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做什麽,”季平安說道,“隻是肚子餓了,去吃了一碗餛飩。”


    說完,卻見徐修容仍舊一眨不眨盯著他,儼然是一副懷疑不信的態度:


    “說實話。”


    ……季平安歎了口氣,說道:“這次是真話。”


    恩,的確是去吃了一碗餛飩,湊巧遇到了兩個陳年老粉。


    隻是後麵這句,就沒有說給她的必要。


    “姑且信你。”徐修容見他神色不像作偽,便沒有追究。


    望向車窗外目光飄遠,忽地又笑道:


    “我在想,若是等翰林院、槐院那幫人知道搞出這場亂子的是欽天監司辰,會是怎樣的表情。”


    這次與墨林演武不同。


    季平安沒有偽裝容貌,雖然這個世界沒有手機,沒法眨眼功夫傳的人盡皆知。


    但畢竟那麽多人看見,給有心人點時間,遲早會鎖定他。


    當然,朝廷大抵是最先知道的。


    至於雲槐書院等門派,畢竟屬於“客場作戰”,情報收集能力較差。


    大抵三兩日內,鹿鳴宴前都未必能打探到。


    唔……想起鹿鳴宴,徐修容收斂了玩鬧心思,終於恢複幾分監侯應有的嚴肅:


    “今日文會結束,後日便是鹿鳴宴,你做好與各大派天才見麵的準備了麽?”


    她還不知道,季平安早已與墨林的兩名天才見麵,且交手過。


    “準備什麽?莫非其餘大派的天才,不是兩隻眼睛一張嘴?”季平安微笑。


    徐修容愣了下,笑靨如花:“你這般心態倒是不錯。”


    沐夭夭將最後一塊蜜餞塞在嘴巴裏,腮幫子倉鼠一般一鼓一鼓的,這會瞅瞅師尊,又瞅瞅大師兄,道:


    “伱們在說啥,我咋有點聽不懂。”


    在她的想法裏,神都大賞和木院就沒啥關係……老鹹魚了。


    徐修容瞪了她一眼:


    “吃你的吧。”


    一路上再沒說話,等馬車再停下,已返回了欽天監。


    一行人進門後,沿途還聽到監生們議論文會的事。


    顯然,那邊的變故已傳回了。


    不過,相比於壓製神都好些日子的墨林演武,以及給予自家極大壓力的禦獸宗。


    槐院演武的關注度要弱許多,詩詞文章這種事,終歸不是修行者們在意的。


    然而就在一行人經過一座學舍時,突然發現裏頭一群人鬧哄哄的,在爭搶翻閱什麽一般。


    “怎麽回事?”眾人駐足觀看,黃賀見狀主動請纓,前往打探情況。


    那座學舍赫然是他以前的“辦公室”,裏頭也都是熟悉的漏刻博士,還有幾名分院的司曆。


    不多時,黃賀捧著一本淺黃色封皮的書冊回來,興衝衝道:


    “監侯,我問清楚了。是翰林院那邊編修的《元慶大典》,剛修好了一部新的大修行者傳記,咱們有人過去拿了一批回來。”


    出傳記了?


    眾人驚訝,紛紛露出感興趣的神色。


    並不意外,實在是身為修行者,誰不愛看古代知名修士的八卦?


    無論是推倒重來的《國師傳》、當初的《華陽傳》還是上次大家一起看的《苑雲傳》,都足夠吸引人。


    就連“道癡”洛淮竹,都仰起頭,定定看著那本小黃書,有些好奇。


    徐修容驚訝道:“是哪一位的傳記?”


    黃賀將書冊遞過來,說道:


    “這次不是咱們大周的門派,是南唐佛門的強者,與離陽真人同時代的琉璃菩薩。”


    琉璃菩薩?


    沐夭夭等木院弟子茫然,對於遠在南唐的佛門曆史較為陌生。


    還是老成持重的中年司曆恍然道:


    “是那位佛前懺悔百年的琉璃菩薩?與離陽真人有‘瓜葛’的那位?”


    他在“瓜葛”兩個字上,讀了重音。


    同樣想起傳聞內容的徐修容,以及脾氣火爆的女司曆同時露出了“內涵”的神色。


    沒人注意到,站在旁邊的季平安臉上悠然的笑容緩緩僵在了臉上。


    ……


    ……


    長安街。


    隨著洶湧的人潮漸漸退去,一輛樸素的馬車緩緩穿過人群,朝神都西南角的白塔寺走去。


    車廂內,端坐著身披青色衲衣,踩著布鞋,眉毛花白的雪庭僧。


    出來時候並沒有想到,隻是與老友敘舊,竟然另有偶遇。


    雪庭同樣對詩詞造詣不淺,從張夫子口中詢問了那少年補全的幾句,心中難免驚訝。


    同時又有些疑惑,搜腸刮肚,的確想不起對方的來曆,所以的確沒有見過的。


    神都裏,何時出了這般人物?


    倒是有前段時間那個“禾公子”有些像了,但要說哪裏像,卻說不出來。


    而最讓他在意的,還並非什麽詩詞,而是對方隨口道出的那句偈語。


    倒也不至於醍醐灌頂,但越琢磨,結合他近幾年心境變化,佛理參悟,隱隱有種心境升華的意思。


    搖搖頭,老住持將雜亂心思拋開。


    睜開雙眼,隻感覺馬車漸漸停下。


    “住持,到寺裏了。”駕車的年輕僧人說。


    雪庭“恩”了聲,掀開車門走下去。


    眼前是一座曆經風雨,數百年曆史的清靜廟宇。


    庭院後一座白色石塔佇立,是名字由來了。


    這會弟子去叩開大門,老邁的僧人邁步進了寺廟,入眼處一座前殿,院裏種著一株株鬆柏,取清幽的意境,青石板地麵掃的極為幹淨。


    一名名小和尚見他歸來,紛紛合十行禮。


    “方丈,您可回來了。”後頭禪房裏,一名中年僧人急匆匆趕了過來。


    雪庭笑了笑:“發生何事?”


    值得一提,方丈往往指一座寺廟群的精神領袖,幾座寺廟可共享同一位“方丈”,住持則是一座寺廟必有一位。


    雪庭大師既是白塔寺住持,也是神都內所有僧人的“方丈”。


    中年僧人聞言,神色發苦,望了眼四周好奇的僧侶,並沒有直接說。


    而是將雪庭請入後殿禪房內。


    等房門關閉,這才從懷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說道:


    “翰林院編修的《元慶大典》,專為琉璃菩薩出了一冊,其中內容實乃……實乃……”


    他找不到合適的詞,但顯然不是好事,起碼對佛門而言,不算光彩。


    雪庭聞言哈哈大笑,老僧不摻雜半點雜色的花白眉毛抖動,說道:


    “我知曉你所在意者為何,然菩薩本無相,何必在意那些流言蜚語?”


    中年僧人慚愧聽訓,歎道:


    “我等自不如方丈胸懷。”


    雪庭搖頭說道: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這一刻,他眼底透出明悟,突然對這句話有了第二層理解,念誦出的刹那,身上氣息都隨之翻覆。


    ……


    ……


    “瓜葛?什麽瓜?”


    四季閣,屋舍內。


    當一群弟子魚貫而入,扯過蒲團,在自己的位置坐下的同時。


    穿荷葉色羅裙的少女已急不可耐,伸出白嫩小手,就要去搶奪小黃書。


    徐修容美眸翻了個白眼,避開逆徒,用書冊削了下她的頭皮,喝道:


    “坐好!”


    原本眾人的打算,是各自散去休息,但突然放出的傳記吸引力巨大,尤其中年司曆語焉不詳,更勾起強烈好奇心。


    遂改變行程,簇擁著女監侯回到四季閣,準備聽故事。


    季平安試圖阻攔,但沒有合適借口。


    徐修容嘴上雖嚴厲,但心中也是好奇的,畢竟傳言含糊不清,而大周朝廷編撰的傳記,想來有更詳細內容。


    “師尊,您先說下,到底什麽瓜?”


    沐夭夭聽話地跪坐在地,將臀兒壓在兩條小腿上,耳朵豎起小天線。


    “是瓜葛。”徐修容沒好氣地強調。


    而後,迎著一雙雙求知若渴的目光,嘴角微彎,說道:


    “說來,這也是修行界一樁流傳甚廣的故事了。乃是關於離陽真人與琉璃菩薩間的一段往事。


    “恩,離陽真人你們定是清楚的,至於琉璃菩薩,曾經名氣極大,但後來因為這件事,佛門便很少提及她的尊名,也有刻意淡化的意圖,到如今反而名氣小了許多。”


    角落裏。


    季平安靠坐在牆邊,沒吭聲。


    卻聽身旁的黃賀舉手,說道:


    “我看過相關的記載,說佛門菩薩,等同於我們所知的‘觀天境’,琉璃菩薩乃是佛門近千年,最驚才絕豔的一位女菩薩,誕生的年月,比離陽真人還早一些。”


    顯得你話多……季平安瞥了他一眼。


    徐修容微微頷首,說道:


    “沒錯,此琉璃二字,意指‘佛心純淨如琉璃’,無凡人七情六欲困擾,當年天地靈素尚未衰落,且適逢天材地寶井噴,九州強者輩出,琉璃菩薩甚至被一些人認為,有衝擊一代佛主的潛力。”


    一名弟子問道:


    “離陽真人走的道門體係吧,似乎與佛門關係並不密切。”


    徐修容頷首:


    “的確。事實上,離陽真人在前半生都與佛門沒太多交集,更不要說,在其尚隻是坐井修士時,琉璃菩薩便已入觀天,彼此並非同一層次,真正讓雙方命運交叉,還是在斬妖大會後。”


    黃賀驚訝道:


    “您是說,離陽真人被道盟通緝之後?”


    他是看過《華陽傳》的,對這段曆史記憶較為清晰,知道離陽的實力真正突飛猛進,也正是在被追殺以後。


    徐修容眼神有些感慨,說道:


    “沒錯,昔年離陽真人刺殺西海派掌門之子,被道盟認為與妖族勾結,傳令天下有識之士殺之。


    “然,離陽不愧為千年來第一劍修,麵臨生死危機,修為卻突飛猛進,一路被追殺,實力卻不減反增。


    “也就在這個大背景下,道盟才真正將其重視起來,並在通緝令下達數年後,也就是乾元八十二年,發起了一次大規模的圍殺。”


    黃賀問道:“在濁河的那一次?”


    這段記載,他在《華陽傳》中看過,不過當時也隻提及了一句,並未詳細展開。


    徐修容點頭,表示的確如此,繼而感慨道:


    “那一次濁河圍殺,道盟出動多位高手,卻逼得離陽真人臨陣破境,再次逃走。道盟顏麵盡失,一麵派遣高手繼續追殺,不給其喘息時機,另一麵,則請動佛門出手,斬殺叛徒。


    “那時,佛門雖遠不似當今這般強大,卻也有不少強者遍布在各州修行,且自成一派,並未加入‘道盟’。


    “且不同於道盟強者大多被牽製在前線,難以調離,佛門雖也在抵抗妖族,但放在後方的強者更多些。而當時,被請出追殺離陽的,便是琉璃菩薩。”


    竟然是仇敵……


    這個結果略出乎眾人預料,但仔細想,又很正常。


    畢竟,離陽當年頂著“人族叛徒”的頭銜,可謂是舉世皆敵。


    徐修容繼續道:


    “可當時的人們並不知道,西海派才是真正的叛徒,其藏在道盟內部,刻意謀劃了這一次行動。


    “目的之一,便是用離陽為引子,將琉璃菩薩釣出來,嚐試將其鏟除,畢竟彼時她名聲甚大,妖族並不希望佛門再出一位神藏境。


    “在他們的謀劃中,最好的結果是令二人互相殘殺,妖族坐收漁翁之利。而事情也的確按照謀劃在發展。


    “離陽真人從濁河逃走後,一路沿著水路往南,抵達錢塘附近時,被趕來的琉璃菩薩攔截。彼時琉璃早入觀天境,離陽也在濁水一戰中破境成功,雙方一番死戰,彼此都受傷不輕。


    “可離陽真人畢竟晉級太短,無奈落敗逃走,而就在這時候,妖族數位妖王現身,朝琉璃菩薩出手,怎奈何琉璃乃佛道不世出的天才,拚著重傷之軀,竟硬生生從圍殺中逃離……


    “妖族強者不敢在中原腹地久留,怒而行雲布雨,毀壞河堤,錢塘江水蔓延大地,小半座州府化為人間澤國,又施展大法力,擾亂四時節氣,冰封錢塘,無數人慘死。


    “而重傷的離陽與琉璃,則被困在那片絕境中,直到百日之後,二人才重現人間。


    “外人不知那段時間發生了什麽,隻知道離陽仍舊被追殺,而琉璃菩薩卻隻身返回佛門大覺寺,自封寺內,跪坐於佛前懺悔百年,枯守青燈古佛旁,終生未踏出佛寺一步,境界也停滯不前。


    “直至死後,人們推開她所在佛殿,驚訝發現大殿中滿是寫在芭蕉葉上的‘懺悔書’,已是堆積如山巒。


    “後人將其內容傳出,天下人才知曉,昔年洪水澤國中,琉璃與離陽被迫藏身一口古井中,二人在井中生活了整整百日……”


    啊這……


    在場星官們麵麵相覷,彼此眼神都意味難明了起來。


    實在是這劇情太過引人遐思。


    一口古井能有多大?


    兩個人在裏頭朝夕相處百日,已經夠離譜了,結果出來後,琉璃菩薩又是這個反應。


    由不得人不多想。


    “那懺悔書上到底寫了什麽?”


    女司曆急吼吼地問,眼神中並不掩飾強烈的期待。


    其餘弟子也都是類似的表情,吃瓜不嫌事大。


    徐修容搖頭,說道:


    “我也不知,不過既然翰林院編修了這傳記出來,想來總不至於錯過這一節。”


    沐夭夭嗷一嗓子:


    “快康康!”


    徐修容瞪了她一眼,略猶豫了下,想著朝廷公開刊印的大典公開閱讀定是無礙的,這才翻看書頁。


    前麵都是琉璃菩薩的人生經曆,徐修容快速翻過,沒有停留。


    一直按照日期,翻閱到“乾元八十三年”。


    才猛地停住,隻見紙上赫然出現了一篇以第一人稱記敘的,不帶絲毫感情的《懺悔書》:


    【弟子琉璃,向我佛懺悔,與離陽蝸居古井百日】


    【第一日,破殺生戒】


    【第五日,破偷盜戒】


    【第十五日,破妄語戒】


    【第三十七日,破飲酒戒】


    【第五十二日,破邪淫戒】


    ……


    【佛門五戒,戒戒皆破,弟子叩首,我佛降罪,阿彌陀佛】


    ……


    ps:錯字先更後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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