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作這麽快啊,白天到集團調研晚上整理材料,肯定加班加點了吧?”


    看到等了兩三個小時的鍾洋洋眼中布滿血絲,臉色也有些憔悴,方晟和藹地問。其實心裏清楚作為好不容易擺脫困境的年輕幹部,格外珍惜這樣的機會,接到任務後肯定鉚足勁在領導麵前展現自己的能力。


    鍾洋洋簡潔地說:“還可以……主要想一氣嗬成,防止前麵看了後麵忘了。”


    “跑了幾天覺得情況怎麽樣?”


    “老大哥思想作祟,很多幹部員工的思想還停留在二、三十年前,沒辦法,這樣超大規模的國企環境太封閉了,要不是有電視和網絡,恐怕都會錯覺集團老總是世界上最有權力的人。”


    “對的,聽說有些老工人一輩子沒出過廠區——廠區裏麵應有盡有,要出去幹嘛?就是固步自封、坐井觀天的心態害死人。”


    兩人邊閑聊邊進屋,坐下後肖冬端來新泡的茶和傍晚定量吃的幹果,準備退出去時方晟擺擺手示意秘書一起聽。


    鍾洋洋張口想說,然後意識到什麽先起身關上虛掩的門,才正式匯報道:


    “幾天來我一共翻閱或精讀了629篇會議記錄、文件、通報、內參等材料,直到今早終於發現線索。明峰書計去年十二月份視察固建某居民小區黨建工作示範點,當時全區已陷入程度相當嚴重的混亂狀態,明峰書計此舉意在號召黨員發揮先鋒帶頭作用,同時表明***對固建區的重視……”


    “沒聽明峰同誌或其他市領導提過,看來行程很短沒多耽擱時間啊?”方晟略顯驚訝地說。


    “抵達示範點是上午十點四十分,視察過程持續了二十七分鍾之後在區領導、社區負責同誌陪同下到小區參觀,十一點五十六分從後門離開,可見按原計劃整個行程應該控製在一個小時之內,那麽什麽因素導致明峰書計被耽擱了十六分鍾呢?”鍾洋洋看著筆記本有條不紊道,“上午我找到當時陪同領導視察的兩位隨行人員,經了解意外發生在明峰書計在小區參觀途中,有位退休幹部突然從綠化帶裏衝出來攔在路中間,非要向明峰書計單獨舉報一樁性質極其嚴重的**大案!”


    方晟不動聲色道:“凡舉報者都會把問題渲染成‘極其嚴重’、‘觸目驚心’、‘建國以來罕見’,否則領導不會重視。”


    “是的,明峰書計等一行站到垃圾筒旁邊聽了那位退休幹部的舉報,具體內容由於時間隔得太久已記不清,可能與集團唯一上市的渚固重型機械公司有關,牽涉到國有資產賤賣、利益輸送等問題,還提到……張市長……”


    一驚,方晟問道:“張犖健市長?”


    “正因為退休幹部毫無顧忌指名道姓,當時明峰書計顯然覺得棘手,沒發表意見隻讓秘書把舉報材料收了下來,臨走前說會安排人進行調查;或許腦子裏惦記著這件事吧當天下午出席***黨校政工幹部培訓班時,即興發言提到要嚴厲查處賤賣國有資產等違法亂紀行為……這是***辦整理的講話材料,沒提退休幹部舉報,就隱隱約約點了一下。”


    方晟接過複印件粗略看了一遍,道:“很平常的發言,渚泉這邊沒改製到位的國企為數不少,退休幹部反映的問題其實普遍存在,即使沒有上午的舉報身為***書計列舉幾個突出問題也在情理之中。”


    鍾洋洋道:“到此為止都沒啥異常,我也就把它跟昨夜發現的幾個要點記在腦裏,中午抽空到明峰書計參觀的那個小區跑了一趟……”


    “好!”


    方晟脫口讚道,對肖冬道,“以後肖秘書要向人家洋洋多請教多交流,不滿足於看材料而是結合實地走訪,這才是把工作落到實處的表現!”


    “沒什麽我要學習的地方還很多,”鍾洋洋謙虛了一句然後道,“打聽去年那位退休幹部,春節期間突然腦溢血去世了,很快,從發病到送進醫院沒來得及搶救就斷了氣。按照他老家的習俗屍體都沒運回來直接送到殯儀館……”


    “啊!”肖冬輕呼道。


    方晟卻沒說話,眼中暗芒一閃瞬時逝去。


    “隨後我向鄰居打聽,得知他身子骨挺硬朗,去年十月份剛做過體檢心腦血管都正常,發病前一點預兆都沒有,”鍾洋洋道,“我意識到有了疑點,下午上班後找到明峰書計的秘書、政秘處寧處長,詢問從退休幹部手裏接過的材料,他查了下檔案確實當天傍晚就走內部公文流程轉給了市紀委;又跑到市紀委調檔,卻沒發現文件接受記錄,就是說那份舉報材料在流轉過程中失蹤了!”


    “想必內部流轉各個節點都是糊塗賬,沒法追究到具體責任人吧?”方晟道。


    “是的。”鍾洋洋簡潔答道。


    “市紀委也沒有就賤賣國有資產、輸送利益等問題進行專項排查等工作?”


    “從流轉文件和報告來看,明峰書計並沒有就退休幹部反映問題與市紀委交換看法,加上舉報材料中途丟失,市紀委實際上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唔……其它還有什麽線索?”方晟問道。


    “從查閱情況看,這是最完整最直接的線索。”鍾洋洋道,暗示除此之外都無足掛齒。


    方晟點點頭,讚許道:


    “洋洋辛苦了,這麽短時間發現這麽重要的線索……兩位有什麽想法,不妨暢所欲言。”


    領導是不輕易表態的,要聽取下級的想法後綜合考慮、權衡利弊。


    肖冬立即說:“這事兒有貓膩!人證猝死、物證丟失,不可能有這樣的巧合,我懷疑有人出於擔心東窗事發做的手腳!”


    “有人”自然暗指那位退休幹部提到的張犖健,但事關重大誰也不敢指名道姓。


    “洋洋說說有什麽看法?”方晟道。


    鍾洋洋略一思忖,道:“我覺得一方麵明峰書計對那天發生的事並不是很在意,舉報領導在中原地區屬於家常便飯,沒辦法黑幕太多總會有人出頭;舉報到搭檔身上,明峰書計可能下意識認為是個禁區,畢竟也是副部級領導要查的話都輪不到省紀委,而應由鍾紀委插手,所以對退休幹部的舉報也就聽聽而已沒有深究的意思……”


    方晟微微頜首:那天專程跑到龍澤向明峰了解情況,壓根沒提到這碴兒,可見明峰潛意識裏真的沒當回事。


    “另一方麵退休幹部舉報的那些問題在原山乃至中原都司空見慣,實在不算什麽,那位退休幹部——經查是集團前中層退休時享受正處待遇,冒險攔住***書計反映市長的問題,說明真正的料在那份舉報材料裏,也說明他並非捕風捉影。”


    鍾洋洋說到這裏軋然而止,聰明如他者不會過多展開評價,隻能就事論事。


    方晟長長沉吟,道:“你倆不是外人,這段時間應該多多少少聽到一些,在市府大院和集團眼裏,犖健同誌是怎樣一個人?”


    還是肖冬先說:“從秘書、司機們私下談論來看,張市長的風評……比較一般,集團那邊則習慣把他跟鬱磊申長比較,說一個有情有義,一個無情無義。”


    “比如說呢?”方晟問。


    “陳大爺去世後鬱磊申長以個人名義送了花圈,張市長受過陳大爺照顧卻無動於衷,人不去禮不到也罷了,電話都沒打一個。”


    “那個問題犖健在領導小組會議上做過解釋,他有他的難處。”


    “再說個例子,張市長在集團的秘書恰巧是他調任市領導前兩個月因公摔斷了腿,傷愈後找他安排個合適崗位——腿還有點瘸沒法象正常人行動,按說正常情況下起碼要爽快答應下來,能不能幫成是另一回事兒。他倒好,一本正經說這是集團考慮的問題,作為市領導不便插手過問,你安心等待安排吧,相信集團會給予照顧。”


    方晟道:“這是場麵話說給別人聽的吧,私下應該做了些工作。”


    “那位秘書也是這麽想,然而,”肖冬搖頭道,“最終被打發到山溝裏的原材料基地負責後勤工作,真是大跌所有人眼鏡,很少有集團高管的秘書安排這麽差——人家腿腳不利索,在山裏怎麽活動?”


    鍾洋洋接著說:“用‘無情無義’來形容算程度最輕的了。”


    肖冬、鍾洋洋都露出憤憤然的表情,難怪,都是秘書出身體會到其中的艱辛。


    應該還有其它因素,比如秘書本身有無瑕疵,張犖健與集團高管的關係等等,當然從近距離觀察來看也蠻符合他的個性,比如傍晚固重一校校長書計說的那件事如出一轍。


    不過同樣基於麵前兩位都是秘書的原因,方晟不便多說,輕輕切換話題道:


    “舉報提到的渚固重型機械是上市公司,底子幹不幹淨?”


    鍾洋洋敢於跑上門單獨匯報,且麵對的是與過去自己主子相提並論、素以工作要求高、挑剔難伺候著稱的方晟,準備工作相當紮實,穩當當道:


    “民間有個說法,固建重工是原山省的皇冠,渚固重型機械是皇冠上的明珠。當初籌備上市時,集團為了確保審核順利同時也是豎標杆的作用,傾盡所有,把最優質資產、最精銳技術人員、最有經驗的工人都劃撥給它。上市後確實沒辜負各方期望,從開盤價16元一路飆升到近200元,籌措巨額資金的同時也讓不計其數的人暗中發了橫財,買單的則是一茬茬韭菜,因為現在回落並穩定在40元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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