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下如何?


    秋日的午後,附近的鄰人略顯驚訝,將視線投向久違開張的“一靜齋”。


    若是他們看的足夠仔細,可以觀察到,當季平安輕飄飄說出這句話時。


    原本坐在他對麵的老夫子與小書生,身體有了短暫的僵硬。


    而店內也猛地安靜下來,無人說話,隻有茶霧嫋嫋騰起,攔在雙方之間。


    季平安麵帶笑容,仿佛方才一言點破二人身份的,乃是他人。


    長眉大法師瞳孔微微收縮,饒是身為達摩院首座,見慣了風雨,但自認為完美的偽裝,被這般戳破,終歸令他的心境難以遏製,浮現漣漪。


    他身旁的佛子“了塵”,也褪去了臉上的忐忑,用那雙幹淨明亮的眼睛,好奇且驚訝地打量季平安。


    下一秒,二人體表空氣扭曲,解除了幻術偽裝,恢複了老僧與小和尚的真實容貌。


    “倒是我小覷你了,”老和尚說話時,眼角末端,兩條花白的長眉輕輕抖動,眼神中閃爍奇光,淡淡點評道:


    “以你的修為,能看破我佛門幻術,倒還不錯。”


    不錯!


    若是佛門大覺寺的弟子在此處,聽到這句話,大概會很驚訝。


    隻因能從嚴肅的大法師口中,得到“不錯”二字,已是極難。


    隻是,終究是個大人物點評“後輩”的高高在上姿態。


    季平安笑了笑,自然不會對一個區區首座的誇讚而受寵若驚。


    要知道,當年他去大覺寺,與佛主切磋時,曾經的達摩院首座,也隻是殿外旁聽的資格罷了。


    不過,眼下二人表麵身份確有差距,他也並未表露出什麽,隻是笑道:


    “如此說來,我倒是該謝過二位了。隻是未曾想到,佛門的使者,竟會以這種方式造訪,有失遠迎。”


    說著,他屈指一彈,兩盞茶盞滴溜溜旋轉,落在二人麵前。


    老和尚聽出了眼前星官話語中的微諷,也不在意,看著兩股水柱從壺嘴飛出,填滿茶盞,眼眸微眯,道:


    “佛門修行者講求清淨,如此過來,也隻是減少些排場罷了。倒是欽天監季司辰,名聲在外,今日一見果然乃少年英傑,倒是能一口道出我二人身份,著實令貧僧意外。”


    季平安氣定神閑,笑道:


    “隻是甫一回城,便得知佛門使團已到,非但有首座領隊,還有佛子、佛女隨行。料想會見麵,倒也就不難猜。”


    簡單的幾句交鋒,彼此都沒有在具體如何分辨出這件小事上糾結。


    隻是氣氛,多少有些緊張,季平安大概能猜出長眉的來意,儼然還是試探居多。


    可一個達摩院首座,喬裝易容來試探一個小星官,說沒有別的目的,鬼都不信。


    至於佛門與欽天監,曆史上也算對頭,他昔年在時,佛門還肯在他麵前伏低做小,隻是十年過去,人走茶涼。


    若是大周國師還在,料想佛門斷然不會有試探的舉動的。


    一靜齋內,短暫陷入安靜,雙方各自飲茶,唯有模樣秀氣的了塵小和尚,在一旁好奇審視。


    “嗒。”放下茶盞,季平安率先開啟第二輪話題:


    “法師今日前來,可是為一弘方丈死因而至?”


    長眉法師“恩”了一聲,自然不會說真實目的是試探你的深淺,道:


    “正是為一弘而來,雲林禪院發回佛門消息,佛主聽聞一弘死訊,頗為重視,故而派我等前來查訪,得知一弘死前曾與季司辰單獨說話,自然要問上一問。”


    說到這裏,他語氣一頓,一張表情嚴肅,容貌尋常的臉上,忽地雙眸吐出金芒,沉聲喝問:


    “敢問,一弘究竟與你說了些什麽?還望原原本本,告知貧僧!”


    這句問話言辭雖客氣,但語氣卻不同。


    許是負責佛門事務太久,達摩院首座聲音不怒自威,予人一種難以言喻的威壓。


    此刻,尤其搭配上那雙閃爍金漆的眸子,令人不由自主,心生畏懼,生不出“說謊”的念頭。


    季平安知道,這是佛門的“真言”神通。


    所謂出家人不打誑語,這句“口號”之所以能傳開,便是因佛門有一種神通,可令人口吐真言,但想修成,想要僧人前期堅持不說謊數年。


    一旦說一句謊言,便會破功。


    所謂的“閉口禪”,便是為了修成這門神通卡的bug……


    但這類幹涉神魂的法門,對於季平安這種神魂極強的異類,不能說杯水車薪,隻能說毫無效果。


    此刻,在他的感應中,自己的識海中蕩起一圈圈漣漪,卻轉瞬間,被他自行撫平。


    季平安笑了笑,說:“法師有問,自不隱瞞……”


    接著,他將自己與一弘的對話轉述一番,但隱瞞了“空明菩薩境”中的影響,與當初告知大護院的版本類似。


    兩名僧人安靜聽完,見與禪院提供的版本並無差錯,心中輕輕歎氣,略有些失望。


    長眉法師自持修為高出季平安一個大境界,且佛門“真言”神通發動極為隱秘,破九境修士,幾乎難以察覺。


    自然不會想到,法術被季平安完美克製,對其話語並未質疑。


    長眉法師“哦”了一聲,說:


    “如此說來,一弘之死,倒是咎由自取了。”


    季平安抬抬眉毛,沒有接腔,轉而說道:


    “大法師還有別的事嗎?”


    長眉法師心中不喜,正待開口,忽然,旁邊一直安靜傾聽的佛子開口說道:


    “聽說你是大周國師的弟子。”


    季平安終於再次將視線挪到少年臉上。


    名叫“了塵”的小和尚模樣清秀,臉上帶著笑意,眼孔格外清澈透亮,這時候一縷陽光恰好挪移到他臉上,便顯得笑容格外絢爛。


    了塵認真與季平安對視,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錯,仿佛能撞出漣漪。


    他重新說了一遍:“聽說你是國師弟子。”


    季平安笑著應答:


    “欽天監的一座學府,所有星官都是國師的弟子。”


    了塵愣了下,然後饒有興趣地點頭:


    “有道理。但你應該是較為特殊的那個吧。”


    不等回答,他自顧自說道:


    “我聽說,你在神都城時,曾贈給雪庭住持一句佛偈,如今已傳到唐國,很多人都聽過,覺得很好。後來,你去雲林禪院,也遞給了一弘半句佛偈,幫他補全了困擾畢生的難題,讓他在走火入魔死前,能解開心結,也很好。”


    季平安不做聲,靜靜等這名少年僧人下文。


    了塵停頓了下,說道:


    “大周國師昔年曾與佛主論法,其雖心中雖無佛,但佛法造詣連上代佛主都為之驚歎,所以,我很好奇,你作為國師弟子,有傳承了幾分。”


    小和尚條理清晰,說話不急不緩,顯得頗為從容。


    這時候更是抬起一根手指,在麵前的茶碗裏蘸了蘸,旋即,用細嫩的手指在棕黑色的卦桌上寫了一枚佛文。


    並抬手笑道:“請賜教。”


    旁邊的長眉法師咬合肌蠕動,似欲要開口,但終究什麽都沒說,任憑佛子發揮。


    佛門作為傳承悠久的修行傳承,內部有一門獨有的文字,便是“佛文”,傳說乃從《佛經》上拓印出。


    內藏玄妙。


    佛門中人,除了修為高低的分別外,更講究“佛法”的高低,且後者更重要。


    所以便衍生出許多“比拚”、“切磋”的方法。


    比如世人最津津樂道的“打機鋒”,說些啞謎,製造出一些佛門公案故事,便是一種。


    另外一種修行者間更常用的,便是“佛文”切磋:


    即,一方將自身對佛法的領悟,寫成文字,算做題目。


    另外一方若能看懂,才可對應地將字一步步,用正確的方法拆解開,便是“破題”成功。


    若是破不成,便是落敗。


    佛法差些的,更是完全看都看不懂。


    而在長眉法師眼中,此刻“佛子”出的這道題目,便著實不簡單,便是他來解,也要思考一陣,才可小心翼翼破開。


    季平安垂下目光,盯著那枚佛文看了一陣,然後搖了搖頭。


    了塵微笑著等待,見狀臉上浮現失望的情緒,那一絲期待也蕩然無存,索然無味地起身,說道:


    “看來,果然如傳言所說,你的那兩句佛偈,隻是拾國師牙慧。我很失望。”


    然後又對旁邊的老僧說道:


    “我們回去吧。”


    長眉法師點了點頭,依言起身告辭,竟仿佛二人裏真正的主導者,是那個“佛子”。


    直到兩道身影走出卦館,遠遠消失在老柳街盡頭。


    季平安身後的房門才被推開,小胖墩方世傑探頭進來,確認人已離開,才邁著四方步走過來,表情凝重:


    “那倆禿驢是佛門的?”


    “這一屆的達摩院首座,和這一屆的佛子。”季平安說道。


    方世傑直嘬牙花子,罵罵咧咧:


    “直娘賊,禿驢耳朵倒是挺靈,第一時間就上門了,咋樣,來者不善?”


    季平安不甚在意道:


    “名義上是詢問一弘死因,實際上倒更像是看一看我的深淺。辛瑤光說的沒錯,佛門這次是想借機發難,做點什麽,我才死了十年,那些蠢蠢欲動的人,就不消停了。”


    方世傑憤憤道:


    “當初我就說,留著南唐遲早是個麻煩。那接下來怎麽辦?等著?”


    季平安笑了笑:


    “不是你說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行了,我自己有數。”


    方世傑欲言又止,但想到自己隻是個小屁孩,目前也幫不上什麽忙,隻好怏怏點頭,忽然瞥見桌上那一枚佛文,好奇道:


    “這是……”


    “哦,小孩子作怪罷了。”季平安隨口道。


    旋即,那一枚“佛子”以靈素凝聚,留在桌上堅不可摧的佛文,便倏然淡化,消失不見。


    拆字?


    哪有那麽費勁,從始至終,季平安隻是看了它一眼。


    至於被誤以為“不會”的搖頭,隻是嫌棄這道題太粗糙,拙劣。


    不過,他倒也終於大概確定了,這所謂的佛子“了塵”的真實身份。


    “果然是重生者……那‘佛女’呢?又是誰?有沒有可能是……”


    季平安腦海中,浮現出數百年前,那個洪水吞沒古錢塘的年代,那座古井中,盤膝坐在殘破蓮台上神聖不可侵犯的菩薩。


    他忽然心血來潮,起身道:


    “幫忙看著店,我出去一趟,會晚一些回來。”


    方世傑一臉懵逼,沒好氣地抱著肩膀:


    “你非法使用童工啊!”


    隻是季平安沒有理會他的抱怨,那一襲青衫已經消失不見了。


    另外一邊。


    老柳街外,重新恢複幻術易容的一老一小兩名僧人緩緩登上等待的馬車。


    少年僧人掀開車簾,坐在車廂內一頭,看向在自己對麵落座的達摩院首座,淡淡道:


    “我想換一個對手。”


    長眉法師愣住:“為什麽?”


    ……


    ……


    禦獸宗,山門所在,雲山霧罩,終年虎嘯猿啼聲不絕。


    忽地,有悠揚的鍾聲回蕩開,於是雲層也漣漪般一圈圈擴散。


    某間靜室內,許苑雲從吐納中撐開雙眼,纖細如同畫筆勾勒的眉毛緩緩揚起,視線落在麵前倏然閃爍的門內令牌上。


    “發生什麽事了?”


    許苑雲略有些不解,知道這是召集門內高層參與會議的訊號。


    起身推開門,她用兩根手指輕輕一丟,“叮”的一聲,令牌旋轉,喚出一頭白鶴,馱起少女直奔主峰上的殿宇。


    甫一到達,隻見殿內一道道人影陸續匯聚,紛紛朝她行禮,而後才同時望向主位。


    一蓬火光閃爍,身穿霞帔,頭戴小鳳冠,肌膚欺霜賽雪,氣質雍容威嚴的當代禦主從火焰中顯出。


    靜靜坐在高高的椅背下,鳳眸環視周遭。


    “禦主,敢問發生何事?召喚我等前來?”


    一名禦獸宗男性長老起身,其仿若官袍式樣的衣衫上,繡著交叉的三葉草,一頭白鬼蹲伏。


    齊紅棉高居寶座,沉默了下,才將視線投向下首:


    “欒長老,你來宣告吧。”


    “是。”五官明豔大氣的欒玉起身,女修士素來冷淡疏離的臉上,仍殘存著驚色,開口道:


    “前些日,門內差遣各方行走,尋找魔教餘孽行蹤,線索疑似指向黑水澤方向。故而,黑長史領門人前往調查,不久前卻發回消息,稱……”


    說到這裏,饒是以欒玉的靜氣,都難以遏製那股難以置信,在其餘門人疑惑的視線中,硬著頭皮說道:


    “稱,黑水澤發生一場大戰,大澤派掌門身死,掌門之子被廢去修為,押解入大周官府,島上其餘人或死或入監牢,等待發落,同時,有大量瀾州江湖奇門、武夫修士也在其中,稱乃為欽天監、道門、雲槐書院聯手剿滅……”


    欒玉的發言很長,然而卻無人打斷,或不耐煩,當聽到大澤派被覆滅的消息,在場所有禦獸宗修士都愣住了。


    懷疑自己聽錯了。


    一個在大周境內,登記在冊的正統宗門,傳承數百年的勢力。


    竟就這樣一夜之間,被生生抹去?


    勾結四聖教?被三大勢力聯手處決?


    可為什麽距離最近,本該最早察覺的禦獸宗,卻反而對此一無所知?


    殿內一眾長老、執事腦子一片紛亂,若說在此之前,雖都意識到時代變幻,但這些身處山門內部的人,對外界的變化是缺乏直觀感受的。


    三黃縣?事件雖波及很大,但終歸隻涉及凡塵。


    直到同為修行勢力的“大澤派”被滅,許多人才終於清晰地意識到:


    修行界,持續數百年的和平真的結束了。


    “為何……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大澤派投靠了魔教?可道門又如何知曉?”那名衣襟繡著三葉草的門人詢問。


    欒玉深吸一口氣,幹巴巴說道:


    “根據黑長史問詢,此事的核心關鍵,並非道門,而是一個你們都聽過的名字。”


    略作停頓,年長女修才神色複雜地念出那三個字:


    “季平安。”


    刷——許苑雲登時豎起耳朵,nda動了。


    “季平安?神都大賞那個魁首?欽天監的年輕星官?”眾人對此的確並不陌生。


    但於他們而言,一個卡在破九境的後輩,也著實還不值得多重視。


    欒玉當即,將季平安一行,如何偽裝進入潛蛟島,假裝選夫,實則趁著婚禮之夜,四聖教鬆懈時發難,一舉破敵的過程描述一番——


    隨著大量俘虜被抓,這個過程本就難以隱瞞。


    而在聽完其一係列操作後,在場眾人麵麵相覷,被深深震撼。


    心中隻有一個念頭:


    這真的是一個今年初春時,方開始修行的年輕人,能做到的嗎?


    想必之下,趙元吉、趙元央兄妹,黯然失色。


    高居主位的齊紅棉同樣心中歎息,她在得知此事經過時,心中滋味,不比這些人平靜。


    隻有許苑雲注意力不一樣:


    婚禮?他佯裝選夫,和那魔教聖女成親?


    許苑雲咬著唇瓣,腦海裏思緒繁雜,猛地想起了江湖傳言中,大周國師曾被魔教聖女綁做爐鼎的故事。


    雖說:大周立國後,類似的傳言已被辟謠澄清,但……


    萬一呢?


    許苑雲胡思亂想,突然有點坐不住了,生出立即返回餘杭確認情況的衝動。


    但旋即想到,自己前幾天剛從餘杭省親歸來,短時間實在沒有理由,再次前往。


    這時候,大殿中已經轟地議論開來,詢問大澤派事件具體,欒玉一時無以為繼。


    “安靜。”高高的主位上,“修行界女皇”冷聲開口:


    “大澤派既已剿滅,黑水澤即刻起派人前往接收,納入我宗門管轄。後續詳實,命人仔細查驗,另,雖名為剿滅,然則瀾州內,難免仍有漏網之魚,追查之事理應繼續。”


    門內諸修士皆應諾。


    齊紅棉繼續道:


    “另,還有一事,餘杭城內不久前發來情報,稱佛門使團於兩日前攜‘佛子’、‘佛女’抵達雲林禪院,疑針對禪院住持一弘之死而來……”


    走神中的許苑雲短暫回神:


    佛門,來了?


    ……


    ……


    入秋後,瀾州範圍氣溫轉涼,雖說樹木遠看仍舊蒼翠,隻是走得近了,已能看出衰敗之感。


    季平安離開老柳街後,先行以遁術遠離熟悉地點,抵達最近的城門。


    旋即租借了一匹馬,騎馬出城,全速朝西北方向,即:


    錢塘縣方向狂奔。


    在確認了“佛子”是重生者的身份後,他難以遏製生出一個猜測:


    倘若“佛女”同樣是重生之人,那究竟會是誰?


    或者說的更直白些,會不會是——琉璃菩薩?


    這個猜測一經浮出水麵,便如野草般瘋長,隻是理智上並不能予以確定。


    佛門幾千年曆史,女性強者眾多,見過的,沒見過的,若從概率上判斷,恰好是琉璃的概率並不很大。


    但總要試一試。


    當然不能直接上雲林禪院麵見,雖說憑借“薑薑”的隱身法,可以避開很多視線。


    但一來不能確定使團深淺,若是給返回的長眉法師感應到,會很麻煩。


    二來,若壓根不是琉璃,他貿然嚐試接觸,問題更大。


    退一萬步,假設真是琉璃,季平安同樣難以確定後者的態度,畢竟當年的事……說到底,二人仍是敵人的立場。


    他是很難與對華陽等人一樣,可以敞開心扉,直接暴露身份的。


    所以,他準備嚐試另一種方式,迂回打探。


    “換位思考,倘若她是琉璃,時隔數百年重新來到錢塘,會怎樣?”


    經常重生的朋友都知道,這種情況下,幾乎每個重生者都會“故地重遊”,去尋找自己記憶中印象深刻的地方,再去看一看。


    而恰好,古錢塘城,如今的“錢塘縣”中,便有這樣一處故地。


    腦海中過往的記憶翻湧,季平安揮鞭催動胯下駿馬,化作一道黑煙,朝錢塘趕去。


    為避免與佛門撞見,他刻意繞開了雲林禪院,從西門入城。


    兩地相隔本就不過半日,季平安抵達時,天還未黑,西天邊紅霞暈染,好似紅楓落葉。


    “唏律律。”


    降低馬速,季平安飛快辨認了下方向,朝著印象中的方位前行。


    錢塘縣內,繁華遠不如餘杭,但許是因臨近傍晚,街上人流也密集起來。


    前些時日,與衛卿卿、搬山道人在此處的一場大戰的餘波已經平息,除了城南的一片廢墟房屋外,似已再無痕跡。


    數百年滄海桑田,城區重建,昔年的許多建築都已坍塌,毀滅在曆史的煙雲中。


    但終究會有少數保留下來,作為“名勝古跡”保存,供給後人憑吊。


    季平安換了一副妝容,扮做遊俠模樣,牽著馬匹穿過人群,沿著橫貫古錢塘的一條河流北岸,最終抵達了一座斷橋處。


    那的確是一座斷橋,造型古樸方正,是上個朝代的建築特征,原本橫跨這條河流,隻是中間卻中斷開。


    於是,便隻剩下兩側斷橋遙遙相望。


    石橋曆經近千年風吹雨打,表麵的雕刻已模糊不清,橋墩上爬滿青苔,斷橋上有一座座小攤,亦有遊人憑吊。


    下方正有一條小舟穿行而過,持船櫓的船夫站在床頭,竹笠下臉龐泛紅,舟上是兩名文士子。


    季平安望著斷橋片刻,牽著馬匹,徑直朝附近一座茶樓行去,底下有專門看管馬匹車輛的老叟,看到他堆起笑容:


    ”客觀看馬?”


    季平安手腕一抖,一粒碎銀飆射出去,在後者愣神之際,詢問道:


    “這兩日,你可看到有僧人來此憑吊?尤其是尼姑?”


    看馬人整日在橋頭,迎來送往,記性一流,隻這兩日的功夫,斷然沒有忘記的道理。


    老叟捏著碎銀,露出討好笑容,竭力認真想了想,搖頭道:


    “這個,小老兒真沒看著,若是前些日子,城中偶爾還能瞧見幾個僧人,但從打前些天城裏有仙人武鬥後,便明顯少了。更遑論尼姑?”


    “舉止打扮怪異之人呢?”季平安又問。


    後者仍舊搖頭,表示這兩日並未見過。


    沒有來過麽?所說原本便不抱有什麽希望,但得到這個結果,心中一口氣難免沉落下去。


    看馬人察言觀色,小心翼翼道:


    “您是約了友人這兩日相見麽?那不如在樓子裏坐坐,沒準就來了。”


    拙劣的攬客手段……但倒也有些道理,換位思考,若是琉璃,這兩日在佛門使團中,想必也沒有機會單獨脫身。


    是了,若說單獨行動,趁著今日長眉法師與佛子離開錢塘,反而是最大的可能。


    索性來了一趟,不如等上一等,季平安想到這裏,便將馬韁朝他一丟,道:


    “上好的飼料喂著,稍後還要用。”


    看馬老叟連聲稱是。


    季平安蹬蹬走入茶樓,傍晚時候,樓中人漸密集,他走到二樓占了個位置,點了糕點茶水,扭頭可以看到窗外斷橋落日。


    思緒收束回歸,方聽見茶樓內說書人好巧不巧,說到“斷橋”二字:


    “……要問,這錢塘斷橋因何而成?還有一段故事,乃是與數百年前,那場淹沒整座古錢塘城的水災有關。”


    茶樓旁多是遊客,說書人也盡逮住這幾段抓人眼球的說,老茶客自然聽得膩歪,但仍有行腳商人聽得稀奇:


    “莫不是大水衝垮了?”


    說書人站在小桌後,捋著胡須,熟稔地搖頭:


    “非也,此橋建造千年,豈是一場大水可撼動?”


    頓了頓,其故意做出緊張神秘姿態,抬手朝天上一指,說道:


    “據說,此乃兩位仙師打斷。”


    茶樓內,頓時響起數道嘶聲。


    許是因不久前城內方有仙師搏殺,百姓們代入感十足。


    然而沒人知道,毀滅南城那座小院的當事人,就坐在此處。


    更不會知道,打斷這座千年古橋的當事人,也在這裏。


    季平安聽著耳畔說書人的故事,望向外頭斷橋,視線越過橋的斷口,恰好可以瞥見城外雲林禪院的山頭。


    他還清楚記得,六百年前,那場洪水凍結成冰雪,將半州之地,化為冰霜。


    萬物凋零之際,身為“離陽”的自己,與琉璃菩薩就是在禪院那座枯井下,用了五十八天,將後者堅守的佛門“五條戒律”悉數捅破。


    也就在那一天後,二人之間的關係徹底發生了轉變。


    琉璃在“離陽真火”的滋潤下,得以從妖族的“寒毒”中撐了過來,度過了死劫。


    而在捅破了這最後一層“戒律”後,曾經聖潔的菩薩,也好似自暴自棄,徹底跌落凡塵。


    第五十九天。


    呈現“大”字形,自暴自棄的琉璃從蓮花台上起身,抓起了離陽放在她旁邊的衣服,遮住全身。


    赤足走到在井內牆角沉睡的離陽身旁,用腳丫輕輕踢了他一下,嗓音幹涸嘶啞地說:


    “我餓了。”


    然後沒有絲毫猶豫,接過離陽遞過來的烤肉,大快朵頤。


    第六十天。


    沉睡中的離陽被琉璃推醒:


    “走了,去‘打獵’。”


    她將尋找食物的過程稱呼為打獵,語氣中,仿佛與過往並沒有什麽區別,但離陽還是敏銳注意到了她的變化。


    二人之間,那絲最後的隔閡,仿佛消失了。


    接下來的幾十天裏,二人就仿佛成為了一對原始時代,或者末日後的“夫妻”。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每天按時爬出井口,裹著厚厚的棉衣,拉著製作的爬犁去附近的殘垣斷壁中搜尋吃喝、各種物資。


    有的時候運氣差,要走很久,甚至在外麵過夜,但又擔心吸引來一些心懷歹意的幸存者,便也不敢點火取暖。


    那個時候,琉璃會毫不在意地靠過來,兩個人相擁而眠。


    許多個清晨,離陽睜開眼睛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都是睡在自己懷裏,那張栩栩如生的臉龐。


    於是,他莫名開始盼望運氣差。


    至於運氣好的時候,找到了足以享用數日的食物,二人也會擺爛,一整日宅在井裏不出去,有陣法阻隔,兩人就對坐盤膝打坐,恢複修為。


    到後來,某一日,琉璃看他總是睡在地上,忽然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說道:


    “可以睡這裏。”


    於是,本來就可以睡兩個人的蓮台上,又多了一個離陽。


    日子就這樣平淡地一點點走過,外界的冰雪開始有了融化的跡象,井口的陣法愈發薄弱,而兩名大修行者的修為,也終於在第一百天的時候,恢複到了足夠自保,離開這片區域的時候。


    這日清晨。


    二人默契地都醒的很早,沒有說話,默默地一起從蓮台上起床。


    一起施法洗了臉,一個生火,一個洗鍋,做了一頓很豐盛的早餐,甚至將珍藏的調料都一股腦倒在了鍋裏。


    一口酒,一口肉,兩個人吃的很專注,很投入,等消滅了鍋裏最後一點湯汁,與最後一顆肉沫。


    琉璃說道:“走?”


    離陽說道:“好。”


    於是兩人再一次爬出井口。


    這一次,沒有穿厚厚的冬衣,而是便於行動的薄衫,離陽背起長劍,琉璃將自己的玉淨瓶揣在懷裏。


    二人沒有帶著那架很好用的爬犁,走得時候,離陽想了想,還是朝井口中抖落一簇劍火,任憑井中的痕跡,被烈焰吞噬。


    兩人站在井邊,一直到火焰熄滅,光亮不再,這才轉身並肩朝遠處的錢塘城走去。


    冰天雪地,一眼望去仍舊是一片銀白,隻是地上開始多了一些腳印,有動物的,也似乎有人的。


    可這一次,二人沒有如往常一般循著動物的腳印追擊過去,也沒有刻意避開可能存在的幸存者。


    隻是沉默地,在一片純白的世界裏走進了錢塘城,沿著廢墟後的大地漫無目的地行走,偏巧這一路上竟也沒有遇到什麽人。


    或許有,但遠遠看到兩人的樣子,也就避開了。


    終於,就在沿著凍成冰的河岸走了不知道多久後,二人前方出現了一座古樸,連通兩岸的橋。


    橋上鋪滿了冰雪,扶手上厚厚的積雪結冰,反射著耀目的光。


    琉璃本就白皙的臉龐,在陽光下有些通透。


    二人踏上橋梁,走到中間時,她忽然停下腳步,說道:


    “就走到這裏吧。”


    離陽停下腳步,沉默了下:“不再走走?”


    琉璃扭頭,用那雙純粹的,透明的,沒有絲毫瑕疵的眼珠看著他,說道:


    “送君千裏,終須一別。”


    她說話的時候,唇邊會吐出一蓬白霧。


    離陽擠出笑容,道:“說的也是。”


    停頓了下,他試探問道:


    “不再試試打一場?試試抓我這個‘魔君’回去?”


    琉璃強裝鎮定的臉上,似乎有些動容,但還是被她強行按耐住,撇過頭去,用略顯沙啞的聲音說:


    “沒必要了吧。”


    長久的沉默。


    離陽終於輕輕歎了口氣,說道:“恩。”


    頓了頓,他說道:“那從此之後,我們就還是……”


    琉璃仰起頭,輕聲吐字:“敵人。”


    仿佛宣告著某種結束,站在橋梁中間的兩個人同時轉身,一個朝南,一個朝北。


    琉璃邁出了第一步,赤足踩在積雪裏,發出“嘎吱”的輕響。


    離陽身後背負的劍鞘輕輕搖動了下,橋上的積雪忽然浮現出一條筆直的線。


    一步,兩步,三步。


    兩名大修士朝著橋的兩岸漸行漸遠,積雪上的那道痕跡,也越來越深。


    直到轟隆一聲,偌大橋梁居中而斷,一節節石頭紛紛灑落,在萬籟俱寂的世界裏,發出轟響。


    記憶裏最後的一幕畫麵,也隨之四分五裂。


    ……


    茶樓裏。


    季平安耳邊說書人的聲音重新清晰起來,他視野中,窗外的落日卻已沉入地麵,然後黑夜湧來。


    曲終人散,他等了這許久,想等的人終究還是沒有到來。


    “果然是我猜錯了麽?”


    季平安自嘲一笑,起身結賬,桌上的茶水與糕點半點沒動。


    然而就在他走出茶樓的時候。


    忽然看到,一個牽馬的,蒙著麵紗,戴著鬥笠的身影停在門口,對看馬人說道:


    “這兩日,你可在這附近,看到舉止怪異之人?”


    ……


    ps:排版先更後改,九千字,補昨天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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