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觀。


    靜室內的古典香爐散發出嫋嫋青煙,陽光自天井映照下來,斜切開季平安與辛瑤光之間的地麵。


    觀內的道人們識趣地退開,周遭安靜下來,隻隱約能聽到遙遠前殿,百姓們聚集傳來的少許騷亂。


    “所以,這鬥法會,是怎麽一回事?”季平安“啪”的一聲,將戰書丟在地上。


    這個舉動,登時嚇了旁邊的女武夫一跳,夜紅翎眼睛撐大,心說:


    你都這樣和堂堂國教掌教說話的嗎?


    尊卑呢?敬畏呢?


    然而,辛瑤光卻對此毫不在意,嗓音虛幻道:


    “你不知?”


    季平安歎了口氣,有些無奈地說:


    “佛門隻丟來一封戰書,並沒有解釋其他。想必也是看人下菜碟,我想著道門該知道的多些。”


    說出這話,他心下也有些感慨:


    自己還“活著”時,佛門上下,對欽天監都頗為尊敬,上次他前往雲林禪院,還能享受些許特殊待遇。


    可“國師”終究已死了。


    這幫佛門使者,也現實的很,從遞交戰書的倨傲態度上,可見一斑。


    辛瑤光淡淡回應道:


    “佛門聲稱,其查驗過一弘死因,雖與你和俞漁並無直接關聯,但仍難以解除疑點,且當日你等聲稱調查案子,強攻禪院,最後卻也拿不出一弘與案子關聯的證據,如此,便是壞了規矩,對佛門聲譽造成極惡劣之影響……”


    頓了頓,她話鋒一轉,道:


    “故而,佛門給出兩個選擇。要麽,是以唐國名義,向大周追責,將此事鬧大,要麽,便是要你們接下戰書,其將在城外擺下‘擂台’,由今歲水陸大會新選出的‘佛子’、‘佛女’與你們切磋,公平比鬥,以彰顯佛門實力,扭轉禪院被破一事的風評。”


    夜紅翎忍不住道:


    “辛掌教,這分明就是佛門的謀劃!若要扭轉風評,為何不要求我大周官府發出告示澄清?偏要比鬥?”


    女武夫作為探案小能手,從邏輯上察覺不對。


    腰背挺直,維持“高冷”人設的俞漁歎了口氣,說道:


    “佛門僧人說,我們在眾目睽睽下,以大欺小,擊敗大護院,無論怎樣澄清,也於事無補,唯有公平地比上一場,才教百姓知曉看個清楚,若是佛門再敗,他們便認了。”


    夜紅翎被噎住了,愣了下,才說:


    “擊敗大護院的是我,要挑戰也該是我才對,怎麽戰書沒我的份?”


    不是……你這失落的樣子是鬧哪樣……季平安哭笑不得,解釋道:


    “因為對方的目的,就是奔著道門與欽天監而來。”


    接著,他三言兩語,簡明扼要地向女武夫解釋了下。


    反正,經過雲林禪院一遭,已經確定,夜紅翎同樣知道了“重生者”的存在,且其身為當事人,也沒有隱瞞的必要。


    ……竟然是這樣……佛門想要趁九州動蕩被擴,一方麵要趁機打響名氣……


    另外,也是想以此吸引目光,爭取潛藏在暗處的,那些“中立陣營”的“重生者”投靠……


    夜紅翎大為震撼。


    她雖執掌斬妖司,但終歸隻是個武夫,對修行界局勢的變幻,缺乏了解。


    直到此刻,才清晰意識到:


    原來各大宗派,對“重生者”的爭奪已經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日趨激烈。


    “這樣說來,這鬥法豈非是個陽謀?”


    夜紅翎猛地反應過來,道:


    “從朝廷角度,與將此事升級,鬧大相比,更樂於將其局限在修行門派間的切磋。且佛門通過報紙,在城中製造輿論,將此事鬧得沸沸揚揚。


    若不接受,在外人看來,無疑是道門與欽天監底氣不足……沒有信心戰勝佛門,恰好遂了他們的意。相比之下,若接受,反而還有機會取勝。”


    不笨嘛……季平安略顯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頷首道:


    “的確如此,所以對方此次是有備而來了。”


    俞漁一臉懵逼,後知後覺地恍然大悟:


    “原來是這樣,我還納悶,為何師尊沒有幹脆將那禿驢趕出去。”


    “……”眾人默契移開視線,假裝沒看到聖女的愚蠢表現。


    辛瑤光麵無表情,隻是道袍下的酥胸高低起伏,強忍敲打弟子的衝動,她繼續道:


    “本座已決定接下這鬥法,季司辰以為如何?”


    問什麽問……咱們不都在潛蛟島上說過了嗎……季平安腹誹,輕輕歎了口氣:


    “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辛瑤光淡淡道:


    “你若不願,聖子可取而代之。”


    季平安搖頭笑道:


    “我自己闖出來的禍,還是不勞煩聖子代為承受了。”


    說什麽笑話……我一旦慫了,必會導致流言四起,對欽天監的名聲造成重大打擊……輕則降低對“重生者”的吸引力,重則在未來,可能引起更多的麻煩……


    季平安心中歎氣。


    至於辛瑤光提出,由聖子代為出戰,表麵上是將這一遭劫難主動承擔過去,實則,卻也是將“欽天監”排除在這一輪“重生者”爭奪戰之外。


    說到底,欽天監與道門關係雖親近,但終歸還是兩個宗派。


    正如在神都大賞時,彼此是競爭關係。


    對付四聖教時,兩派可以一致對外,互為盟友,但當涉及到實際利益,辛瑤光不可能因為對他的欣賞,而罔顧道門利益。


    辛瑤光略顯失望,說道:


    “你不必急著回答,此事涉及欽天監聲譽,你可尋監正商定清楚再做決定。”


    他什麽輩分,能替我做決定?……季平安心中嘀咕了句,表麵上並未反駁,跳過這個問題,繼續道:


    “鬥法內容呢?可有說明?”


    辛瑤光淡淡道:


    “鬥法分為兩輪,第一輪,你與佛子,俞漁與佛女單獨比鬥,可由你們提出比鬥內容,但要求必須與修行本身相關……這是我爭取來的條件。”


    季平安並不意外,佛門雖強勢提出鬥法,但辛瑤光分身坐鎮在此,多少還是會讓步一些。


    換言之,會盡可能保證鬥法的公平性。否則,就是逼著大周放棄鬥法,選擇激化矛盾。


    他說道:“既然第一輪是我們提出內容,那第二輪,必然是佛門的主場了吧。”


    辛瑤光“恩”了一聲,說道:


    “第一輪後,獲勝的兩人將進入第二輪的比試,屆時,佛門將考校修士的道心。”


    考校道心?這怎麽比……夜紅翎一臉茫然。


    季平安卻似乎已經猜到了什麽,並未在具體的比鬥方式上糾結,而是皺起眉頭,直指關鍵:


    “佛門既然敢主動挑戰,那必然有足夠的底氣。”


    辛瑤光說道:


    “你認為他們的底氣是什麽?”


    季平安說道:


    “水陸法會提前,佛子佛女同時出身於不知名的小廟……這已經說明很多事了。”


    辛瑤光道:


    “你是說,這一代的佛子佛女是重生者。”


    季平安點頭,道:


    “方才夜司首說,佛門下戰書是陽謀,依我看,這比鬥的人員選擇才是真正的陽謀。佛子佛女若是曆史上曾經的強者,那若比鬥道心,今人如何與曾經登臨更高境界的古人比?”


    辛瑤光輕輕頷首,表示讚同:


    “但難就難在,對方有佛子佛女的身份,大周便是要應戰,也要拿出地位相等的人選,你與洛淮竹、聖子與聖女便是唯一的選擇,無法尋人替代。”


    季平安歎道:


    “所以,想要獲勝,或者起碼打平,將對方從南唐伸過來的爪子打過去,就不能落入對方的陷阱。”


    辛瑤光說道:


    “古代修行者相比於今人後輩,各方麵積累都更雄厚,最大的短板就是修為本身,畢竟不是原本的身體,且‘複活’時間尚短,即便佛門傾力栽培,也有限。所以想要取勝,最佳策略是在第一輪掌握先機,並盡可能不要拖入第二輪。”


    季平安默不作聲,心想:


    你這個戰術對俞漁來說或許沒錯,但對我而言,恰好相反。


    畢竟,若比較修為戰力,在不動用底牌的情況下,如今的九州有太多人比他強。


    但若比拚道心、感悟等,重生了三次的季平安,比當世任何人都更強大。


    “不是,你們在說啥?”夜紅翎在旁邊眼神茫然,愣是沒跟上雙方的談話節奏。


    至於俞漁,更是已經放棄思考。


    辛瑤光繼續道:


    “接下來幾日,本座會對聖女進行特訓,至於你……”


    季平安笑了笑,起身告辭:


    “我會去尋監正商討。”


    辛瑤光頷首,旁邊適時有道人走來,引領二人離開。


    俞漁絕望地目送季平安背影消失,又在辛瑤光命令下,垂頭喪氣地先行去往練功室,預感到接下來幾日,自己恐怕會很難過。


    等眾人消失,天井中光線扭曲,地上更有煙霧騰起,一名清矍老道浮出身形,擔憂道:


    “掌教。佛門用心險惡,倘若那佛子、佛女皆乃重生之人,聖女雖潛力不俗,但隻怕也未必能敵的過。”


    三清觀主憂慮不已,總覺得這次鬥法不容樂觀,試圖阻止。


    辛瑤光盤膝閉目,聞言淡淡道:


    “本座知道。”


    三清觀主愕然:


    “您既知曉風險,為何……”


    辛瑤光沉默片刻,才輕輕歎了口氣,說道:


    “時代變了。聖子、聖女沒有時間再慢慢成長,我已預感到,不久之後,九州必有亙古未有之大變,相比之下,所謂‘佛法北擴’不值一提,讓他們遭遇強敵磨礪,也未必是壞事。


    整個道門也安逸了太久,我觀各大州府道觀,人浮於事,全無居安思危之心,若是能用一場失敗,換來道門上下三千弟子的警醒,倒也不虧。”


    三清觀主愣住,未曾想到,自家掌教竟早已做好了失敗的準備:


    “那聖子那邊……”


    辛瑤光本想安排聖子替補,但既然季平安應戰,便隻好作罷,有些頭疼地說:


    “罰他繼續閉關修行,至少七日後再放出來,否則,若是他知曉鬥法的存在,怕是又要發瘋。”


    三清觀主深以為然:


    “謹遵法旨。”


    ……


    ……


    另外一邊,季平安離開三清觀,與夜紅翎分別後,直奔陰陽學宮。


    然而就在他抵達學宮門口,並踩著一級級白玉石階,叩開大門時,看到的便是謝文生那張沒精打采的臉。


    “哈欠,你來幹嘛?”


    這名擺爛派重生者耷拉著眼皮問道,說話時,還滿口濃鬱酒氣。


    顯然,自從來了學宮,日日醉生夢死,好不快活。


    季平安在沉默了下,道:


    “監正可有說什麽?”


    謝文生瞥了他一眼,說道:


    “沒有。監正還在閉關,說任何人來訪都不見。”


    季平安若有所思,忽然笑了笑:


    “我知道了。”


    說完,幹脆利落地轉身,乘坐租的馬車離開。


    目送星官遠去,謝文生咂咂嘴,嘀咕了一句“有意思”。


    旋即關上朱紅大門,穿過學宮內一道道拱門,來到高聳的觀星台下。


    熟稔地邁開步子,踩著“吱呀”亂叫的木質樓梯向上,抵達頂樓平台時。


    就看到一身白色古怪長袍,神似甘道夫的老監正盤膝於偌大星圖中央,雙眼俯瞰下方某處:


    “他怎麽說?”


    謝文生鬆垮垮地走過去,席地而坐:


    “就說了句知道了。”


    繼而嘀咕道:


    “你又不是閉死關,幹嘛總躲著人?還有,這報紙上可說了,佛門發下戰書,要搞事,你也不在乎?”


    白發白須,容貌和藹的老監正笑了笑:


    “辛瑤光既已站在了明麵上,老頭子我又何必湊那個熱鬧?討人嫌?”


    謝文生撓頭道:


    “佛門這次八成也是奔著你欽天監來的,沒看季平安都來找你了?你就算不想出麵,暗中觀察,好歹也給他點啟示吧,比如吉凶什麽的,你們星官不就擅長這個?”


    距離神藏隻有一步之遙,身為當世最強星官的老人笑著反問:


    “啟示?我不是已經給了嗎?”


    謝文生愣住。


    ……


    ……


    馬車轆轆,駛過全城,太陽也緩緩升至中天。


    季平安返回老柳街途中,找了個酒樓吃了午飯,期間聽著樓內百姓們議論“鬥法”一事,儼然已經開始坐實,且討論起佛門強弱。


    隻可惜,絕大部分凡人對修行都缺乏了解,對“仙師”們的法力高低,缺乏概念。


    “砰!”一名跑江湖打扮的大漢摔下酒碗,大聲道:


    “勞什子佛門,妄想挑戰我大周,自不量力。某家初夏時,曾在神都目睹仙人施法,當真壯觀,偉力無窮,一群和尚自取其辱罷了。”


    樸素的愛國情懷,頓時引起不少酒客叫好。


    然而同樣激起反駁聲音,一名穿綢緞衫的讀書人大搖其頭:


    “非也,非也,你這莽夫知道什麽?我前些日子,剛從南唐回來,目睹水陸大會,佛光普照四方,巍巍然何其壯哉,你們誰人看過?”


    見吸引來注視,讀書人繼續道:


    “何況,用你們的腦子想想,佛門數百年不出,如今卻突然來挑戰我周朝,豈能沒有十足底氣?”


    聽到前半句時,那大漢等人還麵露怒容,想要喝罵。


    可等到後半句,酒樓內不少人為之一窒,覺得的確有些道理。


    “是啊,若是沒有底氣,怎的會來勢洶洶?”


    “聽說這次還是興師問罪來著,乃是那雲林禪院出了事……”


    “佛子、佛女有多厲害?咱們這邊能不能打得過?”


    餘杭本就在大周最南,毗鄰南唐,受到佛法影響更深,民間基礎極好。


    相比於高冷的道門,百年間,多有佛門苦修士在民間行走,施法救人,平常還顯現不出。


    直到此刻,佛門高調前來,輿論上頓時有所反饋。


    不同於時常目睹道人、星官顯聖的神都百姓,江南之民鮮少目睹道門仙師,倒是民間佛門修士留下傳說更多。


    此消彼長,許多人心中,早已留下了佛門更有“法力”的印象。


    季平安坐在角落,聽著酒客們議論紛紛,毫無依憑地猜測,搖了搖頭,默默結賬後返回老柳街。


    ……


    “公子,您可回來了,雲槐書院的諸位等待已久。”


    甫一返回,黃賀就迎了上來。


    季平安視線掠過他,看到了等在小院中的一群熟悉麵孔。


    唇紅齒白,麵如冠玉的“小奶狗”韓青鬆起身拱手:


    “季司辰,冒昧上門,多有打擾。”


    旁邊,陽光帥氣的“浪子”,秦樂遊也收斂了笑嘻嘻神態,邁步上前:


    “我等聽聞佛門揚言鬥法,這報紙上寫的卻含糊不清,敢問可有此事?”


    季平安笑了笑,將紅色戰書再次取出,一番展示後說明情況,引得一群書生大呼“佛門可惡”。


    同為大周境內修士,一番同仇敵愾。


    並關切詢問勝算如何,屆時前往助戰雲雲。


    季平安全程微笑,直到將眾人送走,剛想歇一歇,就看到老柳街口,一輛熟悉的馬車緩緩駛來。


    幾名護衛守在四周,輕輕拉開車簾。


    旋即,一對容貌不俗的母女花聯袂下車。


    一個雍容華貴,紫衣長裙下身段豐腴有致,一個滿臉書卷氣,大家閨秀氣質拉滿。


    正是裴氏母女。


    二人甫一登門,便是福了一禮。


    旋即,李湘君咬著唇瓣,在不遠處屋簷下假裝玩泥巴,實則一臉嘖嘖稱奇的初代神皇注視下,率先開口:


    “季司辰,城中傳聞當真屬實?”


    ……


    錯字先更後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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