田承包的,不過私下協議寫餘智良的名字,每年根據礦井盈利情況分20%紅利,其餘都以現金或購買金條的方式上繳給戴計田!”


    方晟不動聲色道:“好,一個典型的白手套,繼續說。”


    “真實合作頗為愉快,親密無間的關係持續了將近十年,期間還換了個銅礦,也就是管理第二個銅礦時兩人產生分歧,關係到銅嶺地區地質環境和采礦區采礦塌陷問題,具體地說就是應該有賠償和安置。戴計田拿的礦井都屬於半熟礦,前期基礎準備工作已經做好,接手後直接往深裏采掘大把大把地撈錢,在這過程中不可避免發生塌陷導致道路、耕地、農舍等等受損,由此產生一係列費用……”


    “搬遷補償費、公益設施費、青苗補償費、集體組織公共用房和設備的拆遷安裝費、原老莊盤土地、土地複墾費等等。”一年多時間方晟對涉及礦區管理已頗為了解。


    “餘智良是礦區與農村結合部出身,對農民還是比較體恤,覺得賺這麽多錢該賠就得賠不然人家過不下去;戴計田則是一毛不拔,凡自己承包礦井發生的塌陷事故一概不認賬,找出一大堆理由拒絕賠償頂多由村委會或礦區給點錢了事。由此幾回,餘智良覺得良心過不去,正好五年前又發生一起嚴重塌陷導致兩個農民當場死亡,事關人命戴計田更不肯承擔責任,餘智良實在看不下去便發生激烈爭執繼而被踢出礦井。”


    “從此踏上漫漫舉報路?”


    何超道:“餘智良拿著舉報材料一直告到省裏,起初戴計田對老同學還是網開一麵,派人把他帶回銅嶺後好言好語相勸,主動表示出筆錢讓他到省城做生意從此不過問銅礦的事。餘智良堅決不從,如此好幾趟讓戴計田失去耐心,**罪名把他抓起來隻關不審拖到現在。”


    方晟默然良久,問道:“哥哥餘智勇仍是礦工?”


    “礦區行管人員,前幾年沾餘智良的光做了個小頭目,後來實際上靠邊站就等辦退休手續。每次上麵有人來礦區,或者象市紀委、振興領導小組調研組到銅嶺,餘智勇都是重點被盯防對象,根本沒機會靠近。這回還是靠著礦區裏的一班老兄弟掩護,提前化裝成礦工躲在車間裏碰運氣。”


    “餘智勇手裏有確鑿可靠的證據麽?”


    何超謹慎地說:“餘智勇自己說有,但誰知道呢?上訪、舉報人員都號稱掌握足以把對方送進監獄的材料,有時看下來不是那回事。他看出我有疑慮,給我看了手機裏一張照片——幾十根金條排列得整整齊齊都有編號;一段錄音,餘智良送這批金條去戴計田家兩人對話的全過程,其中餘智良特意點明編號!類似證據,餘智勇說還有很多!”


    “用心良苦了,這可以算作直接證據。”方晟道。


    專注開車的魚小婷冷不丁道:“明天我去找餘智勇。”


    “不行,”何超道,“餘智勇不相信任何人,除非把材料親手交給方市長或詹書計,這是餘智勇的原話。這幾年戴計田始終擔心餘智良偷藏了一批不利自己的證據,挖空心思想騙出來,餘智勇好幾次險些上當。”


    方晟思考了兩三分鍾——提拔到正廳以及副部後,他說話的節奏更慢,思考的時間更長,尤其私底下說話不再象在黃海、江業時蹦豆子似的,快得讓人反應不過來。


    與此相對應的是,以前眼神裏令人戰栗的鋒芒和銳利逐漸內斂,取而代之是大領導們慣有的親切、和藹、睿智。


    做大領導須得有靜氣,也不能隨便表態,想什麽必須在心裏斟酌幾個來回,說出口已經磨礪得沒了棱角。


    “今天戴計田在礦區的表現,你們都看到了,想順利做好礦區下崗工人的思想工作,恐怕還真離不開他。”方晟道。


    何超道:“跟餘智勇談話時我也想拖段時間,等壓降產能行動過去後由振興領導小組調研組上門接觸,但餘智勇說這回已經冒了很大的風險,人多嘴雜事後難免不會傳出去,所以過兩天就離開銅嶺去外省隨便做點小生意,隱姓埋名供養好弟弟正在京都讀研的孩子,不再回來了。”


    “是這樣啊……”


    方晟仰頭倚在靠墊上,陷入了深深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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