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竇曉龍蒙在鼓裏一無所知不同——大肅幹部也有苦衷,遇到難題不竭力處理而動輒向領導回報更不對,之前都是私下協商,然後大肅方麵總能找到百鐵方麵軟肋迫於對方放棄修建水電站的念頭;這回是詹印親自下的命令,百鐵方麵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大肅再警告再放狠話也不管了。


    方晟對騎牛峰水電站工程進展了如指掌,憑借在順壩、鄞峽兩地的工作經驗,估計新年前後竇曉龍也該殺上門來,這不,說曹操曹操到。


    詹印沒參加接待,而由黃生、楊花兩名常委出席。


    這是與方晟達成的默契,即所有責任都推給詹印,在既成事實的前提下展開談判。


    方晟的詫異表現在兩個方麵:一是修建水電站項目由詹印主持,是興建省大數據中心的配套工程,自己並不知情;二是沒有山地修建水電站的經驗,對攔壩截流造成中下遊負麵影響認識不足,但承諾要對相關責任人進行問責。


    竇曉龍也是老江湖了,豈會被方晟三言兩語唬過去?


    大肅此番殺氣騰騰而來做了充分準備,雙方在接待室坐下沒多會兒便把證據攤了一桌,還有農業生態園、農業大棚、河道兩側工業以及村莊生活因缺水造成的經濟損失數據。


    “大肅百鐵是同誌加兄弟的友好城市,血脈相連血濃於水,去年百鐵發展環山工業鏈大肅給予無私援助,從技術到市場都毫不吝惜坦誠相告;今年兩市同時深入開展市屬國企改製工作,在各個層麵、各個領域又有深度合作,俗話說鄰居好賽金寶,我想保持睦鄰友好關係是雙方樂見的雙贏格局,”竇曉龍微笑道,“鑒於此,我謹代表大肅鄭重向百鐵提三點要求,一是立即開壩放水,緩和中下遊嚴重缺水的緊張局麵;二是聽說水電站已建了大半,要求停工不現實,我的想法是枯水期暫時停工,等到明年春暖花開之際分段擇時開工;三是賠償經濟損失……”


    說到第三點,百鐵領導幹部們均麵色一凝,顯然對竇曉龍遠道而來開口要錢很不滿,唯有方晟神色不變。


    竇曉龍還是笑,目光中卻多了幾分咄咄逼人:“本來嘛大肅市***是考慮不介入經濟糾紛,工業、農業、村民受的損失由他們自行索賠,談不攏走司法程序!我想幾百家、上千家企業商戶村民一窩蜂跑到省城告狀,對百鐵的聲譽不太好,容易把事態鬧大最終還是今天在座各位出麵收拾爛攤子。所以組織人手粗略做了個統計,在匯總數據基礎上打個折扣才帶過來——老實說這是息事寧人的做法,市財政領導同誌對我很不滿意呢。即使百鐵願意賠償,市財政多多少少還得再貼點才能安撫受損企業和村民。”


    方晟這才問:“曉龍市長想帶多少錢回去?太重了車子裝不下喔。”


    “不多不多,”竇曉龍穩當當豎起三根手指,“三點三個億。”


    “啊!”


    百鐵領導們均竊竊私語,連連搖頭,認為大肅方麵漫天要價;但竇曉龍提到民事訴訟,不能不給百鐵領導們敲響警鍾。


    今非昔比,在司法體係愈來愈完善的大背景下,民告官已非稀罕事;另一方麵輿論強勢圍觀和網絡監督大環境使得正府行為被置於放大鏡下審視,民告官訴訟往往朝官員不作為、機製落後、人治大於法治等不利輿情發展,因此寧願賠錢也不願惹上官司。


    楊花——女幹部在這種場合下具有天然優勢,笑道:


    “竇市長別把大夥兒嚇住啊,百鐵已經窮得揭不開鍋了,您再狠狠斬一刀,以後日子沒法過了。”


    竇曉龍反應何等機敏,道:“沒關係沒關係,楊部長過不下去可以到大肅,我保證把楊部長養得白白胖胖,就看詹書計和方市長是否舍得了。”


    “如果地區間允許和親,我巴不得拿楊部長換三點三億。”


    兩位市長的戲謔引起哄堂大笑,楊花本來就想活躍氣氛,目的達到了不再多說,笑吟吟低頭喝茶。


    “先說曉龍市長前兩條要求,我覺得合情合理——勝平市長,上午就通知騎牛峰工地停工,開壩放水!”


    方晟命令道,姚勝平一愣遲疑著沒立即答應,暗想你輕率地下令停工得到詹印允許嗎?千萬別又鬧出矛盾!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我們要讓大肅領導們看到百鐵的誠意,”方晟道,“在此基礎上我有個不情之請,望曉龍市長還有大肅領導諒解。其實我也是兩小時前才知道枯水期加緊修建水電站的理論依據,如果拖到明年三四月份複工,人力成本、施工難度都是枯水期的好幾倍,加之籌建省大數據中心工作詹書計是向省裏做了保證的,一環套一環,耽誤不起。我想——當然隻是個人不成熟的建議,供大家斟酌——能不能采取三天打漁兩天曬網的做法,或者具體節奏雙方再進一步討論磨合,曉龍市長覺得呢?”


    三天打漁兩天曬網什麽意思?


    百鐵、大肅市領導們都怔住,沒聽懂其中玄機;唯有竇曉龍略一沉吟便輕鬆破解:


    “方市長是說枯水期裏上遊放幾天水,然後集中施工,如此循環往複?”


    方晟微笑道:“在百鐵這邊是增加了工作量,但遠比明年三四月份施工好些;在大肅那邊需要相關企業、村民及時蓄水,也增加了運營和生活成本,所以今天討論的重點其實是第三條賠償問題。”


    與竇曉龍來之前考慮得一樣。


    雖說水電站與省大數據中心沒有必然聯係——計算機設備能用多少電,需要專門建水電站保障供給?這隻是詹印生拚硬湊做的幌子。


    但百鐵不可能放著白白自然資源不用,水電站建成了也不可能推倒,所以竇曉龍說的前兩個條件實質是為第三條做鋪墊。


    而方晟也看穿他的想法,根本不在前兩條浪費時間直接轉到賠償問題。


    “方市長很爽快,我也就直說了,”竇曉龍道,“這會兒方市長說的賠償與我剛才提到的賠償是兩個概念,實際上增加了水電站繼續施工造成的進一步影響,所以不妨分為兩塊進行討論,一是已有損失經濟賠償,二是預計損失經濟補償,方市長認為怎樣?”


    碰到這樣旗鼓相當的對手,方晟精神格外振奮——在副省級層麵,你越強越能獲得對手尊重。


    方晟笑道:“不管經濟賠償還是經濟補償,百鐵都認賬,修建水電站影響到中下遊水量水質等是事實,賴也賴不掉。三點三億……或者略少些那個後麵再說,在支付方式方麵我想跟曉龍市長打個招呼,今年財政嚴重赤字,明年壓力更大恐怕一時半會兒拿不出真金白銀。”


    “這就糟糕了,大肅也……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站在鄰居加兄弟的立場很體諒百鐵,但商戶農戶隻認錢說話,那一關難過呢。”竇曉龍語氣捉摸不定。


    “所以要請沈書計、曉龍市長多做群眾思想工作啊。”


    “主要在於大肅和百鐵兩地經濟沒有互補性,不然的話以物相抵倒是不錯的思路。”


    竇曉龍無疑否決了拿庫存商品抵扣經濟賠償的方式,也委婉暗示大肅工業、農業體係完備,並不在意百鐵這些小打小鬧的東西。


    兩市市領導們包括楊花在內都屏息靜氣看著兩位少壯派副省級市長鬥法,絞盡腦汁琢磨他們說的每句話暗含的玄機,心中凜然。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


    在場都在體製內跌打滾爬數十年,除了楊花,大都參加過數百場甚至上千場協調會、座談會、懇談會等等,處理各種各樣的糾紛、難題、事務,然而象方晟與竇曉龍這等高段位、高智商、快節奏的交鋒還是首次見識。


    跟大肅、百鐵內部較量不同,兩位市長都是副省級正治地位平等,相互沒有約束力和任何優勢,論私交他倆有點惺惺相惜的味道,去年竇曉龍還派秘書協助楚中林等人安然撤離黃樹。


    但兩人又代表著兩座城市的利益,無論出於什麽考慮都不能輕易讓步否則將在內部遭到抨擊和指責。


    一座水電站帶來的問題,遠遠比他倆在臨海麵臨綠營灘稅務爭端更複雜更棘手,如何運用高明的正治智慧妥善解決呢?


    從剛才對話來看,兩人都在極短時間內領悟出對方意圖然後迅速予以扼製,以快打快之下場麵暫時均衡,彼此都沒占到便宜。


    方晟突然換了話題:“去年以來利用壓降產能契機全省關掉5個燃煤發電站,但新建水電站隻有2個還包括規模很小的騎牛峰,隨著工程量加大、經濟發展步入快車道各市用電形勢依然緊張……”


    黃樹以有色金屬礦為主,煤蘊藏量和采掘規模比周邊省份小很多,幾十年前確立的思路是“自給自足、內部循環”。煤礦出產的煤除了保障工業生產外,集中力量上馬一批燃煤發電站以供給各大礦區使用。


    礦區采掘業以及中下遊工業鏈都是高耗能產業,必須有充裕的電力保障。大批量關停礦井後,順勢關停汙染程度高的燃煤發電站也在情理之中。


    “是啊,今年前三季度大肅用電始終存在缺口,我先後兩次給七道屈書計打電話請求支援,”竇曉龍已悟出方晟的意思,卻裝作不明白等對方主動揭底牌,“上次我到省裏反映過類似問題,答複是京都對關停燃煤發電站也有硬性指標。”


    方晟道:“曉龍市長,大肅各位領導,我有個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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