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宿沒睡舒適,被徒弟們叫醒才發現問題所在。腰上搭著一隻沉甸甸的胳膊,枕頭還被人搶了一半。我正身坐起,大徒弟端來洗臉水,目光忽而飛向床榻內側酣睡的人,忽而飛向床榻之下斷掉的木腿,臉上表情無法形容。二徒弟遞來手巾,吃驚地問:“師父床上的是誰?”


    當著徒弟的麵,我不好揭露太多,便昧著良心回道:“是你們千叔叔,昨晚趕來看我,也來不及給他安排住處。”


    大徒弟一臉恍然,瞅了一眼床上睡得亂七八糟的人,“原來是千叔叔啊,跟師父好幾年不見了吧?”


    “嗯。”我含糊應一聲。


    二徒弟又指著床下,繼續吃驚:“床腿怎麽斷了一隻?”


    我簡單解釋:“你們千叔叔為了央求為師一件事,拆了床腿威脅為師。”


    大徒弟幹咳一聲:“唔,原來是千叔叔央求的師父,師父才半推半就。”


    我一邊喝早茶一邊由二徒弟給梳發,忽然感覺一大早氣氛不是太對,不由狐疑地看了大徒弟一眼,“天樞,你要是從外麵學些稀奇古怪亂七八糟的東西,為師可要家法伺候了。”


    “沒有沒有,徒兒哪敢。”大徒弟一閃身,溜了,“我去準備早飯。”


    看著鏡中還不到我肩頭的天璿,還是個十二歲小少女模樣,心智未啟,思維簡單,恰是好教導的年紀。反觀天樞,十六歲成熟少女,約莫正是尋常人家孩子叛逆的年紀,長輩不太容易摸清其心思,教導起來格外棘手啊,不能重了不能輕了,不能偏了不能倚了。


    想著昨晚千歲憂的請托,意味著又要收一個入門,還是個五六七歲的模樣,記得天樞天璿五六歲的時候,正是折磨得我精神憔悴尋了個神醫才將我的抑鬱症看好。


    今年,我又要命犯太歲?


    初春待放的桃花樹下,偶有清風拂過,花香似有若無。旺財興奮得圍著飯桌四周循環奔跑,時不時拿尖嘴上的鼻子嗅一嗅合上蓋子的食碗,尾巴熱切地擺動,足以說明碗裏有與雞相關的東西。


    我到樹下的時候,首先入眼的就是一到用餐就有多動症的一身雪白毛色的旺財,接著就是拽著一根桃花枝蕩秋千的小丫頭,經過一番洗滌換衣,頗有個小模樣。忽然見到我,她小受驚,從花枝上掉下來。我淩空彈了一指到旺財腦袋上,旺財飛快扭頭,一躍而起,將小丫頭接在背上。


    大徒弟二徒弟圍坐過來一起吃飯,小丫頭被分了一個小座位,旺財也非常迫不及待地蹲著。


    “旺財老吃雞腿會營養失衡,我特地給它煮了幾隻雞蛋。”大徒弟慷慨地揭開碗蓋,旺財亢奮地湊過來,“咦,雞蛋呢?”大徒弟一手擰住貪吃狐狸的耳朵,“已經被你偷吃了是不是?正餐前不準偷吃的家訓不記得了?大師姐可要家法伺候了!”


    旺財委屈地哼唧,大尾巴跟耳朵一起耷拉下來。二徒弟趕緊求情:“師姐,早吃晚吃都是吃,別打它了。”


    “養不教,父之過。”大徒弟拎著旺財一頓教訓。


    打罵旺財是天樞的一大愛好,我左右是不幹涉的,隻管提著筷子直奔糖醋魚。


    “師父!當心袖子!”大徒弟一嗓門喊過來。


    我手一顫,糖醋魚啪嗒落下,說時遲那時快,旺財一扭頭,將魚接到了嘴裏。天樞對其一頓猛捶,“連親爹的魚都搶,你個不孝的東西!”旺財也處於逆反期,破罐子破摔,嘴裏一陣猛嚼,“嗷”的一聲,被魚刺卡住了。天樞不得不扒開它的嘴,從上顎給它拔刺,“簡直跟你爹一樣,吃個魚都不能讓人省心。”


    我默默看一眼正在給我剔魚刺的二徒弟,伸過筷子把魚夾過來吃,一咽,一枚鋒利的東西卡住了喉嚨。見我臉色淡定,不波不興,筷子也不動,天璿了然地大喊:“不好,師父又卡住了!”說著抄起一壺醋,往我嘴裏灌。


    嗆了幾口,魚刺被凶殘的醋液軟化並衝擊了下去。


    糖醋魚被沒收。


    大徒弟嚴厲禁止我不遵循步驟吃飯,二徒弟抱著糖罐給我碗裏發了一點糖聊作安慰,小丫頭左手握著筷子剔一塊魚肉蘸蘸糖醋湯水送進嘴裏,吃一口抬頭看我一眼。我扭過頭去,誰也不看。一個個吃香喝辣,就連旺財都有雞腿可啃,我的碗裏躺滿了白菜菠菜油麥菜。


    “師父吃清淡些好,不要老盯著我碗裏的肉湯啦。”


    不吃就不吃,我離開這群肉食徒弟,憂鬱地去前麵桃花樹下打坐。沒多久,身後輕微腳步聲響,不是大徒弟也不是二徒弟。一直來到我跟前,我才睜眼。


    包子饕餮小丫頭見我忽然睜眼,又小小吃了一驚,原地磨蹭了一會兒,繼續走上來,烏黑的眼珠聚精會神地瞅著我,軟嫩的嗓音道:“我給你吃東西。”說著低頭從腰間小兜裏掏出兩枚熟雞蛋,就要直接喂進我嘴裏來。


    旺財果然是被冤枉的。


    我姑且認為她是一片好心吧,還是不得不捉住她柔軟的小手,“雞蛋,它不是這麽吃的。”


    見她茫然著小臉,我進一步解釋:“你看,它外麵有殼,很硬,咬不開的。”


    她若有所悟,點點頭,轉身蹲下,將一枚雞蛋擱到地上,搬起一塊石頭砸下去……


    我轉頭望向茫茫蒼天,預感自己的抑鬱症又要犯了。


    蒼天不語,很明媚,白雲悠悠也不移動。無風的天氣下,怎會有一陣疾風從桃花林外掠來?初開的桃花瞬間零落。


    我從樹下起身,整了整衣,對蹲在地上思索雞蛋一片稀爛狀態該怎樣吃的丫頭道:“去後麵待著。”我走出桃林的時候,伴著紅雨落花,迎來了一群不速之客。


    君山派,九嶷派,各由掌門率領幾十個弟子,各攜兵刃,陣勢浩大。這是,昨日徒弟丟了臉,今日掌門來找麵子了。桃花塢一直遺世獨立,清靜隱居的神仙所在,都是我昨日嘴賤作了孽,又沾惹上須彌宮的事,隻怕以後永無寧日了。


    江湖上,一派掌門一般都處於神隱狀態,神龍見首不見尾,不輕易露臉,才可以保值。今日,一下子冒出來兩枚,上門討債,氣勢非凡。


    虧得桃花塢內寬敞,上百號人擺開陣勢,見我出來,便入侵止步。這時,眾人身後喘著粗氣奔來阿福,“讓老朽來通報一聲,各位英雄再來見我們先生也不遲誒,累死老朽了。”


    一人怒聲:“我們兩派掌門親至,在桃花塢外麵都等了半個時辰了,你這小老兒還能通傳得再慢點麽?”


    阿福氣喘籲籲,白須冉冉,拄著手杖,顫顫巍巍手滑了,手杖飛出去,一棍子拍在那出言不遜的少俠身上,將人打趴在地。“累死了,老朽喘口氣先。”手杖繞一圈又飛回來,落回阿福手中,阿福拄地喘氣。


    趁著眾人呆愣的工夫,我對阿福囑托道:“看著幾個丫頭。”阿福應了一聲,又蹣跚著往桃林深處去。


    君山掌門溫道子一襲白袍出列,溫文爾雅抱手一禮,“請問慕老先生何在?”


    我正要回禮作答,聽這話心裏梗了一下。溫道子的徒弟,也就是昨日那位霸氣蠻橫的柳賢侄一手向我指來,“師父,他就是慕太微!”


    這時候輪到溫道子梗了一下,一巴掌劈到他徒弟腦袋上,“混賬!這人怎可能是慕老先生?慕老先生二十年前就名動江湖,怎可能是這個年紀,比你師父我還年輕?”


    柳賢侄捂著腦袋很委屈,“昨日,蜀山的飲冰師伯叫他掌門。”


    君山、九嶷兩派掌門都是執掌門派不超過十年,聽那柳賢侄信誓旦旦,一時間都用複雜而犀利的眼神盯著我。我適時作出回應,“不才正是慕太微,各位有何指教?”


    九嶷掌門卓紫陽率先回過神,對自己的情緒十分克製,“慕先生得神仙道,駐顏有術,可既然已作方外身,為何還要插手江湖事?”


    我平心靜氣,“不過是收養一個孤苦無依的小童,她小小年紀並未威脅到你們什麽,何必趕盡殺絕。俗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阿彌陀佛。”


    君山掌門愣了一愣,“蜀山不是修道的麽,慕老先生怎麽唱起佛號了?”


    我想了一想,“佛本是道。道在心中,佛亦在心中,大道無形,佛法無邊,不拘泥形式,才可得窺天道。”


    九嶷掌門終於克製不下去了,“我們今日不是來聽慕先生講道的,若慕先生一味偏袒不認賬,那麽也隻好向慕先生討教討教劍術了。”


    “我師父不會用劍,不會劍法!”大徒弟不知怎麽跑出來了,對眾人凶悍以待。


    “你們不準欺負我師父!”二徒弟也跟了出來,對眾人虎視眈眈。


    我先整頓一下內部,“不是讓阿福看著你們麽,怎麽跑出來?”


    “福伯伯被我們綁在椅子上了。”一句話略過。


    “為師不是教過你們要尊老愛幼……”


    “慕太微,交出須彌宮的小妖女!”君山的柳賢侄還是耐不住性子,持劍奔了來。一幫人早也等得不耐煩,有人打破這個局麵也是喜聞樂見。


    等柳賢侄以更快的速度被扔出去後,我對驚訝得張大嘴巴的兩個徒弟繼續授業:“這就是不尊老的下場,記住了麽?”


    兩個徒弟合攏嘴巴後——


    大徒弟:“師妹你看到師父是怎麽把那壞人打飛的麽?”


    二徒弟:“師姐,你看到師父動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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