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曾經對他說,你不要做殺手,想辦法逃出去。


    他問為什麽,安娜說,你膽小心軟。


    安娜第二年就死了,死在一個光頭手上。半個月後,他殺了光頭。


    人都死了,隻剩下他還活著。


    龍城坐在光甲的肩膀上,看著滿地的屍體,手指夾著斷了半截的煙,這是從老野身上找到的。他不會抽,也找不到火,學著老野把煙往嘴裏塞。他手在抖,嘴唇哆嗦得厲害,塞了幾次才塞進去。


    他有點怕。


    他記得安娜說的話,他要逃出去。


    天陰沉沉,風裏帶著腥味。啪嗒,豆大雨滴落在他臉頰,下雨了?他忽然意識到不對,伸手抹了一把,手指染紅。


    他抬起頭,鮮紅的血點從天空傾盆而下。


    血紅的雨幕,轟隆之聲在不斷接近,一團巨大的陰影在緩緩逼近。


    一架殘破的黑色人形光甲穿過紅色雨幕,它的左肩到腰部徹底撕裂,露出駕駛艙。駕駛艙也隻剩下半截,裸露在空氣中。一位臉色蒼白的男子坐在上麵,頭發濕噠噠貼在臉上,鮮血蜿蜒流淌而下,他朝龍城笑。


    龍城瞳孔收縮,教官!


    地麵的鮮血漫過光甲腳踝,如同血海。


    龍城沒有一絲猶豫,飛快鑽進駕駛艙,閃電般戴上腦控儀,關上駕駛艙,啟動光甲。


    剛才他明明殺死了教官……


    嘴裏還咬著半截煙,嘴唇忽然不哆嗦了,臉色還是蒼白,神情變冷,手很穩定。


    他能殺得了一次,就能殺第二次。


    “01,你是我教過最好的學生,是最好的殺手,最好的殺戮師士。”


    轟隆轟隆,地麵在震動。


    一架架殘破不缺的光甲穿過血色雨幕,這些光甲龍城很熟悉。


    他覺得有點冷,氣溫下降了嗎?


    藍色那架是疤臉的,疤臉打架很凶,就是嗜酒,龍城在他醉得不省人事的時候扭斷他的脖子。


    拿盾的那架是瓊,受傷退下來的殺手。他在訓練營擔任教員,脾氣暴躁,受傷部位是頸椎第三根骨頭,轉頭不靈活,操作光甲也受到影響。龍城駕駛光甲從背後掩殺,一擊中的,沒有讓他發出警報。


    “01,你以為殺光訓練營所有人,就能逃出去嗎?”


    轟隆轟隆,光甲大軍緩緩逼近,雨聲很大,教官的聲音回蕩不休。


    “回來吧,01,你屬於這裏。”


    龍城抿著嘴,臉色很蒼白,沒有絲毫動搖。


    沒死?那就再殺一次。


    忽然,他胸口劇痛,他低頭看去,一隻手掌穿透他的前胸,抓著一個血淋淋的心髒。新鮮的心髒在噗噗跳動,教官的聲音在他耳邊說。


    “01,你屬於這裏,你不需要它。”


    啪,握著他心髒的手掌猛地一捏,心髒爆裂,血漿四濺。


    難以言喻的劇痛,仿佛失去最重要的東西,龍城痛得無法呼吸,強烈窒息感籠罩他。


    呼,龍城睜開雙眼,猛地坐起,他喘著粗氣,渾身被汗水浸透。


    房間內沒有開燈,借助舷窗外微微的星光,房間內一切在龍城眼中纖毫畢現。


    是個夢。


    他坐到舷窗前,凝視著窗外的浩瀚星空。


    他不太明白其他人為什麽抱怨院裏摳門,說是最廉價的底艙票,可是又不用他們出錢。想想自己的100信用點完好無損,龍城就有點小開心。新年院裏會給每個小孩五十的壓歲錢,他在院裏度過兩次新年,存了一百。抱怨房間太小沒有洗手間,可是樓道裏有公共廁所,很幹淨。床也挺舒服,比訓練營好得多,訓練營裏的床硬得像木板,還經常要睡野外,碰到下雨就慘了。抱怨隔音差噪音大,龍城覺得更是無稽之談,飛船引擎的轟鳴比蛇獸蟲鼠的叫聲安全得多。


    何況他的房間還有舷窗。


    房間本來是大頭的,他和大頭說,他想住有窗的房間。大頭臉色鐵青瞪著他,他拿到房間。


    光頭塊頭很大,頭也很大,所以被大家喊作大頭。


    龍城不喜歡大頭。


    不是因為大頭喜歡欺負別人,也不是他的腦袋不靈光,是因為他是光頭。


    龍城會想起安妮,這麽多年過去,他有的時候還會想起她。


    前年,他十二歲,成功逃出訓練營。經過三個月潛匿逃竄,“無意”被一家孤兒院發現後收留。他有了自己的名字,龍城。孤兒院每年都會收留很多孤兒,為了方便,他們一般用起名軟件,軟件每次會隨機顯示三個名字,最後由院長拍板。


    院長說但使龍城飛將在,希望他能做個英雄。


    龍城不想做英雄,他不敢告訴院長,他不是好人,他殺過人。


    龍城喜歡孤兒院,雖然要幹活,院長阿姨們的脾氣不好,但是給他飯吃,不用殺人。


    龍城以為美好的生活會一直過下去。


    半個月前,院長告訴龍城,他必須要離開孤兒院。院裏收到了領養申請,他將被一位老太太收養。


    龍城和院長說,他哪兒也不想去,隻想留在孤兒院。


    院長告訴他,這是法律規定,院裏如果違背會被罰款甚至吊銷資格。


    龍城不想孤兒院被罰款和吊銷資格,他答應了。


    他要被送到一個叫做岄星的地方。


    坐在舷窗前,看著窗外,龍城歎了口氣。如果安妮在就好了,她的腦瓜子那麽聰明,一定不會像自己這麽不知所措。


    飛船每一次停靠,都會有一些孤兒下船,他們會被送到該地的領養家庭。


    熟悉的麵孔越來越少,龍城也越來越安靜沉默。


    大頭倒數第二個下船,他提著行李和龍城告別,他的眼眶通紅。龍城沒說什麽,上前擁抱大頭一下,拍拍大頭的後背。大頭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在院長的催促下,他提著行李下船,一邊走一邊抹眼淚,一邊回頭揮手。


    隔著厚厚的落地玻璃窗,龍城安靜地看著大頭遠去的身影,大頭那麽強壯敦厚的身板,在人潮中是如此渺小。


    一起生活了兩年,龍城和他們沒有成為朋友。


    也許大家以後再也見不到。


    宇宙很大,他們很小。


    大頭的身影消失在人潮,心裏空落落的龍城默默轉身回房間。


    連續二十二天的飛行,同行的院長看上去很疲憊,她笑著問龍城準備好新的生活了嗎?


    龍城說沒有。


    院長看了他一眼說看你這麽平靜以為你不緊張。


    龍城沒吭聲。


    院長安慰他說慢慢就會適應。


    龍城嗯了一聲。


    下船時候,院長一直在絮絮叨叨叮囑低著頭的龍城,到了新家庭一定要好好聽話,手腳勤快一點,乖巧懂事些,不要頂嘴要愛幹淨,如果遭到虐待給他們發郵件等等。


    院長雖然不讓他繼續待在孤兒院,平時也會罵他們,但是個好人。


    龍城說謝謝院長。


    院長有些詫異,也有些感動,摸摸他的腦袋。


    鏽跡斑斑的貨運飛車內,呼吸著爛菜葉的空氣,龍城一動不動坐著,他覺得現在自己是不是像廟裏的泥菩薩。他不太擅長麵對陌生人,除了沉默,他不知道該做什麽。


    在他對麵坐著一位滿臉皺紋的老太太,頭發雪白,對他微笑。


    龍城忽然有些緊張。


    老太太說龍城啊,不要害怕。


    龍城沒有吭聲,他不害怕,他害怕的時候手腳會涼,因為老太太打不過他。


    老太太笑著說以後喊她奶奶。


    龍城猶豫了一下,說奶奶。


    老太太笑得很開心,連聲說乖孩子。


    龍城沒有吭聲,他不知道該怎麽麵對這樣的情況。


    駕車的男人是老太太的侄子,叫根叔,長得很壯實,比大頭還要壯實。穿著軍綠色的背心卡其色工裝褲,叼著煙嘴咧嘴朝龍城笑,露出滿嘴黃牙。


    龍城覺得他笑得不好看。


    車窗外高樓林立,金屬大樓就向刺向天空的銀劍,各種各樣的飛行物匯集,就像卷上天空的浪潮。


    注意到龍城的目光,老太太說我們住在鄉下。


    龍城鬆一口氣,他不喜歡城市。


    逃出訓練營之後,他在很多城市流竄過。人們看他的目光很警惕,就像他看別人,他不知道他們有沒有進過訓練營。城市燈很亮,但是冷冰冰的,人很多,也是冷冰冰,就連光甲引擎噴射的光芒,都是冷冰冰。


    巍峨的城市被遠遠甩到身後,飛過連綿不斷的山峰,五顏六色的大地闖入龍城的視野。


    龍城瞪大眼睛,他覺得太漂亮。


    注意到龍城的驚訝,老太太爽朗的笑了。她告訴龍城紅色的是辣椒番茄園,綠色的菜苗,灰撲撲的是藥材園,藍色的紫甘芽菜。


    龍城問為什麽紫甘芽菜不是紫色而是藍色?


    老太太又笑了說因為它會結出紫色果實。


    根叔笑得前俯後仰,龍城覺得根叔有點奇怪,這有什麽好笑?而且還把飛車開得扭來扭去,要是在訓練營肯定要挨教官鞭子罰三天不準吃飯。


    飛車降落在一個農場,十二座低矮的木製房屋,刷塗一新。聽到飛車的轟鳴,不斷有人走出房屋,朝天空揮舞手臂。


    龍城還看到很多造型奇怪的鐵疙瘩,有著類似光甲的軀幹,連接著鏟鬥,有的是帶齒輪的滾輪,上麵還有泥土。它們比一般光甲要粗壯敦厚,模樣有點像根叔。它們被重新噴漆塗裝,還戴著花環綁著紅布,看上去有些滑稽,就像一排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根叔站在農場的入口。


    第一架鐵疙瘩胸口寫著紅色的大字“熱”,龍城有點奇怪,機器也會熱?


    第二架鐵疙瘩胸口也寫著紅字“烈”,龍城一架架看過去。字很醜,歪歪扭扭就像根叔開的飛車。


    熱烈歡迎龍城回家。


    龍城手足無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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