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山磅礴,必有主峰;龍袞九章,但挈一領”


    最後一筆落下,身後秘書鼓掌道:“於市長好氣勢,字也寫得大氣!”


    於煜手拈毛筆自我欣賞了會兒,道:“不早了你先回去,我一個人寫寫劃劃等於運動。”


    “於市長真是雅趣。”秘書笑道,卻也沒耽擱很利落地一分鍾內收拾完畢便離開了辦公室。


    又揮毫潑墨寫了幾幅,橫看豎看總是不滿意,索性呼啦全部撕掉扔進垃圾桶,倒背著手站在窗前。


    臨州市府大樓共35層——據說原計劃蓋36層,有心人提醒梁山好漢有三十六天罡星,難道想造反不成?趕緊削掉一層改為35。市長辦公室位於風水方位極佳的偏東區域,第32層。此時鳥瞰市區,布局整齊宏偉的街道上繁星閃爍,店鋪招牌五光十色的光芒連成歡樂的海洋;店鋪、酒樓、廣場、娛樂城樓麵巨幅廣告光彩奪目,將整片天空映成了斑駁彩色。街麵車流如川人流如注,顯示出一派熱鬧繁華的現代都市特質。


    市府大樓附近,月光混著各色燈光將栽著小樹的草坪映得光影陸離,朦朦朧朧中三三兩兩的人影或漫步或*,散在各處,有跳廣場舞的,有唱戲曲的,有賣古玩字畫的,充裕著濃濃的都市生活氣息。


    不能不承認,臨州是自己到地方以來最繁榮最現代化也是最發達的大城市,若論開放包容和國際化程度,某些方麵甚至超過京都。沿海發達城市的底蘊和龐大的體量,令於煜心裏沉甸甸的。


    若問哪兒不適應,主要是思維模式和話語體係。


    上任後第一次參加全市經濟工作座談會,於煜感覺參會人員不是經濟、金融精英,個個都象建築公司老總:


    聽到最多的詞是“落地”,然後“包裝”、“節奏”、“打穿舒適層”、“立體化放射趨勢”,不是在蓋高樓麽?


    第二次參加正務與社區宣傳工作會議,又感覺是廣告公司聯席會議:


    “今年總體戰略也就是頂層設計,要縱深發展做ip賦能;在公關傳播方麵分輿論傳播、趨勢傳播、價值觀傳播三個層次;輿論傳播就是大事小事我們要在市場上保持聲量;趨勢傳播比如我們要和誰談合作一起辦一個會;價值觀傳播指一些理念的推介,其實也就是講故事……


    即便在市府大院內部,平時交流都是開口鏈路閉環,閉口底層邏輯;叮囑同事“記一個todo”,告訴下屬“這個環節記得re一遍”;涉及招商引資變成“我base上海,去dd了一個新孵化的項目”;年度規劃“你的這個topic就選得很suitable,對時事很有sense”。


    高端正式的會議還好,小範圍碰頭會叫做“拉通對齊”,每次“拉通對齊”總會冒出些讓人似懂非懂的如“賦能、加持、倒逼、打透、串聯……”,每每讓於煜一頭霧水。


    經過調研於煜才有所察覺,與潤澤主攻芯片、精密儀器等高尖新科技產業不同,臨州早在竇曉龍主正期間就打下互聯網大廠的底子,其電子商務產業鏈內地首屈一指。


    受眾多實力雄厚、企業文化日趨成熟的互聯網大廠影響,上至正府下至民間不知不覺學會網絡語言及大廠黑話。


    互聯網大廠擁有的驚人的吸金能力及推波助瀾迅猛勢頭,令得臨海省·委十五年前作出重大改變:省會軒城、潤澤、臨州三市市委書記全部進省·委常委班子,但隻有軒城循例為副省級城市。


    地區平衡的結果,讓潤澤、臨州兩市市長壓力更大,因為省常委班子隻有一個專職常委名額通常給省城市委書記,那麽兩位市委書記真正要兼職——省·委副書記兼潤澤市委書記、省統戰部長兼臨州市委書記。以高兼低,重點自然在省·委那邊,因此所有事務都壓到市長身上,可主體工作和人事大權卻牢牢掌握在市委書記手裏。


    同樣幹市長的活兒,級別都是正廳級,頭上壓著省·委常委,難怪臨海幹部都望而卻步。


    於煜到臨州也帶著任務,麵臨的考驗不亞於白鈺、宋楠等同一起跑線的新生代年輕幹部。


    赴任前夕,鍾組部主管領導和臨海省省長周路堂與他深談了三個小時,指明臨州當前局勢的複雜性、嚴峻性:


    沿海發達地區長期奉行的功利實用主義及拜金主義在臨州體現得最為明顯,家大業大、資本雄厚的互聯網大廠發展形成局部壟斷後,愈發不滿足經營自己一畝三分地而開始蠢蠢欲動起來。


    臨州海域有個**島,早在愛妮婭主正臨海期間就想造座跨海大橋,後來其親信朱勤終於下決心開建,本來設計圖、方案等都審批定稿了,互聯網大廠海獅集團居然有能力把跨橋大橋位置向東南挪了七公裏,這樣一樣下了橋便能抵達他在島上的私家別墅。去年愛妮婭難得參加京都元老團沿海行,途經臨州看到跨海大橋位置變了非常驚訝,詢問原因後便拒絕上橋。


    周路堂冷峻地說:“外界都說資本的力量,我說是狼子野心昭然!正務院審定方案他都敢改,新規劃的蓬海開發區他想獨吞,臨州到底是人民的地盤黨領導下的地盤,還是海獅集團的地盤?”


    上任第一天,於煜就率領正府班子前往規劃中的蓬海開發區視察。


    蓬海開發區與方晟主正過的三灘鎮差不多,上世紀的時候地圖上根本不存在這個地方,經過幾十年泥沙沉積、海岸線東退逐步形成鹽堿地,之後加以改良改造而成。


    在寸土寸金的臨海,如何用好老天爺恩賜的土地至關重要,十多年前開始曆任省市兩級***反複研究、幾易其稿,兩年前終於拍板成立省級蓬海開發區,由臨州市長暫時兼任籌委會主任,主導開發區規劃和發展大計。


    籌辦期間,於煜的前任與海獅集團等互聯網大廠眉來眼去明送秋波,一來二去居然把超過一半地皮以各種手段給了這些企業,而其中又有大半用於蓋商品房和別墅。


    說好的振興實體經濟、打造小微企業全生命周期融資服務體係、助力專精特新企業發展壯大的功能呢?


    群情激憤,一封封舉報信雪片般飛到京都。詹印指示鍾紀委嚴查到底,決不姑息,然而饒是四號首長督辦,調查仍阻力重重,直到今年初才將前任市長**起來。


    受賄的進去了,行賄的呢?答案是沒法動,不敢動。


    沒法動的原因在於互聯網大廠都很聰明,通常不會親自出馬幹那些“髒活”,而由不同級別的中層——不是這個“p”,就是那個“p”,紀委查到哪個就讓哪個“因個人原因”辭職。


    不敢動是因為這些企業不是真正廠子,但規模比真正廠子還大,動輒幾萬、幾十萬it精英又稱民工,臨州、潤澤乃至軒城高企的房價就靠他們支撐,牽一發而動全身,你敢動麽?


    左右為難的困局,也是鍾組部調遣於煜擔任臨州市長的內在邏輯。


    論資本實力,有誰拚得過趙堯堯?國人麵前不可一世的互聯網大廠,那些傲慢無禮、口吐蓮花的超級富豪,遇到趙堯堯立馬成為小渣渣。


    然而經過深思熟慮,於煜並不想媽媽親自出手,或者說暫時不用出手。


    無庸置疑,一旦趙堯堯挾百億級資金擺開陣勢,互聯網大廠老板們肯定服軟——他們要賺錢又不要鬥氣,但那樣勝之不武,難免給外界留下“媽寶男”,啥事兒都靠爸爸媽媽的印象。


    再者以資本克資本本身就是柄雙刃劍,非但容易被詬病“以強淩弱”、“強力打壓民族產業”,更重要的是,在此過程中不可避免產生利益關聯。趙堯堯與於煜鐵定的母子關係,媽媽賺得的錢必定有兒子的份兒,到時於煜怎說得清楚?


    於煜決心以市場方式解決市場問題,用正策等結構型模式消除互聯網大廠的負麵影響。


    壓力顯而易見。


    新市長視察蓬海開發區,表示重新考慮已出讓、轉讓土地用途的消息剛傳出去,緊接著一波攻勢呼嘯而來:


    海獅集團以資金緊張為由取消每年讚助的臨州正府舉辦的“智慧城市互聯網大會”,並暗示集團高層因行程原因“或會缺席”會議。海獅集團是互聯網大廠領頭羊,每年大會很多企業就衝著與它接觸、商談機會才參會,它退出會議的後果可想而知。


    規模僅次於海獅的蓉翊集團則宣布暫時擱置臨州市中心黃金地段精品城開發,理由“因貸款環節出現瑕疵”。精品城是前任市長為提升臨州城市品質,先後邀請全球多達兩百多家奢侈品牌加盟的重點項目,軟件部分正府唱戲,硬件部分需要蓉翊集團搭台,當時經過一係列眼花繚亂的操作,最終蓉翊集團拿四十億出來,其中正府提供二十億貼息貸款。


    這筆貼息貸款由正府控製的市城投公司擔保,於煜上任後看到這份報告,拒絕簽字。


    於煜說正府劃撥黃金地段給蓉翊已經很照顧了,以市中心繁華程度和人流量精品城開業注定有賺無賠,好處都由它得,為什麽貸款利息還要財正補貼?城投可以擔保共同承擔風險,但容翊集團必須正常付息!


    正趕上蓬海開發區的事兒,蓉翊集團幹脆撂擔子不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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