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罰處,掌管刑罰,所有違反院規院紀的學員都得到這裏來領罰。


    坐在邢堂主官位置上的人,是中軍都督府右都督張輗。


    陳懋走進邢堂,他現在一看到這姓張的就有點發怵。


    張輗見到來者,熟練的問道:“這次又是幾棍子?”


    “且慢!”陳懋雙手合十,求饒道,“老張,你還記得嗎,我之前還請你喝過酒呢,手下留情啊。”


    張輗搖了搖頭:“這可不行,在其位司其職,我奉命當了這個武院院罰處主任,就得幹好自己的差事,要不你讓我怎麽向陛下交代?”


    不同於可輕可重的廷杖,武院的軍棍是實打實的。


    武院軍棍技術含量極高,可以保證讓你痛不欲生,卻又不傷及肺腑,避免當場給人打死或者是打殘。


    院罰處主任,是這一份得罪人的差事,但張輗能當這個主任不是沒有原因的。


    他後台足夠硬。


    他爹是河間王張玉、大哥是英國公張輔、侄女是太子妃、自己又是東宮提拔上來的右都督……


    隻要他敢打,後麵的人就敢保他。如果他弄虛作假,反而是自毀長城。


    陳懋並非想不明白這個道理,他知道,想過張輗這關是不可能了,與其不情不願的掙紮,還不如來個痛快的。


    他咬牙往長凳上一趴,把腚一撅:“來,打!”


    張輗豎起了大拇指:“是條漢子。”


    “打!”


    ……


    成國公朱勇路過院罰處,聽見裏麵傳來陳懋嗷嗷的嚎聲,不由搖了搖頭:“都一把年紀的人了,怎麽這麽簡單的事都想不明白呢。”


    同為武院第一期學員,朱勇入學之後就顯得低調多了。他把自己班裏的學員管的服服帖帖的,免得引火燒身。


    “成國公果真大才,繼東平王之英睿,在下佩服。”


    聽到耳畔傳來聲音,朱勇歪頭看去,是十班班長蘇文。


    朱勇與蘇文,是十個班長裏,唯二直到現在都還沒挨過軍棍的人。


    “我哪兒有什麽英睿,不過是按部就班,做自己本分的事罷了。”


    朱勇笑眯眯的說道,“倒是蘇小兄弟,不到二十歲就憑借自己的才能當上了正二品都指揮使,長江後浪推前浪,我二十歲的時候可沒你這本事。”


    “哪裏哪裏,成國公過譽了。”


    蘇文擺了擺手,笑道,“您十七歲嗣承國公爵位,守住了東平王留下來的偌大家業,與英國公同為武勳領頭羊,照在下說,讓您來做學員太委屈了,應該讓您和英國公同掌武院才是。”


    “你就別捧殺我了,都快把我吹上天了。”


    朱勇輕笑著轉身離去,“我先去食堂打飯了,恕不奉陪,還望蘇大人見諒,來日再敘。”


    “成國公慢走。”


    蘇文站在原地,盯著朱勇離去的背影,眸子微微閃爍過智慧的波動。


    “看明白了嗎?”


    忽然感到肩膀被拍打了一下,蘇文回頭看,朱高燨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他的身旁,連忙行禮:“殿下。”


    “不必多禮。”朱高燨略帶笑意的看著朱勇的背影,道,“朱勇是有能耐的人,無論是心智還是能力上,武院第一期的學員裏都無人能出其右。十七歲嗣承東平王衣缽,幾經動亂,在張輔之後,他成了勳戚新一代的領頭羊。”


    “朱勇,從來不會露出破綻,別看這廝長得五大三粗,卻尤為擅長隱忍,城府深不可測。”


    蘇文點了點頭,道:“武院第一期學員,要麽是久經沙場的悍將,要麽就是玩世不恭的紈絝。在武院嚴苛的條例下,多多少少都被折騰了個不輕,唯獨成國公,不顯山不露水,一絲不苟的遵守條例,未曾犯過一次錯誤,實在讓我大開眼界。”


    朱高燨陷入了回憶當中:“我年少時曾在軍中與東平王朱能相識,雍容端重辭氣溫裕,器宇宏博智識高遠,如今的朱勇,簡直與他爹東平王如出一轍。”


    東平王朱能雖然姓朱,但他並非皇室出身,子承父業擔任燕山中護衛副千戶。


    靖難之役時,朱能追隨燕王起事,驍勇善戰,先後擊敗耿炳文、李景隆等人,收降十萬南軍。戰後,封成國公,左軍都督府左都督。


    永樂四年病逝軍中,年僅三十七歲,追封東平王,諡武烈,其子朱勇嗣承爵位。


    朱高燨在靖難時並沒有帶過兵,但他精通醫術,便兼任了隨軍大夫的職務,畢竟在戰時,一個頂尖的醫師是極為寶貴的資源,受傷的將官看到他比看到親爹還親。


    但能被他親自治療的人,無一不是燕師的高層將領,如張玉、丘福、朱能……都曾受過他的救助。


    一來一回,他也便與這些將軍們熟絡了,其中關係最好的便是朱能。


    蘇文感慨道:“臣與成國公之間,還有太多東西要學啊。”


    朱高燨反問道:“你學他作甚?”


    蘇文有些不知所措:“殿下所言,不是要讓臣向成國公學習武將的為臣之道嗎?”


    “學習?學個屁!”


    朱高燨笑了,“你跟他能學到什麽?學到最後無非就是在一灘爛泥中如何能獨善其身,他朱勇所追求的無非就是護住自己的爵位。”


    “你和他能一樣嗎,你是我東宮出來的,何須如他那般深沉。你應該做的並非是和他一樣隱藏自己的鋒芒,而是更好的展現自己的鋒芒,做一柄橫掃八方的利刃,而非是無懈可擊的盾牌!”


    朱高燨把蘇文抬到都指揮使的位置上,是想磨煉對方身上那股子桀驁不馴的戾氣與猖狂。


    現在看來,他的目的確實達到了,蘇文已經卸下了少年的青澀,不再用拳頭想事,轉而用腦子想事。


    但貌似有些磨煉的過頭了,和他弟弟蘇武一樣,在外放深造以後,都太過成熟,成熟的像是老油子。果然是一個爹生的親兄弟,骨子裏都一樣。


    朱高燨忽然問道:“這麽快就忘記自己失敗的滋味了嗎?”


    蘇文愣了一下:“殿下說什麽?”


    “我說,才幾年的時間,你就忘記自己曾經有多狼狽了嗎?”朱高燨道,“你還記得,自己當年在金陵城陰暗的角落裏躺著的時候嗎?”


    蘇文的腦中回想起自己最不願意想起的畫麵。


    陰暗而又潮濕的街道,他奄奄一息的躺在弟弟的懷裏,腥臭且肮髒,光明對他們繞路而行,迎接他們的隻有更加黑暗的現實。


    那是他最煎熬的一段生活,也是他最卑微的時候,他像是一具屍體,在陰影裏逐漸腐爛。


    最他最絕望的時候,是朱高燨將他救贖。


    蘇文攥緊了拳頭,耳邊卻忽然傳來了殿下的聲音。


    “記住你無助的樣子,然後迎刃向前。”


    “卑從心中起百般不如人,傲從骨裏生萬難不屈膝。”


    ……


    “立正!”


    灼熱而又刺眼的烈陽下,上百將領聽見張輔的身影,腰杆板正,昂首挺胸,目光堅毅,在陽光的照耀下猶如上百具雕塑,紋絲不動。


    張輔高聲道:“敬禮!”


    眾人抬起右臂橫於胸前,動作整齊劃一,毫不拖泥帶水,一百多個人仿佛在用同一個腦子,每一個動作都標準而又協調。


    朱高燨微微頷首,這一個月來,他別的沒教,就教這些將領們服從繁瑣的條例以及軍姿軍禮。


    這些人已經習慣了嚴苛的條例,一個月的時間,脫胎換骨,仿佛重獲新生。


    空談誤國,實幹興邦,不掃一室者何以掃天下?


    一旁的朱棣有些詫異:“真是邪門兒了,讓他們疊個被子就能把這些人疊的像是換了個人嗎?”


    “疊個被子當然沒用,真正有用的,是在終日嚴謹的條例裏馴服躁動不安的內心。”


    朱高燨慢悠悠的說道,“人不能閑下來,一閑下來就要出事。我把他們的日常安排的滿滿當當的,每天拖著疲憊的身軀訓練,日複一日,心境也就沉澱了下來。明白何為服從命令的軍士,才是真正的軍士。”


    朱棣何其明睿,當即便猜出了對方的想法:“所以說,你是打算借這百來號將領,將你所謂的條例傳到大明朝每一個軍士的身上。”


    朱高燨糾正道:“準確的說,是非屯田軍隊之外的每一個軍士。大明的軍隊得靠屯田軍隊養活自己,就目前而已,我們還沒辦法甩掉這個尾巴,飯總是要一口一口吃的,不過等什麽時候大明不需要軍士屯田也能維持養活軍隊以後,所有的軍士,哪怕是燒鍋做飯的也得按照這個標準來。”


    朱棣回想了一下恒景帝對軍隊的改革,難怪恒景帝能把軍隊發展到匪夷所思的程度,合著從現在就開始布局了。


    他問道:“那你打算什麽時候開始帶他們真正的上課?”


    他現在整日裏無所事事,每天就看著這些人疊被子,實在是讓他有些大失所望。本以為到這來是要研究怎麽打仗,沒想到所謂的“將軍學院”不教打仗,隻教疊被子。


    朱高燨微微一笑:“現在。”


    “現在?”


    朱高燨看向了張輔:“讓所有人集合,到講武堂開始授課!”


    ……


    眾將端在於講武堂內,齊齊將目光投向前方的牆壁,牆壁上懸掛著一張刷有黑漆的木板。


    他們雖然看似平靜,但內心卻激動不已。


    特麽的!


    疊了一個月的被子,終於能正經的上一堂課了!


    看看太子這個崽種……啊不對,是尊敬的太子殿下要給他們講什麽。


    朱高燨站在講武堂的門前,看了一眼老爺子:“爹,您先來?”


    朱棣笑著搖頭:“不必,還是你先吧。”


    開什麽玩笑,強者永遠要在最後才出場,讓你小子先上去過過癮,然後朕再表演一下什麽叫真正的技術。


    要不然,朕一出場,把所有的風頭都占盡了,豈不是讓你這小子無言以對眾人?


    “那行吧,我先上去講兩句。”


    朱高燨點了點頭,也沒推辭,旋即走上了講台,隨意的拿起一根修長的石灰筆在黑板上書寫下四個大字。


    戰略,戰術。


    他轉身看向了眾人:“有沒有人告訴我,這二者之間,有何區別。”


    所有人麵麵相覷,有些茫然。


    他們當然不是不識字。


    隻是……實在聽不懂。


    這尼瑪說的是啥啊!


    “看來沒人知道,那我便簡單的闡述一下吧。”


    朱高燨放下了石灰筆,淡淡的說道,“戰略,有整體性戰略,有地區性戰略。這兩者之間的詳細區別我日後再做解釋。所謂的戰略,便是指的作戰的謀略,更透析一些來說。就是戰略是為了達成戰爭的目的而對戰鬥的運用。”


    “廣泛的角度來講,戰略是指國家對戰爭和戰爭態勢的謀略,其中包括對戰爭本身規定的一般研究,囊括了戰爭是如何發生的、戰爭的整體統籌以及如何追求在戰爭中利益的最大化。”


    “如果深究的來講,戰略則是指一個在戰時將帥應該如何有效的調動兵力進行戰鬥,如何去運籌帷幄之中而決勝千裏之外。”


    他看向了眾人,“很簡單是吧,明白了嗎?”


    眾將:“???”


    門口的朱棣:“???”


    很……簡單?


    你要不要聽一聽,自己在說什麽?


    朱高燨繼續說道:“戰術,指的是為了達成某一作戰目的而執行的特定動作。《三十六計》無疑是最典型,且最傑出的戰術著作之一。譬如圍魏救趙,就是一個典型的有既定戰鬥目標的戰術動作,對於這個既定的作戰目標而達成的戰鬥部署和戰鬥舉動都是圍魏救趙的戰術動作。”


    “看重一城一地的得失,是戰術。著眼整場戰爭去布局,是戰略。”


    “不要為了戰術的勝利而偏離了你戰略上的目標。也不要用簡單的戰術組合去取代真正的戰略。一係列看來合理的戰術調動,恰恰可能給你帶來的是更大的戰略災難。”


    “你們指揮的不是幾百人,而是上萬人,你們是一支軍隊的主心骨,要用腦子來思考問題。”


    “戰爭的目的很簡單,保存自己,消滅敵人,這是在戰爭中你們要思考的最重要的問題,其餘的問題都得圍繞著這個原則而進行。”


    “戰略也好,戰術也罷,說到底都是適時而用。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我打你時,就能吃掉你;你打我時,叫你看不見,打不著。”


    “有什麽條件打什麽仗,對什麽敵人打什麽仗,在什麽時間地點打什麽時間地點的仗。在運用謀略、兵力和戰術上,高出敵籌,趨利避害,揚長避短,以我之長,擊敵之短。”


    話音落下。滿堂寂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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