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迎春請了惜春和探春做客,因是姐妹間說些私密話,並沒有請說書的女先兒或是戲班子,更沒有旁的客人,席間安排得妥帖細致,更全是顧及到了兩人的喜好。


    探春和惜春進門後就去給老太太見過禮了,老太太道她們姐妹難得相聚,很不必陪著她,自去說話就好。


    故而三人坐了一桌,連下人都打發了出去,迎春親手給兩個妹妹倒了些果酒,自己有孕在身,自然是喝不得酒的,卻以茶代酒,也陪兩人一回。


    三個人近幾年來難得的相聚,卻有種物是人非的滄桑之感,至於以後,迎春和惜春還有機會再聚,探春卻是並不方便常出門,尤其嫡福晉進門,她這個側福晉的身份,也就沒那麽自在了。


    席麵上的酒菜,都是探春和惜春喜歡的,極豐盛和精致,迎春頻頻給兩人布菜,吃著吃著,幾人卻都微微地紅了眼眶。


    惜春吸了吸鼻子,強笑道:“今兒難得高興,誰都不許說掃興的話。”


    迎春和探春也都笑著點頭,挑了高興的話來說,仿佛還似當初在賈家時一般。


    三人說了半天的話,到底還是要分離的,迎春將二人送出門去。


    臨走探春掃了一眼迎春身邊的下人,除了媳婦子司棋,其他俱都是生麵孔。


    “怎不見你奶娘?”探春好奇問道。


    迎春微微一怔,道:“奶娘……犯了錯處,他們一家都已被我攆出去了。”


    探春和惜春俱是一愣,倒是都沒說什麽,迎春奶娘是什麽品性,兩人再了解不過的,迎春肯下狠心將人攆走,不管怎麽說,都不是壞事情。


    探春上馬車之前,又回頭看了一眼達克薩家並不顯赫的門庭,有些悵然。


    今日所見,她很清楚地發現,迎春早已非當初那個在賈家懦弱可欺的二木頭了,雖然依然溫柔和順,但她的所有吩咐,下人們都半分不敢拖延,房間擺設布置,也見用心。處處細節顯示,迎春這個當家奶奶並非隻有名頭,而是真的掌了權、當了家。如果當初的迎春是被石頭壓彎的小草,那麽如今的她,已經搬開了頭上壓著的石頭,長直了莖葉,煥發生機。


    聽說達克薩家的老太太性格強硬,聽說達克薩過世的妻子是老太太的娘家侄女兒,聽說他們家的大姑娘七八歲上就開始學習管家,聽說達克薩為人木訥冷硬……種種的聽說都叫人覺得,迎春這個小媳婦的日子怕是不好過,可隻有真正了解迎春的人才知道,如今的她的模樣,比之過去,才是好了許多許多。


    探春和惜春不知迎春經曆了什麽,迎春自己才最清楚,嫁進這樣的人家,比她原本的預期,已是千好萬好。


    迎春進門時,繼女婷芳的已經十多歲,已經說好了人家,是由老太太早先就定下了的,迎春需要操心的不多,隻是婷芳上麵有個母親,哪怕年紀比她大不了幾歲,這做親的時候,總是要好看好聽一些。


    婷芳幼年喪母,是由老太太一手帶大的,性格爽利,當家管事頗有能力,迎春進門之前,就是由她和老太太一同管著家中的庶務,等迎春進門,這情形一時間也沒有改變。


    迎春從來就沒想過要奪什麽管家權,而且她也沒有學過這些,真要叫她管起來,她還覺得心虛呢,所以也就安心地晨昏定省,無事就窩在房裏做針線。


    婷芳對迎春倒是沒什麽敵意,隻瞧不上她那軟綿綿的個性,且瞧她半點兒不想管家,真是不知該氣還是該笑。


    過了兩三個月,老太太和婷芳見迎春當真是個不爭不搶的,並非作偽,也就對她放了心,有心要將管家的權利分去給她,畢竟婷芳也要準備出嫁,如今交接起來正好,畢竟沒個一兩年,迎春恐是管不過來的。


    隻是迎春性子太懦,房裏賈家陪嫁來的奶娘和她媳婦兒,甚至小丫鬟都不怎麽尊敬她,隻一個叫司棋的媳婦子還算忠心,可到底有自己的小家,並不能做到麵麵俱到。


    老太太一瞧這樣不行,娶個兒媳婦回家她自然會護著,可不是讓賈家的下人來作威作福的,迎春當姑娘時如何她管不著,可她不能讓個下人踩到主子頭上撒野,下人再體麵,也不代表可以把主子房裏的東西偷拿出去變賣了自己貪墨。


    所以,老太太瞧著逮了個機會,捉賊捉贓地把迎春的奶娘給捉了個正著,借著這個由頭,將一幹不安生的下人全給趕了出去,換上了自己□□好的丫鬟婆子。


    迎春的奶娘哭得淒慘,如今的賈家她是回不去了,而達克薩家,聽說再立下些功勞,上麵還能賜個爵位下來,作為當家奶奶的奶娘,將來的日子自不會差。可若是因為偷盜被趕出去,再沒有哪戶人家會雇了自己做活,兒子媳婦也會都沒了活計,這日子可怎麽過?


    迎春的奶娘磕頭求著迎春給她說情,卻已經不習慣服軟,話裏話外還暗示自己是賈家的下人,達克薩家的老太太沒權利處置她,若是處置了,便是下了迎春的麵子,打了迎春的臉。


    迎春是想著息事寧人呢,軟軟地求了幾句。


    老太太當真有些失望她這樣的性子,可想著這樣的性子有利有弊,好歹不會和自己的孫女兒有什麽不睦,更何況媳婦都已經娶進來了,慢慢教導也就是了,隻這些害群之馬,是萬不能留了。


    所以也就不怎麽理會迎春的求情,強硬地把這些手腳不幹淨、不尊不卑的下人給趕了出去,隻是顧忌迎春的麵子和心情,便也沒送官,也算是放了他們一馬,至於他們以後要靠什麽過活,卻如何去管他們?


    迎春性子軟糯,奶娘欺到她頭上,她也不敢吱聲,但是這也意味著,她並不敢太過違逆老太太的意思,老太太一強硬,她也不敢吭聲了,這奶娘一家在她身邊已是尾大不掉,如今去了,她實則心底也是鬆了口氣的。


    對於身邊伺候的人換成了婆婆的人手,她倒也不怎麽在乎,說來說去,她也沒什麽是需要瞞著人的事情,她的嫁妝不多,又不求管家理事,想來也沒什麽是值得老太太算計的。


    迎春身邊沒了倚老賣老的奶娘,老太太便將其日日帶在身邊教導她管家的事宜,迎春既驚且喜,學得倒也用心。老太太並不是個性情溫和的人,迎春若是做得不好,她也是要訓斥的,隻不當著下人的麵。


    迎春慣來隨遇而安,可有老太太盯著、趕著,隻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她人本身就聰慧,很多事情老太太教導一二遍,她便能做得好,如此,老太太也算滿意。


    相處的時間久了,迎春也逐漸地安了心,老太太並非刻意為難於她,反倒是真心想要教導她,讓她成為一個合格的當家太太,這是對她的重視,她不會因為老太太偶爾的訓責而心懷怨懟,反倒覺得感激,因為隻有這樣,才表示她真正融入這個家庭裏,而不是像以前在賈家那樣,遊離於外,有她沒她,其實都沒什麽大的阻礙。


    至於達克薩,從軍的人並沒有太多的溫情軟語,但明顯看得出來,他對迎春還是極喜愛的,本來這媳婦兒就比他小上十來歲,遷就一些也屬正常,故而幾乎事事都順著迎春,好在迎春並不是個多貪心的人,否則當真極容易生出驕奢任性之心。


    如今迎春懷了身孕,一家人更是高興,事事以迎春為先,倒是把她弄得十分不好意思。


    然而,並非人人都盼著迎春好,沒過多久,迎春便聽說了一件事情,說是達克薩之前有過一個庶長子,隻是因為不懂事衝撞了婷芳,就叫老太太送到莊子上給害死了。


    迎春本能地覺得不可信,可打聽下來,確實曾經有那麽一個孩子,也確實是在莊子上溺水死了的,一時間難免有些驚疑不定。


    迎春身邊有老太太的人,很快就將迎春的狀態告訴了老太太,老太太知道有這麽個傳言在府裏流傳,頓時大怒,下令徹查,查出乃孫姨娘所為,二話不說,將人發賣了出去。


    孫姨娘是達克薩僅剩的一個姨娘,曾經生下過庶子的烏姨娘早已經不在,不過迎春進門之後,達克薩就再沒踏入過孫姨娘的房門半步,難怪她如今沉不住氣,想要害迎春了。


    雖然處置了孫姨娘,但迎春心裏還是存了一個疑惑,不知道那個庶子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什麽家裏幾乎沒人提起過。


    老太太也知道這事再瞞下去,未免讓迎春想歪了,便將她叫到麵前,把事情都告訴她聽。


    原來達克薩雖然隻有婷芳一個嫡女,早前也還是有一個庶子的,是烏姨娘在先福晉去世之後生的,而後被老太太抱到身邊,和婷芳一同教養,平日裏倒也允許那烏姨娘見那庶子。


    隻是婷芳的額娘是老太太的侄女兒,又聯係婷芳從小沒了親額娘,老太太自然對她更上心些。


    那烏姨娘本以為自己生育有功,達克薩又沒了嫡福晉,她即便不能被扶正,做個側室也是應該的,可是老太太一直沒提,達克薩對這些事情又不上心,烏姨娘漸漸覺得失望,繼而覺得惱怒。又見老太太明顯更偏心婷芳,頓時覺得是婷芳的存在阻了自己的路,背地裏難免在兒子麵前露出幾分來,甚至開始教導兒子跟婷芳爭寵,打壓婷芳,她相信,比起女兒,終究還是兒子更重要,她早晚有母憑子貴的一天。


    那孩子也算聰明,聽了烏姨娘的教導,在老太太和達克薩麵前便十分乖巧,隻偶爾對婷芳多有不敬。


    若隻是如此,倒也算不得什麽,偏生有一次被老太太無意間聽到烏姨娘和那庶子說話,叫他喊自己額娘,委屈萬分的哭訴老太太和婷芳害得他們母子分離,又叫庶子聽老太太的話,哄得阿瑪高興,將來好叫他繼承家業。


    那庶子年紀小,對自己的親生母親自然滿含孺慕之思,如此聽了,當即便表示自己會乖乖聽阿瑪的話,將來繼承了家業,就叫額娘過好日子,把老太太和婷芳都送到廟裏去吃苦。


    小孩子的童言童語,其實並非罪大惡極,老太太氣恨的是那烏姨娘不知感恩,竟挑唆姐弟不和,立時便打發了那烏姨娘,打算重新教導庶孫。


    隻是孩子的性格一旦養成,卻並沒有那麽容易改變,再加上烏姨娘被老太太發賣了,小孩子的內心裏更加固執地認為老太太和婷芳是害他們母子分離的元凶,一日日越發地憎恨她們。


    那庶子從小被烏姨娘教著會裝乖,隻是一日日對老太太和婷芳的怨恨漸深,再掩飾不住,小孩子的怨恨其實更叫人心驚,有時候看著婷芳的眼神似要吃人,甚至借口喜歡叫人捉了蛇來玩,轉身放到了婷芳的房裏,好在下人以為這蛇是捉來給小公子玩耍的,是無毒且拔了牙的,可到底把婷芳嚇到了,很是病了一場。


    老太太眼見這孩子教不回來了,隻怕若真有一日他當了家,她和婷芳的日子,會比被送去廟裏更糟糕,無奈之下,老太太便將那孩子送到了僻靜的莊子上養著,並決心絕不能叫他繼承了家業。


    被送到莊子上,那孩子本來就不正的心思,越發歪得徹底,覺得自己果然沒有猜錯,老太太和婷芳都是壞人,對他滿含惡意。他的脾氣越發暴戾,時常打罵莊子上的下人,甚至有一次和莊戶家的小孩打架,一時氣怒竟拿了磚塊直接砸了人的腦袋,將人打成了重傷惹了眾怒。


    達克薩知曉後,叫人把他帶回來,要狠狠地教訓,那孩子知道怕了,竟連夜逃跑,不甚掉進河裏,就那樣夭折了。


    自他死後,老太太和達克薩原本對他的厭惡,也漸漸淡化了,不管怎麽說,那孩子到底是達克薩的血脈,就這樣死了,難免叫他們有些後悔愧疚。


    也因此,下人們很少提起那位哥兒,更兼之說他好或壞都不妥,幹脆就沒人提了。幾年下來,新進來的下人甚至都不知道曾經有那麽一個孩子。


    迎春聽了,心底的疑惑便也解開了,她並不懷疑老太太所言的真假,因為老太太對她腹中胎兒的期盼絕非作偽,而婷芳若是不喜她生下孩子,早就可以下手了,因為她本來就對婷芳無甚防備。


    好幾年後,迎春的長子已經可以滿地亂跑,次女也會跟在哥哥的屁股後麵滿地亂爬,已經嫁為人婦的婷芳才告訴迎春,其實她才是那個最盼望迎春能夠平安生下寶寶的人。


    人死如燈滅,尤其是小孩子,一旦夭折,他活著時候犯下的錯誤,很容易被人原諒。


    如果家族後繼無人,老太太和達克薩難免會想起那個孩子來,想得多了,後悔得多了,愧疚得多了,難免會對她也生出遷怒之心來,時日久了,執念深了,就會在心中產生隔閡。


    而達克薩娶了繼室,生下嫡子,那個嫡子越優秀、越乖巧孝順,老太太和達克薩才會不再想起那個夭折的庶子,或者想起時也沒有那麽多的愧疚和後悔。


    而且,女子出嫁,想要在夫家過得好,娘家的支持必不可少。婷芳也希望娘家裏,父親可靠,弟弟出息,這樣她才能夠在夫家挺直了腰杆過活。不過異母的弟弟能否成為她的後盾,當真是如同賭博一般,拚運氣了。


    好在迎春的性子好,為人和善,和婷芳的關係也很不錯,婷芳出嫁後,迎春的子女長大成人後,他們一直維持著常來常往的狀態,互相幫扶,十分的和睦。


    <防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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