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午後,太陽光斑透過逐步凋零的樹冠,打在其下的石質圓桌上。


    一靜齋的小院內,夜紅翎的烏紗帽格外醒目。


    女武夫的刀鞘還擺放在桌上,旁邊圍坐著黃賀與沐夭夭,以及收起了傀儡,重新恢複男童模樣的初代神皇。


    “夜司首,斬妖司消息倒是靈通。”


    季平安微微一怔,旋即心態平和地開了個玩笑,自側門走入庭院。


    黃賀起身,想要先一步解釋,卻給急性子的夜紅翎打斷:


    “司辰莫要見怪,實在是涉及佛門,你與聖女又不在城中,我有所擔心,所以才安排人盯著這裏。”


    在神皇一行人返回後,斬妖司在附近的眼線就將消息遞給女武夫,後者當即殺來。


    卻沒想到,最關鍵的季平安和俞漁都不在。


    “佛門已經來了麽?”季平安表示稍安勿躁,從容地在桌旁坐下。


    夜紅翎愣了下,意外於他的淡定,也受到影響,沉穩許多。


    認真頷首:


    “的確。就在兩日前的夜晚,佛門過餘杭而不入,直奔雲林禪院,卻派人將抵達的公函呈送給知府。”


    季平安“哦”了聲,施施然在自己的藤椅上坐下,又從旁邊沐夭夭麵前的托盤裏,抓了一串葡萄,塞入口中一粒,含混道:


    “所以?”


    夜紅翎張了張嘴,一時語塞。


    季平安笑問:“那這兩日,佛門可有任何反應?”


    女武夫猶豫了下,還是搖頭:


    “暫時沒有,其仍住在禪院內,錢塘縣令前往接待,但佛門也說在調查一弘法師之死,其餘的,便沒有了。”


    季平安笑道:


    “對方既然沒有發難,夜司首何必焦急?況且,你我三家,分別代表大周朝廷、國教與欽天監,且與一弘之死又無直接關聯,佛門還能將我們綁去南唐大覺寺的戒律堂麽?”


    夜紅翎苦笑:


    “這……自然不至於。但對方此番隻怕來者不善,雖眼下未曾發難,但我料定,必然不會輕拿輕放,就此作罷,所以特來提醒,或是避避風頭,或是早做準備。”


    做準備……找後台還是串供?季平安莞爾。


    女武夫雖為坐井修士,但相比於佛門這等龐然大物,終歸顯得眼皮子淺了,亂了陣腳。


    倒也不怪她,哪怕是欽天監李國風,或道門的陳道陵長老,若麵對佛門施壓,仍舊難免忐忑。


    整個院子裏,大概隻有他和蹲在牆角,偽裝成小孩子畫圈圈的初代神皇淡定的一批。


    盡顯老油條風範。


    “來者不善?”季平安反問。


    夜紅翎“恩”了一聲,臉色凝重道:


    “據我了解,此次佛門使團足有二十餘人,規模遠超正常規製,且帶隊的,乃是達摩院首座,被稱為長眉大法師的。”


    佛門總壇,乃“大覺寺”,寺內有諸多“院”、“堂”。


    辟如大護院出身的羅漢堂,一弘法師,雪庭大師出身的證道院,都屬此列。


    達摩院,乃是諸多“部門”中,排在第一的,也是佛門法師修行者所在之地。


    負責院、堂事務的僧人官職,便是“首座”。


    一般由坐井巔峰級僧人擔任,偶爾也有特殊情況。


    至於“觀天”境界僧人,對應的是“菩薩”,並不負責佛門日常事務,若做個類比,佛門首座對應道門長老。


    佛門菩薩,對應道門“太上長老”,不理俗務,隻專心修行。


    “長眉法師?”黃博士頭頂亮起小燈泡:


    “是那位被佛主改了法號的僧人?


    據說,其原本法號並非這個,後轉投拜在佛主門下,按照規矩需重起法號,佛主高居大雄寶殿,見其眉毛極長,便欽點法號‘長眉’……


    更因擔任達摩院首座,比尋常法師高一級,尊稱大法師。”


    方世傑蹲在牆角畫圈,心想什麽垃圾名字……


    夜紅翎點頭,正色道:


    “一弘法師雖駐在大周,地位特殊,但也不該令達摩院首座親自來調查,此外,隊伍中還有新任的‘佛子’、‘佛女’,名為‘了塵’、‘靜迦’的。”


    季平安終於提起興趣:


    “水陸法會今年提前了麽?”


    若說大周修行界,最重大的事情是“神都大賞”,那在南唐,便是“水陸法會”。


    每隔數年,南唐一百八十寺內,年輕一代僧人前往唐國都城,麵見佛主,從中遴選出最具“慧根”,即,潛力最大者,奉為“佛子”、“佛女”。


    將成為名義上的“佛主”弟子,受到佛門傾力栽培,對應道門聖子、聖女,但數量更多。


    且每一次遴選出新的,那上一次的佛子、佛女就自動失去該光環。


    夜紅翎點頭:


    “是的,按照以往慣例,水陸法會都在秋末舉辦,若有事延誤,也有到年底時開啟的。但今年臨時提前,我懷疑與靈素複蘇有關,並且這一代的佛子、佛女都頗為特殊。”


    季平安挑眉:“特殊?”


    夜紅翎用力點頭,神色古怪,目光掃了眼院中三人,尤其是在角落玩泥巴的方世傑,麵露遲疑。


    季平安淡淡道:


    “夜司首是懷疑,他們是那些人?”


    那些人……無疑,指代的是“重生者”……


    夜紅翎“恩”了聲,凝重道:


    “以往,因有慧根者,大多被一些大寺廟收攏,所以佛子佛女,也基本都在大寺中產生,且往往早負盛名。可這次,兩人悉數出自不起眼的小廟,修為也不高,但卻在水陸法會上,表現出了堪稱恐怖的‘慧根’。”


    顯然,這種反常的狀況,實在很難不令人展開聯想。


    季平安微微頷首,認同她的判斷。


    與大周內,五大宗派與朝廷彼此製衡的複雜情況不同。


    唐國內,雖說也有幾個宗派,比如齊念出身的“劍場”,但卻是佛門一家獨大。


    所以,重生的佛門弟子,相比之下,顧慮會少些,一旦展露特殊,很容易會被佛門發現。


    不像大周內,大家都苟著,生怕露出馬腳,被敵人先逮住。


    “有懷疑目標嗎?我指的是,佛子佛女的真實身份?”季平安問。


    夜紅翎搖頭:


    “對方保護得很好,難以探查,但假如猜測為真,其能脫穎而出,隻怕便不是曆史上的早已死去的‘菩薩們’,也起碼是‘大法師’一級了。”


    目標範圍還是太大啊……季平安皺眉。


    與“道盟”與“道門”各占五百年的情況不同,佛門過往一兩千年內,雖也經曆過數次內鬥、分裂,但終歸是連續的。


    這就導致,曆史上的菩薩和大法師們數量著實不少……


    光季平安認識的,就超過兩手之數,這還沒算離陽崛起之前的“古人”。


    夜紅翎說道:


    “若隻是為了一弘,何必帶著這些人?所以,我料定對方接下來會有動作,且很可能針對你和俞漁。”


    季平安回過神,笑了笑:


    “多謝司首提醒,不過這等大事,自有辛掌教與監正頂著,我們等待就好。對了,還不清楚你是否已知曉,俞漁與聖子等人,去了三清觀,辛掌教的法身目前在那裏暫居。”


    辛瑤光來餘杭了?


    夜紅翎愣住了,她的確不知此事,忙進行詢問。


    季平安便將自己搖人,孤身潛入大澤派,將其覆滅的事大略講述了一番,左右不是秘密,再過兩天,也會傳開。


    轟!


    夜紅翎驚得腦海中宛若炸雷響起,呆愣如鵝:


    什麽……眼前之人,竟潛入了四聖教分部,將其搗毀?


    更喚來了書院與道門掌教,一同助戰?


    盤踞黑水澤數百年的大澤派,一夜之間被抹去?


    死灰複燃,令朝廷無比棘手的四聖教,整個瀾州勢力都被眼前之人蕩平?!


    這一刻,夜紅翎的人生觀遭到了劇烈的衝擊,看向季平安的眼神都變了。


    若說雲林禪院一行,季平安留給她的印象,還隻是不凡,底牌眾多。


    那如今,出門沒幾天,覆滅了一個百年宗派,且一副淡然模樣,多少就有些“深不可測”了。


    方世傑蹲在牆角玩泥巴,瞥了女武夫一眼,心中嘀咕:


    沒見識。


    “夜司首?”季平安眼下口中的葡萄,出言將女武夫從震撼中喚醒,說道:


    “我們已經入城,想要再出去躲躲也不現實,所以,盡人事聽天命,不過我倒對那佛子、佛女頗感興趣,若是那邊有何動向,還望斬妖司能分享情報,再好不過。”


    夜紅翎愣愣地點頭:


    “當然,沒問題。”


    旋即,她突然苦笑一聲,心情複雜地想著:


    似乎從季平安來餘杭後,斬妖司突然就變得可有無可起來。


    ……


    ……


    然而對話中的人並不知道,就在近乎同一時間,餘杭城的大門內,放進來兩道讀書人打扮的身影。


    一個老者,表情嚴肅,頭戴方巾,約莫五十餘歲。


    身旁跟著一個年輕的,約莫十七八歲模樣的少年,束著黑發,容貌清秀,眼眸格外透亮,仿佛不染塵埃。


    二人仿佛祖孫般,混入人群,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那年輕的少年望著人群,讚歎道:


    “不愧是大周‘南都’,比之唐國都城都要熱鬧繁華。若是建造一座佛寺,便完美了。”


    若是雲林禪院大護法在這裏,隻聽到聲音,看到神態,便可認出這少年赫然是這一代佛子,名為“了塵”的小和尚。


    隻是此刻,小和尚赫然生滿了頭發,容貌也與原本不同。


    旁邊。


    一副老夫子模樣,同樣用佛門術法,進行了易容的“長眉大法師”負手行走,說道:


    “會有那麽一日的。”


    了塵“恩”了一聲,似乎頗為篤信。


    事實上,在大周國師死後,整個南唐隻覺頭頂一座大山消失,信心在過去十年裏始終在膨脹。


    佛門內部,對於嚐試北擴,將佛法傳播向大周的聲音也越來越大。


    “首座,這便去見那個季平安麽?”了塵小和尚問道。


    長眉法師點頭,淡淡道:


    “那星官雖掩藏身份,但根據我佛門情報,大概率便是那老柳街,一靜齋鋪子裏的人了。”


    正所謂,當一件事有了第二個知道,就不再是秘密。


    自當初大東軍府的孫顯祖,將季平安捉到大牢,導致身份初次曝光後,雖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他的“卦師”馬甲都還藏著。


    但隨著季平安參與的事件越來越多,尤其與裴氏,學宮,本地江湖,乃至三黃縣接觸頻繁後。


    一些情報網或多或少,都能從蛛絲馬跡,追溯到老柳街。


    當然,季平安也不很在意,否則他大可以換個地方居住,再改個馬甲,隻是沒必要。


    佛門大本營雖在南唐,但在毗鄰的瀾州,自然不乏情報力量。


    在得知欽天監“天才”,與道門聖女具體住址後,長眉法師便改變容貌,親自前來一探究竟。


    而佛子得知後,提出一同前往。


    至於琉璃,對一個星官毫無興趣,並未隨之而來。


    了塵笑問道:


    “大法師若想詢問一弘的事,大可以真身前來,為何要如此這般呢?”


    長眉法師耐心解釋道:


    “我們終歸不隻是為了一弘而來,他的死因源於心魔,此事已有定論。此番真正的目的,是親眼看一看,試一試欽天監這一代天驕的深淺,隻有看清楚,你與靜迦之後應對起來,才更容易。


    若是大張旗鼓前來,兩宗勢必會幹擾,此人也會有所準備,自然要易容暗訪。隻可惜,那道門聖女已奔了三清觀去,倒是不便了。”


    了塵搖頭笑道:


    “佛門如今,也已經這般算計了麽?真正的修士,當有強大的內心,何必用摸底,試探的手段?一切敵,凡有阻,跨過去便是。”


    他的語氣中,帶著一絲傲然,分明是批評,但卻仍舊保持著笑容。


    長眉法師一時語塞,但卻沒有批評。


    作為達摩院首座,他已躋身佛門高層行列,知曉身旁“佛子”的真實身份,更知道,對方有資格這般說。


    隻好道:


    “可你與靜迦,終歸還未曾恢複曾經修為。而那季平安與俞漁,乃是當今時代的後起之秀。”


    了塵歎道:


    “如此,便是前輩欺負晚輩了。”


    長眉法師理直氣壯:


    “那又何妨,大周國師昔年那般強大,不也從不講究所謂強者姿態?此外,你若不想試探對手,何必與我一同前來?”


    了塵沉默了下,仰起頭笑道:


    “我隻是聽他是國師弟子,便想看看。”


    長眉法師也沉默了下,然後低低哼了一聲:


    “大周國師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即便是他再次歸來,也不可能如你與靜迦一般,這般早地回歸佛門,得到全力栽培。


    要知道,修行一步落後,步步落後,等到你們重歸菩薩境界,他或許還在哪個小地方掙紮。這一次,氣運該歸屬佛門了。”


    說完,他雇了一輛馬車,與佛子一同登上,朝老柳街趕去。


    ……


    一靜齋小院。


    夜紅翎騎著她那匹黑馬離開了,背影莫名蕭瑟。


    方世傑起身,回屋洗手,修行去了。


    對於佛門的區區一個使團,神皇完全沒放在心上,隻留下八個字: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黃賀與沐夭夭麵麵相覷,也給趕回屋修行。


    隻剩下季平安一人,吃完了一串葡萄,起身撣了撣袍子,正準備回屋,忽然間心血來潮,源自星官的預感令他停下了動作。


    略一思忖,他徑直走入前麵的撲麵,並推開了店鋪,掛上了開張的牌子。


    一靜齋卦館,時隔小半月,再次迎來了開張,隻可惜因為長久地關門,原本因裴氏打出去的名氣,也漸漸沒落。


    更沒有了堵門排隊算卦的景象。


    季平安樂得輕鬆,施施然擦幹淨了卦桌,給自己沏了一壺茶,坐在椅子上靜靜看書等待。


    約莫過去一炷香,他將視線從書籍挪開,透過門扉,望見街角走來了一老一少,兩名讀書人。


    二人沿街走到店鋪前,認真辨認了牌匾,徑直跨入門檻,為首的老夫子拱了拱手,用地道的餘杭方言問道:


    “敢問,可是一靜齋的李安平,李先生?”


    旁邊的少年也好奇地看過來,眼睛裏帶著審視。


    季平安放下茶盞,視線隔著水霧,饒有興趣地看向這對祖孫,笑著頷首:


    “正是,老先生要算卦?”


    長眉法師露出欣喜的笑容,忙拉著佛子在櫃台前坐下,道:


    “早聽過了一靜齋李先生的名頭,是個有本事的,隻是前頭來過,得知出門去了,不想今日倒是來巧了。”


    季平安笑著說:


    “的確是巧,我這上午剛回家,二位便登門了。”


    長眉法師完美演繹出一個江南本地家學嚴苛的老夫子形象,一陣寒暄,這才進入正題:


    “我這孫兒快要考秀才,特來請先生算一算,此番能否如願?隻是倒不知小先生可擅長此道?”


    江南作為大周的科考大省,算姻緣,算科舉,都並不少見。


    季平安聞言笑了笑,說道:


    “老先生有求,自然要應,否則豈不是辜負了二位遠道而來?”


    說完,他認真端詳了少年幾眼,忽然輕輕歎了口氣。


    長眉法師緊張道:“先生為何歎氣?”


    佛子也裝出忐忑模樣。


    季平安搖了搖頭,麵露難色,反複沉吟許久,才終於輕輕歎了口氣:


    “想要考秀才,按照我大周的規矩呢,還要請佛子先考取童生才好,否則是萬萬不成的。這卦,多少有些為難人了,不如先令佛子還俗,再入我大周學堂,大法師意下如何?”


    ……


    錯字幫忙捉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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