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客棧空了下來,便不用再三人擠一張床了,我不放心天璣,擔心夜裏出什麽情況,還是把她留在我們原先的房間,千歲憂帶著旺財去了隔壁房,林公子與神捕也都一人一間,各有各的忙。


    天璣人小,當初擁擠的床榻如今顯得格外寬敞舒適,但我夜裏沒敢睡踏實,半個時辰醒一次探查體溫,一個時辰起身一次倒茶喂點水。這樣折騰,上半夜還好,下半夜便有些力不從心,終於在淩晨時分,沒堅持住,睡倒了。


    一睡睡到大天亮,還是有些乏力,起不來身,將就翻個身,拿手去探天璣額頭。手沒落下去,忽然感覺有些不對。湯圓和包子的不同,是很顯然的,哪怕是在半睡半醒的時候,這個區別也能立即感覺出來。


    察覺到異樣,所以我是被驚醒的。


    一個陌生少女沉睡在一邊,半張臉陷在枕頭裏,露出來的半張臉被烏黑柔順的發絲半擋著,卻也能看出白皙的皮膚。


    我愣了一瞬間,難道我在做夢?可夢怎麽會這麽真實,連這陌生少女的睫毛都能一根根數清。不是夢,那她是誰?怎會睡在我旁邊?我小徒弟天璣哪去了?


    滿心被徒弟又不見了的事實充斥,以及我果然不是個好師父,連個小孩子都兩度看丟了的悲愴籠罩。我一邊發呆一邊悲愴,不知過了多久,陌生少女在被子裏動了動,腦袋在枕頭上挪了挪,伸出手來揉揉眼睛,打個哈欠,眼睛慢慢睜開。


    明亮漆黑的眼睛暗室生輝,瑩潤欲滴,“師父。”


    我從呆愣中進入另一種呆愣,“啊?”


    陌生少女趴在枕頭上,又叫了一聲:“師父。”


    我徹底驚醒,“你是誰啊?”


    輪到她麵上一愣,見我的確不認識她,她忙拿手摸摸臉,再掀了被子看自己。這一看,把我也嚇到。天璣的小衣服怎麽全跑她身上去了?明顯不合身,都隻遮了個半截,幾乎是衣不蔽體。她又一愣,才想起用被子把自己遮住,抬起眼望著我,“師父,我是天璣呀。”


    “啊?”我看著裹成一團的她。


    兩兩相望了好久。


    “師父,我就是您的小徒弟,您撿回來的轉世靈童,賜名天璣的三弟子呀!”她說得很認真。


    我起身去喝了口涼茶,讓腦子清醒一點,深呼吸後回頭問她:“你說,你是我小徒弟天璣?”


    “嗯嗯。”


    我腦子終於不漿糊了,“可我小徒弟是個五歲的小孩,你大概十四五歲吧?”


    “我長大了嘛。”


    “啊?”我又糊塗了。


    就在我們如此這般進行完全無法溝通的對話時,千歲憂來叫我起床,我沒有心思回應,被他強行推開了門,“慕小微太陽曬屁股了,天璣昨晚怎麽樣……”房間內詭譎的情景也被他看到了,“嗷,慕小微你你你,你做了什麽?”


    被子裏團著的少女轉了轉眼睛,“千叔叔。”


    千歲憂愣住,“你認識我?”


    “千叔叔,我是天璣呀。”


    千歲憂張著大嘴,看看少女,又看看我,“慕小微你又把徒弟看丟了?故意找個小姑娘來冒充,你以為老子這麽傻!”


    ※※※


    我讓小二去買幾套十四五歲小姑娘的衣裳,掏出一貫錢遞出去,囑咐:“買顏色好看點的,款式時興點的,多買幾套,哦還有小姑娘喜歡的飾品什麽的,反正你看著買吧,錢都買完。”


    小二答應著去了,邊走邊咕噥:“這也不差錢啊,住店怎就那麽摳門,把掌櫃氣得晚飯都沒吃,這世道真是越來越壞了。”


    等衣服飾品買回來,我盡數抱到床上,還是有些雲裏霧裏,“那個,你先把衣裳換了,這裏有好幾套,你挑挑,不喜歡的我再退回去。”


    “天璣”團在被子裏點了點頭。


    我便退出去了,還是如墜雲霧。千歲憂見我出來,立即把我拉到一邊,“慕小微,究竟怎麽回事,快用簡單易懂的句子給我解釋一下。”


    我何嚐不茫然呢,還是耐著性子給解釋:“昨夜,上半夜,我不時起來看看,天璣還在昏睡,後半夜沒太留神,今早醒來就看到了她,她說她是天璣,長大了。”


    千歲憂跟著茫然,“她屬竹筍的?不行,得考考她,萬一不是呢,我們小可愛被狸貓換太子可怎麽辦。”


    “誰是狸貓?”我略回神。


    大版的天璣穿了一身桃花色裙子走了出來,頭發用發帶束了兩個小髻後盡數垂下來,梳妝打扮後與方才淩亂倉促的感覺大不同。我跟千歲憂站一邊看著,忘了說話。


    “師父,千叔叔,去樓下吃飯了。”她,極其坦然。


    “慢著。”千歲憂咳了一聲,指了指我們三人,“對了,小侄女,我們是——”


    “吉祥三寶的一家。”脫口而出。


    千歲憂跟我對視一眼,接著問:“上回在桃花塢,你師父獨戰兩派掌門後受傷,被旺財背去了藥泉池,當時你千叔叔我也一起泡進去了……”


    “千叔叔你問晚上跟師父怎麽睡。”


    “我們出門的時候,你大師姐二師姐……”


    “讓師父遇到危險的時候記得跑,留下千叔叔對付壞人。”


    “我們在路上的時候……”


    “千叔叔跟師父要綠帽子戴。”


    ……


    如此這般,五十幾個回合下來後,千歲憂趴到欄杆上喘氣,“慕小微你來。”


    我往樓下走,“吃飯。”


    旺財不知從哪裏竄出來,搖著尾巴緊隨。


    早飯又是饅頭和鹹菜。跟小二要了雞腿和清水喂旺財,我坐定後,天璣跟著坐旁邊,取了筷子遞過來,我正要去竹筒裏取,便中途一折,接了她遞來的。我再要去拿饅頭,她又遞過來。我要去夾鹹菜,她把鹹菜碟全部拖過來。


    千歲憂坐到天璣另一邊,也就是我對麵,伸手去拿筷子,中途停頓了一下,伸手去拿饅頭,中途又停頓了一下,伸手去夾鹹菜,中途再停頓了一下。最終,還是自給自足豐衣足食。


    我吃到中途忽然發現對麵啃饅頭啃得怨氣衝天。見我看他,千歲憂狠狠瞪我一眼。


    我想了想,把鹹菜碟推到桌子中央線上。千歲憂還是瞪我。也許是吃撐了吧,我想。


    姬無常從客棧外風一般行來,看到我們這一桌,不請自來,大喇喇坐到了天璣對麵的位子上,“冊那!跑了一早上餓死大爺了,小二,再上一盤饅頭兩碟鹹菜。沐微微,你們知道寶蓮山被剿滅的山匪是怎麽死的麽?”


    千歲憂正空虛寂寞冷,見狀便搭話:“不是說一擊斃命麽?”


    “沒錯!但是怎麽一擊斃命的,你們肯定想不到。”姬無常摸起一個饅頭啃了一口,“隔山打牛啊,不見外傷啊,五十丈內的山匪都是咽喉被從內切開,同時啊!我測了距離畫了圖,如果把這些人的傷口畫出來,便是一道嚴絲合縫的弧線!你們說,這是什麽樣的高手所為?”


    千歲憂驚歎地吸了口氣,“不知道。慕小微,你聽說過沒?”


    我咽下饅頭,“沒有。”


    天璣飛快看我一眼,又低頭慢慢啃著不太喜歡的饅頭。


    姬無常一抬頭,正對天璣,“咦,這姑娘是……”


    我解釋:“是在下的小徒。”


    “哦,徒弟好多的樣子。”姬無常又問我,“沐微微,你那昏迷的小徒怎麽樣了?實在救不過來,你也別難過了,昨天你那樣子把我都給嚇到了。”


    我嗆了一口,含糊一聲:“唔。”


    天璣停了啃饅頭,轉頭看著我。


    見她半晌沒有吃一口,我問:“不喜歡吃麽?”


    她一愣,把饅頭往嘴裏一塞,似乎是表示很喜歡吃。前次早飯她都吃得興致寡淡,就算忽然間長大,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改了口味。前提是,她確實是天璣。可她要不是天璣,她又是誰呢?我陷入了深深的思辨中。


    “沐微微,你考慮得怎麽樣?”


    “啊?”我結束掉思辨,好像神捕在問我話。


    “沐微微,經過百花樓一案,我覺得你這個人思維嚴謹,腦子靈活,是個幹神捕的材料。怎麽樣,做我的跟班隨從,捕快這個職業很有前景的。”姬無常難得和藹認真地看著我。


    千歲憂臉皮抽動,“思維嚴謹,腦子靈活,大人你確定不是在誇旺財?嗷——誰踩我——”


    “是旺財。”天璣夾了一根鹹菜邊吃邊道。


    “嗷嗚!”旺財啃著雞腿,天降不白之冤,很委屈地叫了一聲。


    沒理他們的鬧騰,我認真地想了想神捕的提議,向他道:“聽起來是很不錯的樣子,可惜在下有些瑣事要辦,待辦完手頭這些事……”


    “就做捕快麽?”姬無常興致盎然。


    “還要把幾個徒弟養大……”


    “然後就做捕快麽?”


    “還有桃林要看顧……”


    “冊那!你種田上癮了!”


    喀喇一聲,凳子腿斷了,姬無常噗通摔下桌。“冊那!小二!給大爺坐這種崴腿凳子,活得不耐煩了!”


    小二慌忙趕來,“*雞——”


    “冊那!你雞什麽雞!還不扶大爺起來!”


    “姬姬姬大人息怒,小的給您換個凳子。”小二邊忙活邊嘀咕,“新凳子沒用幾回,居然斷了腿,張木匠又他媽坑爹!”


    我跟小二要了碗甜粥,擱到天璣麵前,“饅頭不愛吃就不吃了,快吃早飯,別亂動。”順手把勺子塞進她捏著手印的指間。


    這下老實了,乖乖埋頭喝粥。


    真是債,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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