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嗎……林沁笑容不減,讓開了道路,目送季平安離開。


    等人走遠,身材高瘦的趙星火習慣性懟道:


    “怎麽,不靈了吧,人家季平安每天跟在徐監侯身邊,對美貌抵抗力十足。”


    林沁笑容不改,仿佛並未被激怒,隻是眼神鋒利了許多,指尖凝出一根冰針。


    王憲皺眉,打斷二人道:“今日是墨林演武最後一日,要去看嗎?”


    聽到這個話題,都沉默下來,趙星火嗤笑道:“去看對方怎麽洋洋得意嗎?”


    石昊起身說道:“反正我是要去的。不在乎勝負,而是看對手如何。”


    各院天才們的時間寶貴,這幾日埋頭特訓,並未有機會去觀賞“演武”,今天好不容易有空閑,約好同去。


    季平安與沐夭夭早先去過,所以沒有邀請二人。


    石昊既已開口,幾人商議了下,決定動身前往。


    ……


    另外一邊,青蓮小築內。


    季平安走入屋內取出一件嶄新的長衫,抬手自錦囊中倒出“人皮麵具”,覆蓋在麵部。


    銅鏡中,臉孔變幻了下,身體骨骼也略有調整。大周國師的確喜歡遊戲人間,但為免麻煩總會披上馬甲。


    不多時,偽裝完畢後的他取出星盤,拿起手邊竹笛,摘下牆上的鬥笠,戴在頭上。


    旋即,打開隱秘通道邁步踏入,眨眼出現於欽天監外,辨認了下方向後,朝白堤趕去。


    ……


    今日天空不算很晴朗,神都城的上空徘徊許多散碎的雲。


    當季平安走過大石橋,跨過渾河水,穿過長安街,抵達白堤的時候,發現這裏圍觀的民眾比之當日少了許多。


    連續的潰敗,令大多數民眾都已喪失希望,而隨著敢於踏上擂台的人越發減少,對勝利的期盼也漸趨於無。


    畢竟,千篇一律的勝利,尤其是敵人的勝利,總歸不會令人喜歡。


    這讓季平安得以十分順利地越出人群,來到擂台的邊緣。


    這座四方的平台由木架製成,嵌刻著陣法,可以讓擂台上的樂曲放大許多倍,傳開很遠。


    此刻,擂台上隻有那名書卷氣的樂師安靜打坐,她的對麵空空如也。


    台下擺放著兩張長桌,一張後頭坐著數名神都內享有盛名的樂理大家,作為“裁判”。


    隻是這些天無數場比試,都以墨林絕對的碾壓勝出,以至於這些“裁判”成了擺設,即便有心偏袒,也無處發揮。


    另外一張桌後,則是一名少女,穿著墨林標誌的樂師短袍。


    “怎麽比?”


    年輕樂師本在無聊地打盹,聽到聲音時,驚訝發現麵前站著一個戴著鬥笠的年輕人。


    她有些驚訝,不隻是源於對方的年紀,更因對方是今天第一個敢於挑戰的人。


    “你要比樂藝?”


    年輕樂師確認般問道,因對方的年紀而產生出合情合理的質疑。


    季平安一眼看透她的心思,耐心地重複道:


    “怎麽比?”


    年輕樂師吸了口氣,露出矜持的笑容:


    “若是前幾日,人多的時候還較為麻煩些,需要付出押金,以隔絕一些胡亂湊熱鬧的人。並且在無法證明自己能力前,須先與我們這些樂師比一場……”


    季平安眉頭微皺,就聽對方繼續道:


    “不過,如今人少了。便不必那般,恩,不知你擅長哪種樂器,想比哪一種曲目?選定後,直接上擂台演奏就是,不過若是鍾師姐覺得不需要她出手,也未必會應戰。”


    這是委婉的說法,言外之意:


    若你太差,也便不要浪費時間。


    事實上,這也是為何,在那一日宮廷樂師落敗後,挑戰者愈發減少,以至於今日無人敢於登台的緣故。


    但凡聽過那一日琴曲,絕大多數樂師都生出自愧不如之心。


    季平安點了點頭,表示明白,說道:


    “竹笛。曲目《光陰》。”


    年輕樂師愣了下,雖維持著禮貌笑容,但已失去興趣。


    光陰本就是極難的曲目,用琴弦都難以展現韻味,更簡單粗糙的竹笛更不必說。


    無論從任何角度,季平安的回答都像個愣頭青。


    “好的。您可以在這邊選樂器。”她指了指一側擺放著各式各樣,價格不菲的樂器。


    季平安抬手,展示了下自己的竹笛:“我自己帶了。”


    說完,邁步便徑直往擂台上走。


    年輕樂師一怔,有些哭笑不得地看著那隻還帶著竹子新綠,連漆都未塗抹的竹笛,愈發覺得荒誕。


    同時想起,自己還沒問對方的名字。


    可這時候,季平安已經登上擂台。


    看到這一幕,白堤周遭的人群終於蘇醒,民眾們驚訝地看向戴著鬥笠,身穿青衫的年輕人。


    “有人登台了。”


    “竟還有人敢挑戰,勇氣可嘉,隻是恕我眼拙,神都的知名樂師裏好像沒有這一位?”一名衣著光鮮的文人詫異。


    另一名老翁抬起眼皮,又落下,說道:“想來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後生。”


    因為見慣了太多次铩羽而歸,以及季平安的確看著太過年輕,周圍的民眾們心中不抱期望,隻以為是個愣頭青。


    紛紛重新垂下頭,沉默等待。


    ……


    台上。


    鍾桐君聽到腳步聲靠近,從冥想狀態脫離,數日守擂,這位樂師途徑的天才卻毫無疲態。


    素雅的長裙,書卷氣的秀麗麵龐,睫毛濃密如刷,以及柔和的外表下,暗藏的一絲驕傲……一一清楚落在季平安眼中。


    “請賜教。”鍾桐君看到對麵年輕人手中簡陋的竹笛時,明顯愣了下,語氣溫和地笑著開口。


    覺得十分有趣。


    季平安看著對方的反應,同樣覺得有趣極了。


    然而他今日要連趕三場,並不準備浪費時間與這名書卷氣少女攀談,他隨意坐下,扭頭望向白堤。


    滔滔江水,裹著濕氣的風拂麵而來,吹起他鬥笠下的頭發。


    季平安拿起竹笛,放在嘴邊,眼前仿佛出現數百年前,自己還叫離陽的那段光陰。


    ……


    數百年前。


    西湖,一個雨天,淅淅瀝瀝的雨水飄落,沿岸有男女撐傘行走,湖中一艘艘畫舫樓船緩行。


    “伱在幹嘛?”


    船艙門被推開,裹著烈烈紅裙,梳著齊耳短發,朝氣蓬勃的魏華陽走了出來,看到甲板上一名青年盤坐,用一柄刻刀在削竹子。


    青年五官立體,輪廓硬朗,轉回頭來時露出輕鬆愉悅的笑容:


    “做一根笛子。”


    未來的道門初代掌教,如今的女俠魏華陽愣了下,好奇道:


    “你還會吹這個?”


    “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懂笛子。”離陽說著這個世界無人理解的梗,此刻的他,還未成為江湖公敵。


    吹掉木屑,他吹了幾聲,確定音準,滿意道:


    “我還在故鄉的時候,最早接觸的樂器就是笛子,因為它最廉價,但劣質的笛子音色總是不好,可等後來買得起更貴的樂器,卻再也找不回曾經那個少年的自己。”


    華陽在他身邊坐下,用胳膊抱著膝蓋,側頭看他:


    “聽不懂……吹一首聽聽吧。”


    “好哇,我剛好抄……不,是改編了一首曲子,喚作《光陰》。”


    離陽將笛子放在嘴邊,鼓起悠長的氣息,吹奏起來。


    笛聲遠遠飄蕩,華陽閉上雙眼,遠處湖上歌姬探頭望來。


    ……


    擂台上。


    季平安眼底回憶片段閃過,眼底的懷念淡去。


    按在竹笛上的手指輕輕抬起,放下,按住孔洞,然後一聲悠長的笛聲,突兀響在眾人耳畔。


    “嗚——”


    那笛聲清朗綿長,直擊心靈,當第一個音符揚起,便強勢洞穿每一個聽眾的耳膜,以難以言喻的魔力,將他們狠狠拽入另一個世界。


    兩岸安靜了,風兒也為之休止,白堤岸邊的殘紅的桃樹搖曳著,有風掠過湖麵,湖上飛鳥盤旋相和。


    忽然,曲調一變,從最初的舒緩悠長,改為極短促的光陰流逝,海枯石爛,一眼千年。


    難以言喻的寂寞與滄桑,從季平安手中的竹笛流淌出來,狠狠擊中每一顆心靈。


    縱使他的手法並不完美,音樂技藝並非絕頂,甚至樂器的音準都並不很好,甚至因時隔太久而手法生疏……


    但,這不重要。


    世間有許多人能將這首《光陰》演奏的極好,但正如辛瑤光所說,大周國師隻有一個,世間獨一無二。


    舉世無雙。


    一個活了四段人生,曆經數次生死輪回的人,對光陰的感觸,足以彌補任何缺陷。


    忽而狂風呼嘯,驚濤拍岸,白堤兩岸飛鳥哀鳴,遊魚躍出水麵,急促的音節令人耳畔好似響起戰鼓的鼓點。


    以至於令人懷疑,這竟能是一根竹笛發出的聲音?


    在第一個音符流淌出的時候,端坐台上的鍾桐君臉上的笑容便僵住了,瞳孔驟縮,難以置信地望向對麵迎著江水吹奏竹笛的年輕人。


    整個人,被那近在咫尺,強大無比的“音韻”擊中,眼神恍惚,生生跌入對方營造的意境中,難以自拔。


    台下。


    那名年輕的樂師摸出紙筆,正打算等季平安吹奏結束,記錄名字。


    可當笛聲響起,整個人如遭雷擊,手中毛筆無聲跌落,雙眼無神。


    另外一側,充當“裁判”的幾名樂理大家,本來百無聊賴端坐,突然臉上同時露出震驚的神情。


    死死盯著台上那個戴著鬥笠的背影,甚至不受控製地猛地站起身來,心頭震動。


    想不明白,這般蒼涼悠遠的意境,怎麽會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奏出?


    而隨著擂台上陣法加持,笛聲放大開,朝遠處、朝兩岸、朝天空傳遞。


    那籠罩上空的雲絮,竟也好似被樂曲聲震蕩散開,露出湛湛青天。


    而原本垂頭喪氣,並不抱希望的民眾們,則齊刷刷抬起頭,被拽入意境,腦海中無數回憶翻湧。


    “這是……”


    那名打扮光鮮的文人愕然抬頭,隻覺眼前的不再是今日之神都,天地變幻,四季光陰輪換。


    城牆傾頹,硝煙彌漫,他在光陰的過去,看到了這座城池的過往。


    身旁。


    那名老翁恍惚間,仿佛回到過去。


    看到一名孩童在街頭巷尾奔跑,然後漸漸長大,衰老……


    在樂曲中,回放著自己漫長的一生,等恍然回神,發覺青春不再,垂垂老矣。


    他摸了摸臉,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麵。


    ……


    “你們聽。”


    遠處街道上,一輛馬車行使著,趕來觀摩對手的天榜星官們共乘一車,漸漸靠近白堤。


    林沁突然豎起一根手指,抵在唇前,提醒眾人停止交談,側耳傾聽。


    趙星火習慣性抬杠:“聽什麽,還沒到呢,無非是比試唄。”


    說了一半,他自己閉上了嘴巴,愣愣地說:


    “這曲子……怎麽回事,我聽著好難受。”


    石昊沉默了下,說出眾人心聲:“就像突然變老了一樣。”


    簡莊喃喃:


    “這好像是《光陰》,但和我以往聽過的都不同,不像是琴音,更像是……笛聲?”


    王憲眼眸銳利,催促車夫加快些,然後道:


    “隔著這麽遠,都能影響到我們的情緒……有點厲害,看來那個鍾桐君,比我們想象中都更強。”


    林沁皺眉道:


    “可對方不是個年輕女子麽,曲風也偏空靈輕快,這笛聲……未免太滄桑。”


    所謂“音韻”,須修行者將自身心靈感悟,借助樂曲彌漫,將他人拽入營造情景,便成所謂“意境”了。


    這個過程生發於心,極難偽裝。以鍾桐君的年紀,不該有這般蒼涼的意境。


    類比的話,就如詩詞,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


    王憲皺眉:


    “如你所說,難道是有人挑戰?神都有這般厲害的樂師麽。”


    眾人討論不出結果,愈發期待,而更令他們驚詫的是,隨著靠近白堤,那股滄桑意境便愈發強烈。


    周遭,也出現了越來越多的民眾,被笛聲影響,朝白堤趕去,浩浩蕩蕩,蔚為壯觀。


    更親眼看到,道路兩旁的酒肆,茶樓裏探出一個個人影:


    “什麽聲音?”


    “是白堤擂台方向,誰人在吹奏?又有人挑戰了嗎?”


    “為何,我覺得今日這《光陰》,比三日前宮廷樂師與那墨林修士比拚時,都更好聽?”


    議論聲裏,人們接二連三湧出。


    一名穿暗紅布裙,江湖人打扮的矮個子少女愣愣走出,看著身旁兄長與老仆,生出一個念頭:


    “神都當真……臥虎藏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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