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所乘之畫舫,自然是戒備森嚴。以畫舫為軸心,左右兩翼分布有十二支小舟,舟上護衛皆是虎背熊腰的上十二衛禁軍精銳,著鎖子輕甲,頭戴鬥笠,肩披蓑衣,腰間佩有製式鍛刀,袖處略顯臃腫,蓋因其手腕處隱有機關弩,隻需手指微動,即可讓浸泡劇毒的弩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破空而出。


    姓孔的麻衣老漢打著油紙傘,借著雨水的掩飾,故作不經意的瞟了一眼小舟上的帶甲護衛,一眾護衛們雖然地處不同,但所視方向卻驚人的一致,鬥笠下的眼睛目露凶光。


    麻衣老漢心中不由生出一種微妙的感覺:他像是被狼群包圍的羔羊,要去向狼王覲見。


    以他的見識,自然看的出來這負責太子畫舫戌防的護衛不是花架子,都是實打實屍山血海裏走出來的猛士,他們的忠誠隻獻給太子一人。


    麻衣老漢站在雨中,浮想聯翩,心中有些怪異的想道:倘若太子與皇帝為敵,對這上十二衛的禁軍下令,這些禁軍會聽誰的?


    沒等他想太多,便忽見畫舫周圍的護衛小船逐漸散開,為他讓出了一條路來。


    麻衣老漢抬頭看去,但見畫舫甲板扶手處,於謙手持太子玉牌,揮手示意對禁軍護衛下令。


    隻是一枚太子腰牌,便可讓上十二衛的護衛言聽計從。


    麻衣老漢的心裏對剛才那個假想已經有了答案:看來,即使是那位尊貴的皇帝陛下,比起這位太子爺來說也稍有不如。


    最起碼,皇帝想要調動禁軍,隻靠腰牌是不夠的。


    上十二衛隻認聖旨與虎符。


    而現在看來,太子爺的腰牌比聖旨和虎符更好用。


    ……


    麻衣老漢剛剛走入畫舫,尚還未曾看清楚裏麵形勢,便聽到哐當一聲響,於謙從外把大門關上,驚得房內燭火一陣搖曳,險些熄滅。


    他那雙鷹目微眯,卻見太子朱高燨與少師姚廣孝在案台之後對飲,太子飲酒,少師飲茶,二人相談甚歡。


    張牧之身著禦賜飛魚服,手握繡春刀,這位太子爺身邊得力的鷹犬耳目,將手搭在了刀柄上,看向麻衣老漢的眼神略帶殺意。


    朱高燨抬手示意,歌姬與舞姬們紛紛停下,步伐輕慢的從後門離去。


    待閑雜人等都退下後,這位太子爺方才飲了一杯烈酒,不緊不慢的問道:“來者何人呐?”


    麻衣老漢拱手作揖道:“孔夫子五十六世孫,承襲南宗。”


    朱高燨瞥了對方一眼,問道:“遇孤為何不跪?”


    麻衣老漢悠然道:“內聖何須跪外王?”


    朱高燨輕笑一聲,道:“虧你還是孔夫子後人,連儒家一貫奉行的經世路向都沒明白。所謂內聖,是對人完善的內在學士修養的指稱。所謂外王,是指在內在的理想人格實現的基礎上,把聖人的王道理想在社會生活和國家政治中體現出來,實現治國,平天下的聖王理想。”


    “內聖是外王的根據,外王是內聖的自然結果。但無論是內聖亦或者是外王,都是對儒家學識的指稱,除此之外再無他意。”


    “到了你這老漢口中,內聖專指衍聖公後人,外王專指皇帝儲君,如此令人啼笑皆非的說法,若是讓孔夫子聽見,非得氣的從棺材板裏爬出來打你板子不可。”


    麻衣老漢眸子閃爍:“未曾想到,太子殿下竟對我儒家學術有如此之深的看法,實在出乎老夫意外。”


    朱高燨淡淡的說道:“修,齊,治,平,以修身是本,是達到內聖之境的關鍵。仁且智,人人皆為聖人。這天底下從來就沒有任何一個人,生下來就是聖人。”


    說到這裏,他頓了一下,指著麻衣老漢笑道:“伱們孔氏家廟的先祖孔洙,乃是孔夫子第五十二世嫡長孫,宋衍聖公孔萬春之子。南宋朝廷授孔氏掌門的孔洙為衍聖公,南宋淳祐十二年,撥官錢三十六萬緡,為你孔氏修建家廟。”


    “南宋淳祐十二年,距離南宋亡國也不過還剩二十年。此時的南宋已經是岌岌可危,國庫赤字連綿,卻依舊掏出來官錢三十六萬緡為你南宋朝廷修建家廟。南宋朝廷,對你孔氏可謂是恩重如山,你家先祖孔洙是如何報答的朝廷?”


    麻衣老漢麵不紅心不跳的說道:“孔洙先祖在宋元政權更迭之時,完美運用儒家智慧,從容應對威逼利誘,恪守忠孝節義,保全儒家文化與傳承。孔洙讓封之典故,為世人流傳讚頌至今。”


    朱高燨眸子陰沉:“放你娘的狗屁,你倒是會給你家先祖臉上貼金。你孔氏一族,食宋祿,受宋恩,亡國之際,你孔氏卻毫不猶豫的出賣了南宋。降便降罷,你孔氏降的還是蒙古忽必烈所建立的元帝國!如此行徑,背棄君主,背棄民族,與禽獸何異?”


    “放在任何朝代任何人身上都要被唾罵的經曆,卻仍被汝等顛倒黑白,奉為聖人,你儒家文化原來學的都是狼心狗肺不忠不義啊!”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如此一番話語下來,朱高燨用極為辛辣的言語將儒家與孔氏身上的遮羞布給扯了下來,用文字的刀尖去剜刺孔氏的脊梁骨,可謂字字誅心。


    於謙與張牧之人都聽傻了,而黑衣宰相姚廣孝端著茶杯的枯瘦老手也懸在了空中,眼神有些呆滯,嘴角微微抽搐。


    這位太子爺,還真是語出驚人啊。


    被天下尊崇了數千年的儒家與孔聖後人,在朱高燨的口中卻仿佛成了不知廉恥作惡多端的蟲豸,此言若是傳出,全天下的文人都要對老朱家口誅筆伐,引起軒然大波。


    然而,被罵了個狗血淋頭的麻衣老漢隻是微微一笑。


    “說的好,說的太好了。”


    “看來太子殿下不隻是在我儒家學術上有驚人的成就與看法,對我儒家的曆史,也是相當的了解。”


    麻衣老漢的笑容依舊不變,“既然太子爺什麽都知道,那老夫今日也就不多廢話,咱們,就事論事?”


    朱高燨站起身來,從袖間取出黃底的帛巾,握起牆角火爐上溫著的白瓷酒壺,靠在了雕花的窗前。


    他淡淡的說道:“在孤飲盡這壺酒之前,把話說完。”


    麻衣老漢沒有廢話,幹脆利落的說道:“明天日落之前,揚州十七家,每家出二十萬石糧草,送至揚州官府的糧草裏,為陛下與殿下北征之事盡綿薄之力。”


    “每家二十萬,確實是綿薄之力。”


    朱高燨淡淡的說道,“這點甜頭,就想把孤打發走?”


    “當然不止如此。”


    麻衣老漢笑道,“一個月內,南方各省的世家門閥,會聯手湊五千萬石糧食,以及五千萬兩白銀。殿下放心,這些糧食由我們來負責運送至北京,運輸所耗不費朝廷一米一錢。”


    聽見這個數字,連姚廣孝都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還真是大手筆啊。”


    大明軍隊的後勤標準,是軍士每日一升五合米豆,一個月下來是四鬥五升糧食。


    軍馬每天三升精料,一束甘草與軍士所食無異,因為軍馬不可能隻喂草的,否則一個衝鋒下去戰馬就歇逼了。軍中戰馬,需要以豆餅、麥麩、鹽巴等飼料來投喂。一個月下來差不多是九鬥糧三石草。


    一萬軍隊,戰馬馱馬按五千合算,人食糧4500石,馬食糧4500石草15000石,即每月消耗糧草24000石。


    除此之外,還有漫長的糧草運輸所帶來的巨大消耗,牛車馬車,皆需以糧草投喂,皇帝禦駕親征,後勤線何止千裏。隻怕是中途消耗比軍士所食還要多。


    皇帝陛下這次北征,至少需要消耗四十萬石糧草。工部打造了數萬輛武剛車,專門用來運輸糧草。


    五千萬石的糧食,皇帝陛下就算帶著幾十萬將士去捕魚兒海度年假都花不完,更別提還有五千萬兩白銀。


    朱高燨饒有興致的問道:“你說讓他們給糧給錢,他們就給?南方人就這麽聽你的話?”


    麻衣老漢微笑著點頭:“對,我說給他們就得給。”


    用最平靜的語氣,說著最囂張的話語。


    就仿佛,他就是南方的皇帝。


    事實也確實如此,孔氏南宗在整個南方的影響力,不遠止於財富與勢力。更多的在於憑借“至聖先師之後”這塊金字招牌,所帶來的與宗教信仰頗為相似的影響力。


    凡朝堂官員,幾人不是科舉儒學出身?凡科舉儒學出身,幾人敢駁了至聖先師之後的麵子?


    在這種綿延數千年的製度話語權壟斷下,孔氏早已成為封建王朝更迭裏一株屹立不倒的參天大樹,根脈覆蓋到每一寸土壤當中,汲取養分。


    朱高燨的語氣也甚是平靜:“你想要什麽?”


    對方開出這麽好的條件,不可能隻是為了讓他放過揚州十七家。揚州十七家在南直隸倒是能稱得上一方強者,但放眼整個南方,在孔氏南宗眼裏,揚州十七家算個什麽東西?


    如孔氏這般地位,早已不可輕易出麵,因為他一旦出手,所帶來的影響絕不僅僅是明麵上的潮汐,還有水下的暗流湧動。一個王朝,也絕對不會容忍這樣龐大體量的千年家族來威脅自己的統治。


    如果孔氏想綿延長久,並非是時時刻刻耀武揚威去亮拳頭,而是讓它透明化,降低它的存在感,乃至於沒人注意到,在平靜的水麵下,隱藏著與湖泊同體積的陰影巨獸。


    能讓麻衣老漢出麵,說明朱高燨在南方所帶來的壓力,已經讓孔氏都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了。


    帝王南巡,是為了穩固權力。


    朱高燨南巡,是為了摧毀世家的根基。


    這才是讓孔氏感覺驚懼的最大問題。


    麵對朱高燨的提問,麻衣老漢緩緩說道:“老夫隻有一個要求,那就是——”


    “殿下此生,不得再踏足南方。”


    轟隆!


    外麵猛然有雷電奔騰,將夜晚的運河照亮如白晝,一閃而過的光亮後,雷聲如千軍萬馬廝殺襲來,如瀚海浪花重重疊加,幾乎要將蒼穹壓迫的支離破碎。


    淅瀝瀝的小雨,在雷聲過後也被無限放大,嘩啦啦的如龍王翻身,嘈雜的大雨磅礴聲在安靜的房間內異常響亮。


    平靜的運河上,水流奔騰不息,安逸的畫舫在水上搖擺個不停,或許下一刻就會翻過去。


    房外戌守的禁軍將軍忍不住對內大聲喊道:“太子爺,雨太大了,畫舫在運河上飄著太過危險,還請讓我們的船隻快些靠岸吧!”


    朱高燨沉聲回應道:“傳孤命令,孤不發聲,一舟一船不可擅動。還有,一百步內,不得有人!”


    “諾!”


    禁軍將軍得了命令,乘坐小舟去給護衛在畫舫周圍的船隻傳達命令。


    “太子爺有令,一百步內不得有人,無太子爺之令,一舟一船不可擅動!”


    “得令!”


    ……


    ……


    船內,朱高燨眸子閃爍過冷冽的陰冷光芒:“孤是否可以理解為,你在威脅孤?”


    麻衣老漢微微低頭:“不敢。”


    他執掌孔氏的這幾十年裏,見過太祖爺以洪武四大案血洗天下,殺得奉天殿上血流成河。


    也見過建文帝繼位之初便行削藩之舉,九州藩王動蕩不安,天下飄搖不定。


    也見過當今陛下以一地之力對抗十三省,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飄搖螢火高,使得天下換主不換朱。


    但在這麻衣老漢眼裏,一切都不過爾爾,屬於是王朝運轉的周期裏常有的浪花,死再多人,也死不到孔氏的頭上。唯獨一個人的出現,讓他產生的迫切的危機感。


    ——朱高燨。


    從一個不受寵的祁王,到後來南征北戰穩抓大明兵權,偌大的東北三省,隻聽他一人號令。他一步一步改變著這個王朝的局勢,腳下枯骨無數,他所帶來的影響力,已經超越了當今陛下。


    如果隻是這樣,還不至於讓孔氏畏懼。


    真正讓他畏懼的,是朱高燨掌權之後,正在一點一點的搗毀世家門閥的根基。改吏治,改稅製,他用名為稅與吏的兩把刀子,在無形中摧毀著世家門閥的壟斷。


    而現在,這個人已經展露出了自己真正的野心。


    他來到了南方,明目張膽的要將世家高傲的頭顱摁下去。


    要麽低頭。


    要麽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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