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熾熱,蟬鳴陣陣。


    一靜齋內,一老一“少”相隔鋪著黃綢布的卜卦桌案,微笑對視,氣氛突然顯得格外詭橘安靜起來。


    季平安說完這句話,慢條斯理拿起桌上的茶壺,又翻出兩隻青花杯盞,手腕一抬,“嗤嗤”的水流聲裏,褐色清茶碰撞杯壁,打著旋注滿。


    尋常老丈打扮,白須白發的欽天監正捋著胡須的手頓住,眼孔微微放大,表情有了一瞬間的驚愕。


    第一個念頭,是絕無可能!


    身為觀天境界星官的自信,令他對與被一名年輕後輩看破命運這種事完全無法接受。


    換言之,實在太衝擊三觀,且過於不講道理。


    尤其,在他的神識籠罩下,方才季平安甚至沒有催動“占星術”……


    第二個念頭,便是意識到自己想差了,恐怕對方早已通過蛛絲馬跡,猜出了自己的身份,當然不必占卜……


    許是心理作用,眼前少年嘴角的笑容突然刺眼起來。


    可笑他還喬裝易容,刻意來敲打,心中甚至腦補對方的反應,從而沾沾自喜。


    所以,自己方才的舉動在對方眼中,是否顯得滑稽可笑?


    念及此,雖然年邁,但生性愛玩的老監正一下難受起來,老臉火辣辣的。


    而季平安仿佛能看透他心中所想,用兩根手指捏起一盞茶杯推到了他麵前,笑容燦爛:


    “天熱,清茶去火。”


    “……”欽天監正沉默了下,故意做出一副渾不在意的姿態,眼神中透出考校般的姿態:


    “你如何看出本座身份?”


    季平安笑了笑,捏起茶杯自己先喝了口,潤了下喉嚨,這才道:


    “前兩日去裴氏,與裴氏主母交談,得知其受到學宮老司曆指點,有這般占卜能力的司曆想來不多。而我從神都出來時詢問過,並不知曉近期有哪位司曆會前來餘杭。


    所以,隻能是在外遊曆的星官,綜合我所知的情報,以及大概年紀,氣質,剩下的選項便不多。”


    老監正頷首,又搖頭,說道:


    “可這仍舊不足以支撐你做出判斷,而以你的能力,也不足以通過占星獲知我的身份。”


    他對命運進行過篡改,倘若外人占卜他,隻會得出其的確為“司曆”的結果。


    季平安理所當然道:


    “所以我剛才隨口‘詐’了下。”


    隨口……炸了下……欽天監正臉頰肌肉又抽搐了下,胡子都在顫抖,遭受了第二次紮心。


    意識到,自己今日樹立威信的目標算是徹底毀了。


    雖然,監正生性和善,尤其對晚輩,也不怎麽威壓就是了。


    季平安饒有興趣看著自己這名“大弟子”的微表情,心情頗為愉悅。


    若說苟寒衣乃是最早跟著他的仆從,那麽監正就是真正傳承了他“星官”衣缽的人。


    相比於李國風等人,監正是年輕的時候就跟在他身邊修行,雖然沒趕上開國那一批,但卻趕上了國師鎮守大周的黃金年代。


    當初土院監侯黃塵還是“黃蠻兒”的時候,給娘親在大雪天帶著來到欽天監長跪不起,就是他這個“大師兄”多加關照。


    一百多年前,國師閉關後,監正便事實上開始執掌欽天監。


    許是跟在國師身邊太久,監正身上多少殘留有“大周國師”的影子。


    比如身為大人物,卻頗為接地氣,笑眯眯看人,比如經常會有些一些“惡趣味”……都學了個十成十。


    子肖其父,徒肖其師,大概就是這樣。


    可惜監正今天踢到了“惡趣味”的祖師爺,段位差距暴露無遺。


    “哈哈。”


    監正忽地笑了起來,袖子一揮,拿起茶盞一飲而盡,掩飾自己的尷尬,旋即才咂了咂嘴,強行挽尊:


    “李國風在信中提及,欽天監出了個少年天才,膽大心細,聰慧過人,今日一見果然不錯。”


    繼而又語氣讚歎道:


    “鏟除暗子,彌合五院紛爭,鹿鳴宴引蛇出洞,演武中提振士氣,再到神都大賞奪魁……本座雖未能見,卻也有所耳聞。不想你來餘杭後,短短時日,便又做下這許多事,大破四聖教,夜襲半月山莊,還有齊紅棉到來,也與你有關吧。”


    季平安心中好笑,聽出對方這番話的含義。


    老監正這一番評論,表麵上誇獎,實則是在敲打。


    真正意思在後半句,意圖通過點破季平安暗中謀劃,做出的事情,表達其對季平安的一切都已看在眼中,盡在掌握的意思。


    翻譯過來,就是:


    你小子太嫩,別以為自己暗搓搓搞事神不知鬼不覺,在老夫眼中都不是秘密。


    正常人被外人點破秘密,都會下意識地緊張、驚慌、並生出敬畏的情緒……


    這一招還是監正從“國師”身上學來,過去每次使用,都堪稱無往不利。


    然而季平安聽到這番話,非但沒有如願驚慌,反而眼神愈發古怪,“恩”了一聲,笑道:


    “監正不愧當世最強星官,我敬仰已久,聽說昔年曾經月下狂奔,追求墨林某位樂師仙子,采遍山花,接引月華,自創了一首情詩,譜成樂曲為其彈唱,詞曲感天動地,令人潸然淚下,我記得詞句原文好像是……親愛的‘蓮’……”


    老監臉色一下變了,隻覺渾身雞皮疙瘩冒出,大聲阻止:


    “莫要念了!”


    見季平安投以不解的眼神,忙掩麵擺手,作勢討饒,苦笑道:


    “李國風說,國師與你說過許多往事,老夫此前還不很相信……”


    季平安嘴角微翹。


    沒有人能扛得住公開處刑。


    大聲朗讀情詩,是與公布qq空間說說同等級的大殺傷性武器……通過爆料,讓對方社死……這是他從幾次被人朗讀《傳記》的經曆中總結的新手段。


    正所謂:殺不死我的都將使我更強大。


    短短時間,二人兩次交鋒,都以監正落敗為結果。


    老監正唏噓讚歎之餘,終於放棄了玩鬧心思,歎了口氣,幽幽道:


    “聽聞你在木院修行,徐修容沒教過你尊師重道?”


    季平安含笑道:“按照輩分,我也不是弟子。”


    監正深深看了他幾秒,忽然喟歎道:


    “我終於知道,為何國師選你作最後的傳人了。老夫雖未能在國師年輕時候追隨,但料想,國師如你這般年紀時,大概也是這樣。”


    季平安笑了笑,沒接茬,正色了幾分:


    “監正今日前來,不隻是來逗弄我吧。”


    監正捋著胡須,說道:


    “主要的確是來瞧一瞧你,此外,則是詢問下齊紅棉的事。”


    身為觀天境星官,監正無法推演出分毫的事並不多,恰好,涉及“神藏”境的事件,便在此列。


    季平安毫不意外,當即將自己編好的那套說辭搬了出來。


    監正安靜聽完,緩緩點頭,臉色認真:


    “你做得對,如今九州動蕩,明裏暗裏,各方勢力都不安生,許禦主能順利回歸,也是給各大勢力做了個榜樣。不過,之後若再有類似狀況,老夫希望你能先通知學宮。”


    “監正準備在餘杭常駐?”季平安試探道。


    白發白須的老星官歎了口氣,頷首道:


    “未來中原必成各勢力爭奪之地,國師若也回歸,大概不會前往神都,卻必會前來瀾州。”


    季平安一臉認同:“監正高見。”


    老星官笑了笑,終於找回一點自信:


    起碼,這個判斷堪稱高屋建瓴,稍微找回些許顏麵。


    正要再閑聊幾句,忽然他揚起眉毛,起身笑嗬嗬道:


    “今日便這樣吧,老夫先行離去,便不耽擱你做生意。若有需要,可來學宮尋我。”


    說完,他袖子一甩,身形化作星光,斑斑點點消散。


    這麽突然?季平安稍感意外,咀嚼著大弟子前半句話,若有所思。


    ……


    ……


    當夜紅翎邁入老柳街,抬頭尋摸到“一靜齋”時,確認般看了幾秒,這才邁步踏入門檻。


    看向卦桌後平靜看來的年輕人,女武夫劍眉一挑:


    “可是李安平卦師?”


    季平安雙手交疊,眼神古怪,心想今天是怎麽了。


    一個接一個……臉上卻不動聲色,笑道:


    “夜司首到來,蓬蓽生輝,不知有何貴幹?”


    這算默認了身份。


    夜紅翎詫異道:“你認得我?”


    季平安微笑地指了指她的穿著:


    “這般品秩的女武官,整座餘杭城,想必唯有夜司首一人。”


    夜紅翎啞然,漂亮的臉蛋上自嘲笑了笑:


    “近來案件頻發,衙門裏事務繁多,心神消耗,倒是令先生見笑了。本官此番前來,乃是從裴氏知曉,先生卦術了得,故而想請先生出出山,協助查一起案子。”


    這話半真半假。


    斬妖司一群武夫,在無法尋求道門幫助的狀況下,的確有尋求“野生”卦師的需求,來請人查案也是真。


    但除此之外,夜紅翎還有一個目的,就是趁機觀察這名卦師。


    裴氏的案子太古怪,那一晚回歸後,夜紅翎嚐試詢問裴巍,但後者卻不願多提。世家大族,在與朝廷的相處中,往往會保持警惕與距離。


    夜紅翎得不到答案,又難以對裴氏施壓,便嚐試調查梳理整個案情脈絡。


    發現其中有兩個人發揮關鍵作用。


    一個乃是“陰陽學宮”的星官,不好調查。


    另外的,便是一靜齋的卦師……所以,今日的邀請,可謂一石二鳥。


    “案子?”季平安略顯意外,心念起伏間,對夜紅翎的目的猜出八九分,倒也都在意料之中。


    裴氏的案子牽扯重生者,必然會引起朝廷關注。


    他當日與眾多卦師一同前往,後來,裴氏更奉上厚禮,這儼然不會逃出官府的視線。


    但夜紅翎來尋他查案,的確在預料之外。


    等等……老監正臨走時說,不耽誤我做生意,是否就是在暗示,這件案子可以接?季平安腦補的同時,隻聽夜紅翎坦然道:


    “是的。乃是涉及西山書院的一樁離奇失蹤案。據本官所知,書院內一名喚作‘謝文生’的書生,昨夜突兀失蹤,疑似被人擄走。且有打鬥痕跡,書院的山長告官後,轉呈斬妖司。”


    季平安眸子眨動:“隻是被擄走,不至於驚動夜司首吧。”


    夜紅翎“恩”了一聲,語出驚人:


    “經了解,打鬥疑涉修士。且……那名被擄走的書生,一個多月前曾不慎跌入湖中,後被搶救回來後,性情大變。”


    季平安眼底陡然劃過銳利的光芒,卻給他很好的掩飾住,故作驚訝:


    “竟有此事,聽著倒是離奇。”


    心中卻已掀起風浪,倘若夜紅翎沒有撒謊,那這名書生身上的嫌疑就很大了。


    而掠走他的,又是什麽人?同樣在尋找重生者的勢力?


    他假意沉吟片刻,起身頷首:


    “司首親自相邀,自無拒絕之理。”


    夜紅翎輕輕吐了口氣,展顏笑道:


    “那便請隨本官走一遭。”


    ……


    將“打烊”的牌子掛在外頭,鎖上店鋪門。


    在鄰裏們好奇的目光中,季平安與夜紅翎一同走出老柳街,與其餘的斬妖人匯合。


    並分配到一匹空閑的馬,一行人“噠噠噠”,朝著西城門趕去,朝西山書院趕去。


    江南乃科考大省,文風興盛,書院極多。


    西山書院,便是坐落於餘杭以西,郊外的眾多書院中,較為知名的一座。


    城內學子們平素在院中生活起居,隻偶爾放假時,或米麵告罄,才會進城一趟。


    簡單來說,是相對與外界隔絕的環境。


    這也是為何,那名喚作“謝文生”的讀書人性格大變,卻這麽久都沒被人注意到的緣故。


    豔陽高照,一群人策馬奔行,等距離書院近了,才緩緩降下馬速。


    “前方就是西山書院麽?景色倒是不錯。”


    季平安騎乘駑馬,手持韁繩,望著前方一片蒼翠山腳下,大片的學舍建築,周圍便是青鬆草坪,後頭的山峰平緩,漸漸陡峭。


    一掛瀑布落下,隱有鳥雀騰飛。


    說來也怪,許是水汽蒸發,這朗朗夏日,卻竟雲山霧罩。


    夜紅翎睫毛顫動,“恩”了一聲,語氣感慨:


    “西山書院原名西山居,原址乃是昔年,江南一座家族的產業,隻是後來改朝換代,給各路起義軍輪流霸占過,後來大周定鼎,才改為了書院。


    後麵山上就是人境廬,你應該聽過,上頭有一位傳奇人物,乃是國師當年提攜過的一位劍道強者,許多年前,便距離觀天隻差一步。


    外人隻道本官執掌斬妖司,裴氏家主執掌餘杭第一大族,卻不知若論武道,我二人遠不如那位齊先生。”


    說話的時候,她的眼神中不加掩飾透出憧憬與敬佩。


    並未注意到,並肩而行的季平安眼神中的古怪神色:


    “哦?的確略有耳聞。隻是我來餘杭不久,未有機會一見,不過既是這般強的人物,又距離西山書院不遠,怎麽對底下的失蹤置若罔聞?”


    夜紅翎糾正道:


    “其一,不能說置若罔聞,起碼我們還沒詢問過。其二,齊先生常年守戒,於劍廬中磨劍,據說已有百年,從未下山一步,故而就算離得近,他若不下山,自然也無法知曉山下的小事。”


    不是……你這迷妹的語氣是怎樣,我就隨口說一句,怎麽就一副維護自家哥哥的態度……季平安心中吐槽。


    沒再吭聲,不過望向雲山霧罩的“西山”時,眼中透出一絲緬懷與感慨。


    監正都來見自己這個“小輩”,那來都來了,要不要等下抽空去見見“小齊”?


    ……


    噠噠噠裏,一群人又策馬行了一陣,終於抵達西山書院。


    將馬匹留在外頭給人照看,季平安與夜紅翎踏入其中,並很快見到了此處的,姓秋的“山長”。


    類比校長。


    秋山長是個容貌端正的中年人,穿著儒士袍子,看到一行官差到來,忙上前行禮:


    “夜司首,你們可來了。”


    聽語氣,似乎與夜紅翎認識。


    果然,夜紅翎並未如往常般的生冷威嚴,神色稍顯柔和,朝他介紹了下身旁的季平安,隻說是請來的道門幫手,便詢問起案子。


    秋山長苦笑一聲,道:


    “此事說來實在詭異,昨日原本一切如常,結果晚上學子們回去睡覺,謝文生走得遲了些,獨自留在學舍中讀書,卻不想突然傳來打鬥動靜,學子們忙趕過去瞧,就看到一片狼藉,人也不見了,到處找也不見。”


    他將情況大概描述了一番。


    季平安並未吭聲,安靜聽完,這才說道:


    “不知那間學舍在何處,可否帶我們前往一觀。”


    秋山長對這名“道門高人”不敢失禮,忙道:


    “自然可以,事發後,我便命人封了那裏,沒給外人進去。”


    嘖,還會封鎖現場……老報案人了……季平安想著。


    不多時,一行人抵達一間被鎖住的房間。


    秋山長打開房門後,請二人進入。


    夜紅翎卻沒急著邁步,而是看向季平安,做了個“請”的手勢。


    身為武夫,夜紅翎在這種專業事情上,向來不吝予以尊敬。


    而這一幕落在秋山長眼中,看向季平安的眼神愈發敬畏,儼然是一副瞧高人的姿態。


    季平安沒有客氣,邁步踏入門檻,旋即便皺緊了眉頭。


    隻見整個學舍桌椅東倒西歪,明顯遭到了撞擊,地上還殘存著打鬥交手摩擦的痕跡,刀劍劈砍的傷痕,以及一些術法灼燒焦痕。


    季平安略一沉吟,假意掐訣,念念有詞,然後取出一個小瓷碗,掀開,用手指挑開一點朱砂抹在眼皮上,這是道門的“開天眼”儀式。


    實則,卻是暗中運轉“大衍天機訣”,嚐試以現場為媒介,占卜昨晚發生的事情。


    下一秒。


    轟的一聲,天穹上七曜轉動,一幅幅破碎的畫麵湧入季平安腦海。


    ……


    沒補上,尷尬,今天做了下後麵的細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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