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馮維聰就進了城,馮春雨在一中複讀,他就在二中複讀。兩所中學一個在城東,一個在城西。中間相距十裏,走路要一個小時,打車得十五分鍾。他們倆約法三章,拉了鉤。除了保證要好好讀書外,其中之一就是,除非特殊情況,否則一個月最多隻準見一次麵。


    馮維聰不停地告誡自己,一定要努力,一定要考上。原本活潑的他,話少了,原本滿臉微笑,現在臉板得像糊上了一層糨糊。


    要改變一個人,要給一個人教訓,要殺殺一個人的銳氣,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去參加一場高考。


    他下苦功了。早晨天不亮就起床,跑到大門邊,就著看門的夜燈,背英語單詞。夜裏學校熄燈,他就點燃煤油燈,一個人坐在教室裏看書解題。瞌睡來了,他往前撲,油燈燒了他的頭發,頭燒疼了,才嚇得驚醒過來。


    事實上,在酒州城裏的學校,和他一樣辛苦的學生到處都是。


    晚上十二點左右,教室裏的燈早滅了,還有一群一群的學生,在校園的路燈下專心致誌地看書。大白天,有的學生看著看著書,寫著寫著作業,頭倒在課桌上就睡著了。人才就是資源,人才就是動力,人才就是生產力。隻要考上一個,國家就包分配,就給工作,就發工資。他們有了工作,有了平台,又會反哺於酒州的各項建設。政治也好,經濟也好,文化教育也好,商貿信息也好,都一樣。縣政府領導非常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把每年高考的上線率、考入全國重點大學的百分率作為教學的硬指標,分配到每一所學校,也作為每年兩會向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報告的重要內容。每一年裏來自方方麵麵關於如何調整教育規劃、如何加強校舍建設、如何培養人才的意見建議多如牛毛。校長擔子重,每天都在擂中層領導,中層領導就擂班主任,班主任就擂科任老師、家長,科任老師和家長就擂學生,學生就擂自己的腦袋,抓自己的頭發,扇自己的耳光,拍自己的胸口,跺自己的腳,罵自己的娘。層層簽訂責任狀,層層召開動員會,層層加碼,層層施壓,每個學校都劍拔弩張,每個班級都風聲鶴唳。教育局對各校實施校長聘任製,校長對學校中層幹部和班主任實施聘任製,班主任又對科任老師實行聘任製。誰教書教得好,誰就有人爭著要,誰的獎金就多,就受學校和社會的尊重。誰教得不好,誰就閑起,最後退回教育局,教育局就將這樣的老師安排到幾十裏甚至上百裏的鄉下學校上課。優勝劣汰,中國整了幾千年的法則現在依然實施,更加有效。一年結束,學生的成績,就是發給老師薪水的重要依據。有的一年苦到頭,可以比正常的多掙三五千塊,而有的老師,因為所教學生成績不好,比一般的要少幾千塊錢。教得好的下學期接著就有學校、家長、學生歡迎,走到哪都一臉春風,氣宇軒昂,辦啥事都風調雨順,得意非常。教得不好的,在學校裏受氣,回家還鬧家庭矛盾,同事孤立,家人嫌棄,心情愈加沉重,猥瑣之至。


    誰敢不努力教書呀!


    八十年代中後期,能率先走出這一步,就隻有酒州。而對於學生來說,特別是農村的學生來說,好好讀書,好好考試,是自己的唯一出路。十年寒窗無人問,一朝成名天下知。再苦,再累,再窮,壓力再大,隻要過了高考那一根線,那一個坎,幾年大學出來,國家就會分工,多多少少、好好孬孬,就會有個工作,就可以吃國家飯,穿國家衣,領國家的錢。家裏欠著銀行的、信用社的、親戚朋友的,訂個計劃,幾年就可以還清。再找個有工作的對象,成個家,這個時候,家長也年歲漸高,身體漸弱,要苦磨掙錢已不容易了,那就把老人接到集鎮甚至城裏,讓他們穿件幹淨衣服,睡個幹淨床褥。一家人就會糠籮跳進米籮,一家人就可以割掉世世代代的窮根子,甩掉了窮帽子。日子好過不說,還光宗耀祖呢!


    這個道理大夥都懂。懂這個道理的人都千方百計把孩子往好的學校送,找最好的老師教。當然,這樣的學校,收費往往比其他學校高得多。但費用再高,也得去,而且要提前考慮。往往是這個學期還沒有放假,下個學期的學校、班級和老師就得物色和確定好。慢上半拍,人數一定,就麻煩了。沒有錢,賣掉豬,賣掉牛,賣掉房子,賣掉家裏所有值錢的東西也要幹。靠土地上收來的那點錢是不行的,家裏值錢的東西也沒有啥,那就借。向親戚借,向朋友借,向信用社借。信用社是政府的信用社,信用社是為民解憂的信用社。再不行,就借高利貸,再沒有辦法,這也是個辦法。


    和馮維聰一起進城讀二中的,還有趙成貴老師的兒子趙得位。趙得位名字的來曆,和馮維聰、馮天俊異曲同工。趙成貴當年給兒子取名,在借鑒了村裏孩子的取名、特別是馮氏兄弟的取名後想,不管再聰明、再俊秀,考上了大學,都要有位子才行,都要有好位子才好,所以他就給兒子取名叫趙得位,這名字目的明確、直截了當。趙得位很調皮,人也很靈光,腦殼轉得快,一眨眼一個主意,在碓房村被稱為小陀螺。趙得位對好多學科都不感興趣,說起數學,頭就大,說起英語,就搖頭,寫不成那些豆芽菜一樣的字。唯一對語文感興趣,課外書一兩天就看完一本,講一個故事,可以說上半天。還常常在課餘寫點小詩呀什麽的,學校的黑板報上,沒少見他的“作品”。


    知子莫若父,自己的兒是個啥樣自己最清楚。趙成貴知道兒子的脾氣,他們臨進城讀書之前,趙成貴將馮維聰拉到旁邊,小聲告訴他,要他幫助引導引導這個趙得位。


    趙成貴說,你是哥,學習好,為人把穩,行為中規中矩,我是最看得起你的。得位心花,玩心重,做事不落地,人漂得很,你要好好幫他一把,平日裏留個心眼,幫我看著他,別讓他到處玩,耽誤了功課。


    馮維聰點點頭,說,叔,你放心,我會看好他的。趙得位也在畢業班,應該說兩個人的壓力都是挺大的。這天中午,吃過午飯,馮維聰在教室裏沒有找到趙得位,就找到宿舍裏,天哪,趙得位正蒙頭大睡呢!馮維聰提著他的耳朵將他弄醒。


    馮維聰說,趙得位,早死三年要睡多少?趙得位一邊揉著眼睛,一邊穿衣服說,昨天晚上看書看晚了。馮維聰說,中午的時間要利用好。趙得位說,孔子曰,中午不睡,下午崩潰。馮維聰說,你編得不錯,那孟子是怎麽說的呢?趙得位說,孟子曰,孔子說得對!馮維聰說,那,你再說老子咋個說的,老子也說了,我就放你。趙得位說,老子曰:睡可睡,非常睡。


    馮維聰哭笑不得,幾乎暈倒,這樣的口才他是無法應對的。馮維聰搖了搖頭說,得位呀,我們可不是來睡覺的,從碓房村那鄉村能進城來讀書,父母下了多大的決心呀!他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呀!起來好好學嘛,你這樣咋個對得起你爹?趙得位說,我真的太困了,睡一會,下午我才挺得住。


    看啥書呀?馮維聰從他的枕頭下抽出一本書來,一看,是《基督山伯爵》。馮維聰搖了搖頭,又和他絮絮叨叨地說了半天。


    晚上,馮維聰正埋頭做題,這些題都是以前見過的,但做一遍有一遍的感覺,做一次有一次的新意。突然,趙得位鑽進教室,鬼鬼祟祟把他拉出教室門。馮維聰掙紮著說,你咋了,別影響我改題!趙得位說,改啥子題,你救救我的命!馮維聰說,你咋了?趙得位說,教師節前,老師給我們布置了作文,要讓寫讚美老師的文章,我寫了,可是老師大發雷霆,不饒我了。馮維聰說,你寫些啥?要我咋個做?趙得位說,請你當一下我哥。馮維聰說,我本來就是你哥,還用現當嗎?說啥子話!趙得位說,哥,老師讓我請家長了,你知道,我爹在那麽遠,一時兩時也請不來。請不來,老師就不讓上課。可是即使請來了,我那爹,你知道的,怕要打死我的。


    馮維聰說,趙叔是對你寄予了希望的。


    趙得位說,希望啥呀,他越看重,我越累。他那眼光一看我,我就覺得是塊大石頭朝我砸過來。


    馮維聰說,怎麽會呢,作為一個男人,就要有使命感,家長越看重,我們越要有責任。考上大學……我就充當一回你哥,那我的名字就叫趙得、趙得法,農村不是有句話說,幹啥子都要得法,我當哥,得了法,你在我的基礎上好好學習,考上大學,得了位。


    趙得位說,你煩不煩,什麽大學大學,讓你當一回我哥,倒像是我媽,絮絮叨叨沒完沒了!


    馮維聰轉過身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你不要我去?我走了啊!


    趙得位忙說要,馮維聰才搭著他的肩,往教務處走去。馮維聰一邊走,一邊正了正衣領,重新係了一下鞋帶,腦袋裏轉了轉,努力把自己往大哥的位置上考慮。


    到了門口,趙得位說,我還是不進去的好,去了,她又要罵我半天。


    馮維聰說,好吧,我給你接招,如果她罵我,我就回來拿你當皮球踢!


    班主任是個女的,四十多歲,戴了厚厚的眼鏡,頭發裏已經有了幾根銀絲。當她從辦公桌上山堆一樣的作業本裏把頭疲倦而艱難地抬起來時,馮維聰的心裏難受了一下。馮維聰再往其他位置上看去,每張辦公桌都一樣,作業本都堆得像是碓房村秋天的穀垛,一堆堆,一遝遝,高高聳立,這大約就是老師們種苗的沃土,以筆為鋤頭,心血為雨露,日複一日,精心澆灌。老師們也不容易呀!老師太辛苦了,老師值得景仰。


    班主任一聽說趙得位的哥哥來了,站起來,給他倒了一杯水,把情況簡單地說了,並將趙得位交的作業本遞了過來,馮維聰忙接過來,打開看了起來。這篇作文的標題是《我心中的教師》:


    ……教師是最優秀的警察,因為整天在班裏破案;教師是電視節目主持人,因為整天為公開課想遊戲和花招;教師是演員,有時態度和藹有時暴跳如雷,臉部變化豐富多彩……教師是什麽?在文人眼中,教師是培養祖國花朵的花匠。在醫生的眼中,教師是更容易患咽喉癌的活體……


    馮維聰看到這裏,忍不住笑了。班主任也對著他笑。班主任笑完,說,趙得位聰明,他對我們教師的辛苦算是看透了,他這樣寫,我是打心眼裏感激他的。可是,你知道,我們的社會畢竟是一個陽光的社會,我們生活在這樣一個溫暖而又向上的環境裏,書讀好了,就能有一個好工作,就能有一個燦爛的明天,我認為應該感覺幸福才對……


    馮維聰連連點頭。班主任拉下臉來說,可是,你看,他第二次寫的是什麽?他不僅寫了,還傳給班上好多人看,讓我們做老師的無地自容。這事兒傳到了學校領導那裏,惹惱了領導,讓我們班丟了臉。我們班的操勤分一下子給扣掉了三分,我這一學期的獎金全泡湯了。


    馮維聰又看下去,這是一首詩歌,說準確一點,應該是一首順口溜。標題是《教師的幾種死法》:


    上告教委整死你,得罪校長治死你。笨蛋學生氣死你,野蠻家長打死你。不漲工資窮死你,競聘上崗玩死你。職稱評定熬死你,考試排名壓死你。教育改革累死你,假期培訓忙死你。一生操勞病死你……下一首是《教師的等級》:


    一等教師當領導,吃喝玩樂到處飄。二等教師管後勤,輕輕鬆鬆人上人。三等教師體音美,上班還能喝茶水。四等教師史地生,課餘就可去踏青。五等教師語數外,比比看誰死得快。六等教師班主任,累死講台無人問。


    ……


    馮維聰看得發呆,本子翻完了,還沒有從作文的意境裏走出來。班主任說,你看你看,他都寫了些什麽!馮維聰隻好唉聲歎氣。班主任說,我讓你們家長來,是想讓你們知道有這麽一回事情。現在學校裏已經對他做了開除但留校察看一年的處理,我向學校領導反複申請,才沒有在大會上宣布,隻對他個人做了通報。但是,隻要他一年內再違反學校裏的製度,他就會被開除。忘記了問你,你是在幹什麽?


    馮維聰沒有想到班主任會問他這樣的話,說,在、在家種地。班主任說,太不容易了,如果他再不好好讀書,也得回去和你一樣,天天麵朝黃土背朝天。


    就是、就是。馮維聰說,請老師您一定嚴加管教,我回去教訓他一回。


    班主任說,現在的教育你是知道的,說句不該說的話,是萬般皆下品,唯有分數高。他語文沒有說的,成績不錯,常常考八十分以上。但其他學科的成績就很差,如再不好好努力,到時候世上可沒有後悔藥賣。我們學校可是名校,從來不缺優秀生。


    班主任的婆婆媽媽的確讓馮維聰心煩,但他知道,這金玉良言並不是每個老師都會告訴學生的,並不是每個學生都有機會聽到的。他一邊說感謝的話,一邊連忙告辭。


    出門來,馮維聰找到蹲在牆角看書的趙得位,把情況和他說了,告誡他說,以後就不要再看什麽閑書了,真的,分數第一,滿肚子的文章充不得饑!你那些文章,都是些小聰明,上不了台盤的。我看,還是不要整為好。


    末了他又說,最後一次機會了,不珍惜,要吃虧的。


    過了兩個月,初冬。雪米粒從烏黑的雲層裏篩落下來,攪動冷風,見人就緊緊貼過來,特別喜歡往空褲管裏鑽。馮維聰什麽季節都喜歡,就是不喜歡冬天。因為他實在是沒有厚一點的衣服可穿,一股麻線遮股風,十股麻線過一冬,他禦寒的最好辦法就是不停地走路、不停地奔跑,再就是蜷縮在被窩裏看書。每到周末,他都要往家裏跑,動一動,身體冒點熱氣,人就會好過一些。還可以從家裏背點洋芋來。那可是他進城來讀書的主糧了,雖然家在碓房,碓房是全縣產米最多最好的小村,但家裏的米,近幾年都隻在逢年過節時才能吃上一點,節省下來的米全都送到街上賣掉,換回他們幾個人的生活費。他經常在食堂外還有餘熱的火灰裏燒洋芋吃。洋芋燒著,書看著,火烤著,一舉三得。每周在食堂裏打飯的次數,也就兩三次吧。那兩三次,他吃得很少,吃得腮幫發酸,吃得心尖子疼。


    肚子能飽就行,馮維聰不在乎這個。這天從家裏回來,馮維聰給馮春雨帶了一點錢去。他把錢拿給馮春雨時,馮春雨推了兩下。馮維聰給馮春雨的錢,是自己生活費的三倍。馮春雨的推讓,使他有了些惱怒。他用力很大,明顯地固執。在兩個人的推讓中,馮維聰明顯地感覺到,馮春雨瘦了,力氣小了,在寒風中有些弱不禁風。


    兩個人互相簡單地問了一下學習情況和家裏的情況,互相安慰。話說出口,卻覺得都是多餘,對看了一下,笑了。笑得很勉強。


    出校門來,馮維聰用自己的生活費給馮春雨買了一件棉衣。他怕馮春雨不要,請了個同學帶去,自己快速離開。


    馮維聰回到自己的學校,剛到學校大門邊,就看到一大幫人圍住黑板報。學校的黑板報辦得好,常常有很多勵誌的文章和學校的各種信息在那裏發表和公布。學校的重大活動和高考的各種通知,都是從那裏公布出來的。


    馮維聰擠了過去。馮維聰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那篇文章還寫得挺怪的,標題是《學校現狀》。


    校長貴族化,領導多元化,教師奴隸化,人際複雜化,加班日夜化。教師育人終日疲憊,從早到晚比牛還累,一日三餐時間不對。一時一刻不敢離位,下班不休還要開會……


    讓馮維聰如芒刺在背的是,末尾署名居然是趙得位。趙得位呀趙得位,你這狗啃老鴰啄的,居然做出這等混賬事情來。馮維聰用碓房村最生氣的一句罵人的話,大聲地罵了出來,然後擠油渣一樣努力擠進去,揮起袖子就擦上麵字。但他剛擦了一下,背後突然衝進來七八個人,黑著臉將他轟開,先照相,再揮起抹布擦,不幾下就將黑板上的東西全擦掉。


    趙得位惹禍了,趙得位這禍惹得太大了。馮維聰到處找趙得位的時候,趙得位正和幾個學生坐在學校背後的小酒館裏喝酒。趙得位顯然是核心人物,臉醉得紅紅的,幾個學生輪流敬他酒,他吱兒地喝了一口,然後口若懸河地講著什麽。馮維聰衝進去,一把將他拖了出來。


    趙得位說,幹什麽、幹什麽、幹什麽!你吃著火藥[23]啦?馮維聰說,你幹的好事!


    趙得位說,我怎麽了?馮維聰說,你還裝糊塗!說著,伸開手巴掌就劈了他臉上一下。趙得位說,你打人!你敢打人!馮維聰恨鐵不成鋼,說,你呀,不爭氣!趙得位說,我到底怎麽了?我爭不爭氣跟你……馮維聰舉起手還要打,那幾個學生衝了過來,團團圍住他,拳打腳踢,隻幾下就將他打翻在地。其中有人說,把狗日的手臂下掉一隻!另一個人說,把他的嘴撕豁!再一個說,把狗日的丟下河醒醒腦!趙得位拉住他們說,不要打了,他是我哥!那幾個人停了手,一臉的疑惑,說,你哥?沒有聽說你有這樣一個哥呀!


    趙得位吼道,奓開[24]點!幾個人悻悻地走開,趙得位將馮維聰扶了起來。趙得位說,哥,是咋回事?看來趙得位的確還不知道是咋回事,馮維聰就把黑板報的事說了。趙得位說他是寫過這樣一首詩,但並沒有寫在什麽黑板報上。整個下午,他都和這幫朋友在一起,談文學,談人生,喝酒。


    趙得位想了一會,說是了,是了,是有人賣我的馬[25]了。第二天剛上早讀課,學校領導就找到了趙得位問話,趙得位按照實情講了,也把自己寫的作文給學校領導看,反複說明黑板報上的不是自己寫的。但學校領導根本不想再聽他的,他可是有前科的人。學校很快就開了會,做了研究,鑒於趙得位對學校造成的影響,加上他是個有前科的人,立即開除了他,同時給了班主任一個處分,班上的操勤分又扣掉三分。


    趙得位倒是很漢子,收拾好書包行李就走。馮維聰追到他,送他走出了學校大門。


    趙得位說,哥,那黑板報真的不是我提供給他們的。說不定有人在使我的絆。這個時候的任何解釋和追究,其實都已經沒有意義,馮維聰隻是歎氣,說,說不定你是得罪了誰,他們故意害你。


    趙得位說,哥,我喜歡文學,打小就喜歡,我覺得寫作會給我打開生活的又一個窗口,給我沉悶的生活帶來鮮活的空氣。


    趙得位說,寫作應該是吾手寫吾口,寫自己想說的,可現在學校教育就這個樣子,我寫一點自己的想法就咋個了?我沒有違背《憲法》,沒有違反黨紀,沒有宗教問題,也沒有黃色內容,可你看那些領導,那些老師一個個膽戰心驚,人人自危。如果是這樣,寫作還有啥意思?讀書又還有啥意思?


    趙得位進城裏來讀書的第一學期,老師批下來的作文,就有好幾次的評語是:寫得太好了,是否抄襲?趙得位不止一次給馮維聰說過這事。


    趙得位說,我喜歡“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這句話。馮維聰說,不對,是妙手著文章。趙得位說,這話是明代文化名人楊繼盛的,他寫的原話是“辣手”,是李大釗改成“妙手”的。馮維聰第一次聽說,他為自己知識麵窄臉紅了一下。趙得位說,不能學楊繼盛,也不能學李大釗了,我就隻好不寫。


    馮維聰說,我們暫不說這些,寫作呀什麽的,以後再說,我的想法是,給你找個學校。要不,想想辦法,去馮春雨他們那個學校。


    趙得位說,我惡名在外,學校肯定會互相通報的,說不定人家都知道了,會要我呀?


    馮維聰說,試試吧!


    馮維聰請了假,和趙得位一起直奔酒州第一中學,找到馮春雨,讓她領著一起去找教務處要求插班。馮春雨很快找到學校領導說了。果然那裏已經收到關於開除趙得位的通報,冷冷一笑,連說話的機會都不給,便拒之門外。


    馮春雨對教導主任說,趙得位是個聰明的學生,我給他保證!校長說,你還是先保證你高考時能不能考全省第一名吧!說罷把他們推出了門。趙得位的確後悔了,他感覺到自己就像是火燒草料場之後的林衝。他哭了一回,但是眼下的酒州城裏哪有治後悔的藥賣!趙得位抹掉眼露水,他說,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馮維聰說,要不,你先回碓房村一段時間,找好學校再說。趙得位說他不能回去,怕爹媽受不了打擊。他要馮維聰不要把這事給爹媽說。趙得位說,哥,你給我保這個密,將來有一天,我會報答你的。


    不混出個人模狗樣來,我趙字倒著寫,誓不為人!馮維聰心裏想,你都這個樣子了,還指望你報答!也不看看你那狼狽的樣子。但馮維聰不忍心說出口。他歎了口氣說,但是,你要盡快振作起來,一定要讀書,要好好讀書。我給你再打聽,有合適的學校就立即通知你。


    過幾天,趙得位又讀上了書。他讀的是自費中專,裝潢設計專業,這在當時,隻有實在混不走的學生,才會走這條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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