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慶九年,初春。


    周朝,神都。


    “咻!”


    一隻黑色雨燕飛過繁華似錦的長安街,飛過香火鼎盛的青雲宮,最終落在欽天監一座素雅二層小樓上。


    屋簷雨水滑落,摔打在撐起的窗板上,“啪”地炸成兩瓣。


    茶室內,兩道人影正在對弈。


    “啪……所以,那年輕人的確是國師舉薦?”鬢角霜白,蓄著山羊須,身穿淡青色道袍的老者落下黑子,好奇地看向對麵。


    “國師親筆信,已經查驗過,自然不會有錯。”褐色棋盤對麵,手執白棋的中年男人語氣平淡。


    其身披白色官袍,以金線勾勒複雜星圖,做工精細考究,烏發用玉簪束著,麵龐清俊,眼窩深陷,內蘊滄桑,眼角細密的魚尾紋暴露出真實年齡遠超外表。


    李國風,欽天監五位監侯之一,也是神都內不多的“坐井”修士。


    “貧道自不會懷疑,隻是訝異,”清矍老者拂須感慨,“不想國師已然仙逝,仍有學子來朝。”


    “此子自述乃雷州鄉野之民,十年前有遊方先生暫住其村鎮,開塾講學,臨別時贈予書信,推舉成年後入欽天監任‘司辰’,想來……那便是國師大人。”李國風麵露追憶。


    陳道陵讚歎道:


    “的確是國師大人的脾氣……貧道雖為青雲宮長老,不走你欽天監‘星官’體係,此生最為敬仰者,卻唯國師一人,放眼九州,諸多宗派,何人不知大周朝廷能問鼎中原第一王朝,國師居功至偉?”


    李國風嘴角微翹,神色敬仰。


    整片大陸都知道,大周國師是五百年來最驚才絕豔的存在。


    其出身微末,又生逢亂世,卻以一己之力,輔佐初代神皇定鼎中原,更開創“星官”體係,締造欽天監這一帝國內,僅次於國教道門的修行聖地。


    立國之初,天下未穩,國師大人隻身入南唐、赴雪國、鎮妖蠻、平東海……守護帝國四百年,曆經五任神皇。


    而最令人稱道的,還不是這些,而是國師雖修為蓋世,據說行走坐臥,嬉笑怒罵如凡夫俗子,返璞歸真。


    一百餘年前,許是厭倦俗世,國師於欽天監內閉關不出,極少有人目睹真容,直至十三年前破關而出,自稱大限將至,飄然離去。


    三年後,國師本命木牌碎裂,壽終正寢,舉國大喪。


    一個時代終結。


    沒想到十餘年後的今日,一名風塵仆仆的年輕人攜帶國師信箋叩開欽天監大門。


    “既是國師舉薦,不去見見?”陳道陵試探道。


    李國風落下白子,淡淡道:“國師一生提攜後輩無數,驚才絕豔者有之,碌碌無為者更多。能從鄉野之民一躍進入欽天監,於此人而言,已是潑天機緣。”


    陳道陵聽出弦外之音:“這人……未曾修行?”


    “未曾,且早過了最佳的年紀,未來成就有限。想來是心性沉穩,適合做學問,畢竟國師舉薦不拘一格,從不看天賦優劣。”


    這話就很委婉了,顯然,他對這個年輕人並不看好。


    而另外一個未曾言明的真相則更為殘酷:


    國師已經仙逝,其舉薦的後輩待遇自然也會降低。


    所謂人走茶涼,便是這個道理。


    如今……終究已不是國師大人統治欽天監的時代了。


    陳道陵心頭難以遏製湧起一聲歎息,捏起黑子落下:“這樣啊……說來,那年輕人叫什麽來著?”


    “姓季,季平安。”


    ……


    ……


    作為欽天監內一名渺小如塵的博士,二十年人生裏,黃賀無數次幻想成為修行史上無數璀璨名字的一員。


    可事與願違,以監生的身份苦學數年,始終無法晉升“司辰”,獲得修行的機會,終於心灰意冷,選擇了“漏刻博士”職位。


    若無意外,將在這位置了此餘生,垂暮之年酒後憶往昔,潸然淚下,抱憾終生。


    就如大多數人一樣。


    上午時他領到任務,去大門外接引一名“新生”入監。


    這令他有些詫異,春招即將截止,這學子來的未免遲了些,不過些許的念頭在看到那名年輕人後,便煙消雲散了。


    一個披著鬥笠,穿著泛白衣袍的年輕人靜靜等在門口那尊石獅子旁,許是角度緣故,雨後初晴,金色的光線撕裂天穹灰雲,打在他的身上,無比璀璨。


    無比寧靜。


    他緩緩走向黃賀,目光清澈而平和,嘴角掛著和煦笑容,令黃賀莫名回想起淩煙閣上國師大人那副由畫聖親手繪製的肖像。


    “你是來接我的麽?”年輕人輕聲開口,禮貌且平和。


    黃賀呆愣了下,本能地點頭,身體下意識地挺直,仿佛被檢閱般緊張起來,這股情緒來的突然,轉瞬即逝,心中詫異又懊惱,心想莫非自己太久不與人打交道?


    怎竟這般局促?


    與此同時,他也發現這名學子鬥笠下的袍子雖幹淨整潔,卻漿洗太多次,布料泛白且廉價,須知哪個入監的,不是一身新衣衫?


    靴子沾染灰塵泥點,風塵仆仆的模樣,是從外地趕來神都?家境貧寒?怪不得遲到……


    “那請問,我可以進去了麽?”年輕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一路從雷州趕來,風餐露宿,著實有些累了。”


    “當然。”黃賀微笑著抬手,示意他跟上自己,二人穿過朱紅色大門,繞過影壁。


    一片浩瀚綿延的古建築群,沿著由青石鋪成的街道朝遠處鋪開,仿佛不是一座“衙門”而是皇家園林。


    每個初次看到這一幕的人,都會震驚地說不出話來。


    “前朝時,欽天監隻有一座衙門大,負責製定曆法,觀測天文,直至國師執掌,才擴建至今日規模,其間有四部、六院、一湖、三宮……”


    黃賀籠著袖子,語氣不乏驕傲地介紹著欽天監的基本情況。


    漏刻博士的職責之一,便是為新進的“天文生”與“陰陽生”講述這些,這兩種監生來源多種,推舉、選拔、遴選不一而足,“春考”後入監,進行為期數年的學習,有修行天賦或成績出眾者,可晉升“司辰”,對應青雲宮的“內門弟子”,踏入修行大道。


    再往上,是對應“執事”的司曆,對應“長老”的監侯,以及執掌此間的欽天監正。


    餘者,或進入“四部”,擔任官吏,發揮欽天監的傳統職責,或成為“漏刻博士”,教導管理學子。


    監生、博士、司辰、司曆、監侯、監正……層級分明。


    黃賀並不知曉年輕人的來曆,先入為主,認為是最低等級的生員。


    按照經驗,小地方來的學子初期總是局促且緊張,或拘謹地不敢說話,或興奮地四下張望,然而這次……似乎有些不同。


    身後,風塵仆仆的年輕人衣袍下擺有規律地搖晃,每一次的幅度都完全一致。


    他饒有興趣地欣賞著一切,步伐不急不緩,絲毫沒有初次到來的緊張。


    忽然,黃賀聽到後者腳步停了,他轉回身,隻見戴著鬥笠的年輕人目光複雜地投向不遠處一座爬滿青藤的石壁。


    黃賀麵色尊崇,拱了拱手:“此乃‘西林壁’,為昔年欽天監原址大門,上麵那行文字為國師親筆所題,句式雖古怪了些,卻深刻雋永,為國師大人訓誡,要後世星官代代銘記於心。”


    那兩行字是這樣的:


    世上唯有兩樣東西能夠深深地震撼人們的心靈,一樣是我們心中崇高的道德律,另一樣便是我們頭頂上燦爛的星空。


    年輕人神色略顯古怪,回想著自己當初被初代神皇死皮賴臉騷擾,要求題字,腦袋一抽隨手抄下康德名言時的心情,很想說一句:


    “其實……你們可能想多了……”


    然而終究沒有開口,兩人繞過西林壁繼續前行,不多時來到登記堂口。


    堂口內擺放著一張桌子,其上擺放筆墨紙硯,一名身披黑色繡星圖官袍的中年人端坐等待。


    “裴司曆,您怎麽來了。”黃賀大為詫異,忙躬身行禮。


    正常來講,負責登記的隻是個尋常吏員才對,畢竟報道的隻是一名窮苦鄉野生員,決然不會驚動這般掌握實權,可以一句定他這個小博士去留生死的大人物。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不明白。


    “你就是季平安?國師舉薦之人?”黑衣司曆略過他,神情複雜道,“監侯大人命我為你入冊。授‘司辰’一職,入監修行。”


    年輕人輕輕頷首,臉上綻放冬日暖陽般的笑容,真誠道:“有勞。”


    司辰……國師舉薦……黃賀頭腦嗡嗡作響,醒悟自己可能最初便想差了一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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