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心有靈犀,就在白鈺抵達京都當晚,白傑衝在軍總醫院特護室靜靜閉上了眼睛。


    剛強如他者,四五年前就叮囑白翎等子女一旦自己喪失神智立即拔管不準搶救,沒必要靠著藥物、營養液苟活於世。


    然而怎麽可能呀?


    身為軍中巨搫,前局委員,他的生死已不是家人能夠做主;再說白翎為首的家人也舍不得啊,寧可想盡辦法保住性命。


    當夜,白翎、白昇、白研等子弟再加白鈺密議之後,對前來慰問並銜接治喪事宜的京都辦.公廳鄭重提出:


    喪事結束,白家便著手搬離白家大院,盡可能半年內全部清空!


    有於家大院先例在前,京都辦.公廳並未感到驚訝,目前而言除詹家、吳家、宋家外,其它大院隨著上代靈魂人物離世將陸續退出也是大勢所趨。


    別小看這個舉動,它代表著建國以來形成的京都傳統家族勢力堡壘分崩離析,以後逐漸成為深深的時代烙印而淡出曆史舞台。


    這正是白鈺早在商碭時就提出來的,卻由於煜率先打響第一槍的劃時代舉措,也最恰到好處。


    原先白鈺還擔心軍界傳統勢力太強,會阻撓搬離白家大院,但於家有開明豁達的於道明坐鎮,資曆和聲望都能服眾,具備一言九鼎份量。


    第二天上午,白鈺以白傑衝長孫身份接待前來吊唁的各方麵領導、老同誌和親朋好友。


    因為臨近春節且小換界剛過需要安定祥和的正治局麵,加之白傑衝軍中巨搫身份,故而此次治喪活動非常低調,白傑衝生前提攜的遍布各地的將兵都打過招呼不要進京,京都範圍內也隻通知很小範圍。


    五常方麵由莊楫石做的代表;現任局委員則是排名略低的祁軍副;黃海係選派與軍部有過交集的嚴華傑。


    京都傳統家族除存在宿怨且剛剛交過手的詹家、湯家僅送花圈等象征性表示了一下,其它如吳家、宋家、樊家等都有嫡係子弟親自到場,特別於煜和宋楠均攜妻兒(夏豔陽、媯海玥)在靈前叩拜;楚楚也出人意料抱著個粉雕玉琢的孩子公開亮相。


    不消說應該是她人工**的結晶。


    之前與白傑衝有過淵源的愛妮婭、範曉靈等都沒露麵,還是涉及軍界,哪怕退下來的老領導老同誌同樣要保持適當分寸。


    藍朵全程隱身,藍依帶著雙胞胎跟在白鈺身後接待;尹冬梅僅發了個哀怨的表情,此後沒再多說。


    容上校——數十年來基本沒住過白家大院,而定居在老家經常與老戰友們走動,這樣的家族親情都不重要,此次露麵已坐在輪椅上形容憔悴,自言也時日無多。


    暨南方麵吳曉台和林百輪兩位常.委代表申委專程吊唁,之後根據京都辦.公廳安排,魯嘯路將在追悼會出現——


    他也極為樂意,因為俞曉宇已決定親自到場。不能不說,俞曉宇對京都傳統家族向來保持相當的尊重,小換界時於雲複離世他也出席了追悼會。


    也可能衝仕途恩人的麵子,於雲複和白傑衝都是方晟的老丈人。


    忙忙碌碌一整天,見了無數熟悉的陌生的麵孔,握了無數雙手,身體結實如白鈺也有些頂不住,饒是如此還是不肯休息非要在靈堂裏守著。


    對於從小嗬護、教育自己長大的爺爺,白鈺始終懷著十分崇高的敬意,工作後地方事務纏身很少回京都,偶爾逢年過節或會議期間看望爺爺也匆匆忙忙,白鈺是心存愧疚的。


    因此必須要至始至終守在靈堂,陪伴爺爺最後一程。


    白翎、白昇等本想一起守著無奈年歲不饒人,捱到零點左右在藍依勸說下陸續回屋休息。


    淩晨兩點多,夜色深深,寒風凜凜。


    敞開的靈堂裏火盆火苗被吹得東倒西歪,負責守靈的吃不消京都冬夜寒冷,加之疲倦之極都轉到隔壁休息室喝茶聊天,或在暖洋洋空調下打會兒盹。


    靈堂隻有靜靜躺在冰棺裏的白傑衝,還有白鈺。


    官至局委員、軍副,白傑衝所掌握的秘密恐怕能寫好幾本書,但從退下來後哪怕在白翎、白鈺麵前都絕口不提;方晟失蹤那夜,白傑衝與於雲複有過秘密見麵,究竟談了些什麽策劃了什麽,隨著他倆先後去世已無人知曉。


    白鈺能夠理解。


    換作自己倘若撰寫回憶錄,也會遵守紀律隱去應該保密的部分,公眾看到的永遠是已經知道的,不知道的永遠不知道。


    一疊疊草紙、一錠錠紙錢,轉瞬被火苗吞沒,化作股股青煙。


    熱氣熏籠之下白鈺昏昏欲睡,手裏草紙紙錢慢慢滑落,頭也漸漸歪向旁邊……


    陡地撲麵冷風,白鈺硬生生打個寒噤,揉揉眼卻發現靈前跪了名黑衣女子!


    啊,什麽時候混進來的?


    外圍警戒、保安、便衣都哪去了?


    她是何人?!


    白鈺長身而起正待詢問,卻見黑衣女人側過臉來,淚流滿麵,赫然竟是魚小婷!


    數十年來以鐵石心腸冷酷無情著稱,被方晟讚譽為“鐵打的魚小婷”,居然流淚了!


    白鈺震驚萬分地想說什麽,魚小婷卻擺擺手,轉過去繼續深深跪拜。


    略加遲疑,白鈺上前陪叩,同時低低道:“小婷阿姨,我爸爸在附近嗎?”


    問得很有技巧。


    方晟沒現身吊唁方池宗、於雲複,按理也不會來白家大院,但魚小婷向來不離方晟左右,因此白鈺猜測也有幾分道理。


    魚小婷沒吱聲,長時間額頭觸地,淚如雨下,身體也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足足隔了三四分鍾才直起腰,兀自跪著低聲道:


    “當年白將.軍看中我的天賦,將我抽調到秘密基地參加集訓才有了後來的魚小婷;他因為深知內情反對那樁婚姻,專門派人勸說放棄並願意提供保護,但蘇家需要聯姻所以我……得知我追隨方哥,白傑禮憤怒之下想滅掉我,也是白將.軍竭力勸阻並暗中協調放了我一條生路,以及後來發通緝令、撤通緝令一係列……很多事都演給外人看的但隻有我心裏有數,其中曲折玄機非常之深,白將.軍堪稱真正菩薩心腸的軍.人。”


    白鈺緩緩道:“的確,爺爺做的事情、拍板的決策我所知不到萬分之一,正因為此我更加由衷敬佩;我也由衷敬佩您,小婷阿姨,沒有您,想必爸爸難以熬過漫漫數十年秘密潛伏生涯。”


    魚小婷深沉地說:“一切都是宿命,無法改變。小寶,藍朵在水晶幕牆所見的也預示這一點,你與方哥將是截然不同的命運。”


    “是嗎?”白鈺驚異地說,“我怎麽沒悟得出……”


    “我們親身經曆過,自然感觸很深,等到親臨其境之時你們會驚覺命運之奇妙,水晶幕牆之玄奧!”


    說到這裏,魚小婷再度雙手合什神情肅穆閉目念叨些什麽,然後擺擺手風一般飄然出了靈堂。


    從頭到尾旁邊休息室守靈人員都沒察覺到絲毫動靜,外圍警衛、保安也未報告異常,真是奇怪之極。


    當夜又發生了一樁大事:


    朱正陽因病去世!


    之前昏迷不醒多日,有關方麵希望穩定壓倒一切原則嚴密封鎖消息,連嚴華傑這等身份的老朋友都無緣探望,本想無論如何拖到春節後,未料病情這東西從來不講正治,說來就說無從抵禦,不間歇的搶救急救治療一直緊張高速運轉之中,直到淩晨也就是魚小婷突然現身白家大院之際,所有努力宣告失敗。


    五常、在京局委員都史無前例地在睡夢中被叫醒,緊急商量之後,俞曉宇拍板決定不再隱瞞,第一時間如實對外發布消息。


    也沒法隱瞞,否則就要拖到春節後等過了元宵節,紙包不住火啊。


    朱正陽去世消息一經發布,在海內外引起震動,上百個國家、地區首腦以致唁電等各種方式表示哀悼,大批重量級正壇人物、正治家等第一時間請求參加其葬禮。


    與此同時,網絡上也掀起對黃海係的曆史追溯、趣聞逸聞等回顧,不可避免又將幾乎被遺忘的“方晟”翻了出來,再度饒有興趣地探討其失蹤之謎。


    白翎也早早醒來,與樊紅雨相約一起過去吊唁,嚴格意義講與家族關係不大,主要還是老黃海、老同事那份情誼。


    當聽說魚小婷夜裏拜祭時,白翎臉上露出古怪的神色,半晌關好門鄭重其事地說:


    “談到爺爺對小婷阿姨的培養,索性把底透給你。為何刻意培養?爺爺固然欣賞她過人的天賦,但以他的地位職務似乎過於具體是吧?這其中暗含更深遠的戰略安排——之後她被安排到樊偉領導的情報部門!白蘇兩家聯姻,爺爺當然不高興,那樣等於泄露了魚小婷的幕後背景,所以這邊甫一結婚那邊就被打發到無聊之極的科研機構,再然後幹脆發配到江業看守工地!”


    “噢,樊偉手段也很強硬啊。”白鈺道。


    “白樊兩家那段時期鬥得厲害嘛,但魚小婷完全不懂正治嗎?錯,她很懂,”白翎道,“她看準了爸爸的潛力和能量,縱使知道我的存在依然義無反顧……否則一輩子呆在深山老林,跟那幫毫無情趣的老理工男廝混到老,與出家當尼姑有何區別?曉婷阿姨是敢於搏殺的,認準的事一條路走到黑決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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