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二青找到季平安,興奮地說出那句話的同時。


    餘杭以西。


    冬日廣袤的森林中,正在覓食的動物們忽然若有所覺,猛地駐足抬頭,看到頭頂一大片陰影湧來,遮天蔽日。


    所有的動物都感受到本能的恐懼,匍匐在地,瑟瑟發抖。


    而在森林上方,一艘造型類似船隻,但有著兩隻巨大翅膀的“飛船”行駛而過。


    船身木製,其上銘刻無數造型怪異的符文,翅膀輕輕揮動間,發出風嘯般的聲響。


    船舷之上,還立著一杆大旗,赫然是大西洲妖國的旗幟!


    這艘陸地行舟,也是妖族大匠師的典型造物,而在舟船的甲板上,則站著一名名妖族。


    隻是看起來,並非以軍卒為主,也非殺入中原的“軍艦”。


    “前方就是餘杭城了。”


    甲板最前方,一名身材略顯佝僂,手中拄著一根檀木拐杖的老者眯著眼,感慨道。


    他穿著一身仿人族儒士的袍子,身材矮小,頭頂長發朝後束起,垂在腦後,打扮怪異。


    容貌也與中原人迥異,瞳孔竟是碧色的。


    明顯是妖族化形而成,而若是二青在這裏,定會瞬間感應出,對方與自己的同屬一類。


    即:狐妖一族。


    “這就到中原了麽,的確與妖國迥異。聽說餘杭城裏如今強者雲集,嗬,狐長老,您確定送信過去了吧,否則可別咱們這幫人還沒進城呢,就給那位辛掌教一劍劈了。”


    嬌笑聲中。


    一名裹著厚厚的裘皮大衣,邁著兩條大長腿的豔麗女子走來。


    其頭發濃密如雲,點綴梅花簪子,兩隻眸子好似會說話,嘴唇也塗抹的豔紅。


    狐族長老扭頭看了眼豔麗女子,嗬嗬笑道:


    “若是怕死,你為何要跟著走這一趟呢?要知道,人族雖有‘兩軍交戰不斬來使’的說法,但真正遵守的卻也不多,我等此番前來,沒準就給人拿來祭旗了。


    我這把年歲了,死了便也死了,倒是你這朵小梅花,大好青春,何必來趟渾水?”


    本體為一名“梅花妖”的豔麗女子抿嘴微笑:


    “長老您可莫要嚇奴家,奴家可聽說了呢,人族讀書人最喜梅花傲骨,還做了許多詩稱讚……”


    狐族長老撇撇嘴,幽幽道:


    “人族讀書人若知道梅花成精了,比我們狐狸一族還騷魅,大抵便不會稱讚了。”


    “……”梅姑笑容一僵。


    狐長老歎道:


    “好了,不拿你尋開心了,傳令準備一番吧,都散散妖氣,等下入城,還有的忙。”


    梅姑盈盈頷首,扭著大胯去通知了。


    不多時,當她走到飛舟船艙內,某個房間裏,就看到窗邊一道倩影靜靜佇立。


    那是個穿著紫色長裙,戴著墨綠色簪子的女子,不同於少女的嬌憨,也非成熟婦人的風韻。


    而是介乎於兩者之間,好似人族天朝貴女般大氣而溫柔,看不出絲毫的妖氣,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


    “慕九瑤,準備下要到了。”


    梅姑望著對方的堪稱驚豔的側顏,心中一陣妒忌,語氣不善。


    窗邊。


    數百年前,險些成為“妖族國母”的慕九瑤收回視線。


    伴隨轉身,這時候才看清,她長裙下的腳踝上,赫然戴著一隻大匠師製作的法器腳鐐。


    慕九瑤沒有在意這朵小梅花對自己的不敬,隻是很平靜地點了點頭:


    “好。”


    神氣什麽…不就是個拿來利益交換的階下囚嗎,還以為伱是當初的國母呢?……梅姑心中冷笑,轉身離去。


    慕九瑤對這一幕,似乎早已習慣。


    等人離開,重新將視線投向窗外飛速朝後倒退的山巒。


    她如一泓池水的明眸中泛起久遠的思緒:


    “離陽,這就是你曾生活的土地嗎?”


    ……


    ……


    陰陽學宮。


    “你說什麽?!”季平安愣了,回城後第一次失態。


    二青激動地看著他,嚷嚷道:


    “小姐來了!小姐來了!小姐來了!重要的事情說三遍!”


    季平安怔住。


    他當然知道二青口中的小姐,指的是誰。


    慕九瑤……


    恍惚間,記憶深處的那個溫柔大方,曾以妖族儲母的身份,被身為離陽的自己劫持,相知,相處,最終毅然放棄與自己離開,而是返回妖國,以犧牲生命為代價,試圖換來和平的女子,緩緩浮現。


    在北陵的時候,季平安曾經在二青的“青丘夢”中,看到過她。


    也曾想過,或許此生還能與慕九瑤重逢。


    但萬萬沒想到,對方會在這個節點,出現在餘杭城附近。


    “等等,你說還有其他的妖族?”季平安追問。


    二青飛快點頭,篤定道:


    “二青的鼻子可厲害了,隔著好遠都能聞到!”


    季平安立即意識到不對勁。


    他站起身,將二青提溜起來,放在自己的肩膀上,推門走入庭院。


    而這時候,隔壁的垂花門下,神皇等人也恰好走了過來。


    顯然,這幫人已經相認。


    這時候,陳玄武、江春秋都帶著笑意,老兄弟再聚首,讓小胖墩意氣風發,有種“一切都回來了”的爽感。


    “咦,發生什麽事了嗎?急匆匆的。”


    神皇嘴角帶笑:


    “晚上我準備一桌酒席,咱們不醉不歸如何?”


    季平安正要說什麽。


    忽然,隻見徐修容突然從天而降,手中還捏著一封信,表情嚴肅:


    “出事了!妖族派人來議和了!”


    ……


    “議和?”


    不多時,學宮的廳堂內,黃塵等人再次齊聚一堂,聽到了這個爆炸性的消息。


    季平安頷首,臉色複雜:


    “是三清觀發來的信函,說妖國派來一支使團,已經到了城外,是奉妖國國主的命令,前來議和的。”


    啊這……


    眾星官麵麵相覷,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黃塵說道:


    “對方這是什麽意思?不是說邊境上已經大軍集結,喀摩擦小範圍戰鬥了嗎,咱們這邊峰會都馬上就要開了,結果對方派人來議和?”


    他的詫異是有道理的。


    一方麵,是事發突然。


    另外,則是參考曆史,一般來講,議和這種事都是雙方已經廝殺許久。


    一方被打的認輸了,或者雙方都疲憊不堪,分不出勝負,都不想再打了,才會進行到議和的步驟。


    結果這次,雙方劍拔弩張了,馬上要全麵開幹了,結果來議和,就很突兀。


    徐修容也臉色凝重道:


    “顯然,對方是掐準時間來的,目的就是避免我們結盟,召開峰會。”


    坐席間。


    神皇也跟了過來,這時候冷笑一聲,卻絲毫不意外,淡淡道:


    “顯而易見,餘杭的偷襲戰爭中,妖族損失太大了,並不想要在這個時候開啟全麵戰爭,所以才有此舉動,我若猜測不錯,這使團隻怕不隻一支,應該還有至少一支派往了神都,找我……找元慶小皇帝談判去了。”


    神皇對此看的透徹:


    妖族想全麵開戰嗎,這話要兩說。


    倘若餘杭偷襲戰成功,大周國運流失,靈素聚集效應中止,這種情況下,妖國或許的確做好了開戰準備。


    但真實結果,是他們輸了!


    而且是慘敗!


    非但戰爭目標沒有達成,反而折損了三名觀天,重傷一名,犧牲坐井妖將一堆……其餘小妖無數,這還沒算開啟大型傳送的消耗。


    可以說,餘杭之戰後,妖國非但沒討到任何便宜,反而輸麻了!


    這種時候,他們顯然不願意開戰。


    可麵對大周大軍壓境的情況,也不能沒反應,所以才導致,邊境線上戰爭一觸即發,但事實上,上層壓根不想打。


    “嘖,這幫妖精倒是好算計,贏了就打,輸了就投。”黃塵冷哼。


    徐修容咬了咬唇瓣,問道:


    “那接下來我們怎麽辦?”


    季平安皺眉道:


    “見機行事吧,這場峰會的形勢愈發複雜了,這樣,我親自去三清觀一趟,打探下消息,你們在家等我。”


    這一幕有些怪異。


    無論按輩分還是修為,他都不是最強,但包括徐修容在內,所有人都欣然應答。


    不知不覺間。


    雖然還沒有徹底曝光身份,但季平安在欽天監內的話語權,已經超越了監侯。


    ……


    沒有遲疑,季平安將二青留在宮內,拒絕了他人的陪同,獨自一人趕往三清觀。


    當他抵達道觀外的時候,驚訝發現一名道人正杵在門口。


    看到他騎馬到來,不禁拱手,苦笑道:


    “季司辰來了?”


    季平安笑道:“你在等我?”


    守門道人輕歎:


    “不瞞您說,我已經奉命在這裏送走了好幾位了,在您之前,欒長老、高先生、張夫子、還有夜司首,都來了,又走了。”


    季平安莞爾,意識到這幫人也都與自己同樣的念頭。


    被妖族進城的消息驚動,來找辛瑤光打探了。


    “看來倒是我來的最晚了。”季平安笑著下馬,丟下韁繩。


    道人做了個“請”的手勢:


    “隨我來吧,掌教等候多時。”


    兩人邁過門檻,熟門熟路,穿過一間間庭院,最終抵達了掌教打坐的靜室外。


    道人退去。


    季平安抬手正要叩門,隻見房門“吱呀”一聲打開。


    溫暖的房間內。


    辛瑤光端坐在蒲團上,羽衣大氅如荷葉般鋪開,此刻睜開眼睛,出塵脫俗的臉龐上,嘴角微微勾起,說道:


    “聽聞你把陳院長氣跑了。”


    季平安走入房間,四下一掃,在空閑的蒲團上坐下,笑道:


    “陳院長可是半步神藏境,我何德何能,惹他動怒?”


    嗬……辛瑤光鄙夷,鬼才信。


    季平安收斂笑容,正色道:


    “晚輩此番前來,目的辛掌教想必清楚。”


    見說正事,辛瑤光也鄭重起來,輕輕頷首,道:


    “妖國使團確乎前來議和,不久前已經入城,為避免驚動百姓,其方舟停在郊外,人步行而來,如今在城中一處驛館中暫居。”


    季平安斟酌道:


    “道門如何看待此事?”


    辛瑤光沒吭聲,隻是俯瞰眼前的小星官,好一陣,才平靜地道:


    “你來問本座,本座還想問欽天監如何處置,或者,你請示下國師大人?畢竟妖國之所以來議和,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折在了國師手中。”


    自己聯係自己可還行……季平安微笑道:


    “掌教說笑了,道門身為國教,理當做主。”


    滑頭……小小年紀怎麽這般滑溜……辛瑤光無奈輕歎,想了想,說道:


    “這件事不是我一家能做主的,若無意外,接下來妖國會不斷遊說各方,神都那邊,已經有隊伍覲見元慶,想來會許以利益,避免開戰。


    餘杭這邊,接下來包括你們在內,各大宗派想必也會接到對方的拜帖,妖國國主是個有氣魄的,既然選擇了議和,定然已經做好了付出代價的準備。”


    季平安說道:


    “掌教的意思是,會有很多家同意和談?”


    辛瑤光輕輕頷首,深深看著他,說道:


    “你應該知道,眼下不是個全麵開戰的時機。”


    季平安沉默。


    他當然知道,眼下的格局下,不隻是妖國想停戰,其實大周也是。


    自古以來,凡是戰爭,總有個目的。


    國與國之間開戰,不可能像市井凡人一般,因為一點點小矛盾,就掀起戰爭。


    妖族此番之所以偷襲,也是因為靈素複蘇,人族強者回歸,對妖國造成了極大的威脅。


    畢竟眾所周知,人族人多……強者也多,妖國則少了一個大數量級。


    從這個角度,其實隻要妖族不主動繼續開戰,大周這邊的開戰動力非常弱。


    畢竟未知的“劫難”還在前頭,各家都瘋狂在提升實力,誰願意閑著沒事,去和妖國打架?


    就算贏了,從妖國獲得的修行資源,隻怕都彌補不了損失!


    換言之,開啟全麵戰爭,對大周各方都是純虧!


    之所以宣戰,隻是因為這件事必須要拿出態度來,僅此而已。


    至於上次戰爭中,餘杭城內死去的那些百姓的仇……


    說的殘酷些,沒人會真的為了給那些死難者報仇,而把自己一家的性命搭進去。


    何況,當初全城的妖族都給國師一巴掌拍死了……仇也都報了不是?


    正因如此,季平安和辛瑤光都清楚,妖國使團這波“議和”,還真的很有用。


    本來就不想打,但形勢都逼到這份上了,不打也下不來台。


    所以隻要妖國擺出服軟姿態,割肉賠款,給各方都予以“補償”。


    有了這個台階,別說五大宗派了,元慶帝大概第一個就同意停戰了。


    “我明白了,”季平安輕輕吐了口氣,站起身:


    “那晚輩這就不打擾了。”


    此番前來,他的目的就是試探態度,如今已經有了答案。


    辛瑤光輕輕頷首,目送他往外走的背影,忽然說:


    “妖族此番議和,最重視的除了朝廷,應該就是你們了,可以嚐試多要一些,對方應該不會拒絕。”


    季平安腳步一頓,“恩”了一聲:


    “多謝。”


    等人走了,辛瑤光才收回視線,望向冬日的天空,有些出神。


    ……


    ……


    接下來幾天,餘杭城中的氣氛很古怪。


    普通百姓們並不知道妖族使團的到來,同樣對即將召開的峰會並不很清楚。


    凡塵與修行者,在大多數時候,向來生活在兩個世界裏。


    季平安帶回來的重生者們都在學宮安頓下來,開始靜心修行。


    而在更高的層麵,卻是波詭雲譎,五大宗門,加上朝廷,以及妖族使團,彼此形成了某種詭異的靜默狀態。


    峰會也在這種氣氛中,遲遲沒有召開。


    而正如辛瑤光所說的那般,在最初的安頓後,妖國使團開始了對各方的拜訪。


    第一站是朝廷,第二站是道門,第三站是禦獸宗、第四站是雲槐書院、第五站是墨林……


    陰陽學宮。


    觀星台上。


    自從監正離開後,觀星台上方的法陣關閉,以至於這座全程最高的建築上鋪滿了白雪。


    後續雖化了一些,但還是殘留著些許,再配合高空的冷風,寒風吹在臉上,刀割一般。


    這幾日,季平安時常登樓,站在觀星台上俯瞰全城,準確來說,是俯瞰幾大勢力。


    從這個高度,他可以清楚看到妖族的隊伍什麽時候出發,沿著哪條街道,抵達哪一家所在的建築。


    然後在長達數個時辰的閉門後,院門打開,妖族隊伍返回驛館。


    如此反複。


    沒有人知道,每一家都單獨與妖國商談了什麽條件。


    但顯然,妖國想要讓各方滿意,將這場沒有意義的戰爭按下去,想不大出血是不可能的。


    “師尊,”忽然,腳步聲靠近,徐修容沿著樓梯而上,走到季平安身旁,貼心地將手中的一件毛皮裘衣披在季平安的肩膀上:


    “上麵冷,我吩咐人煮了湯,等下可以喝。”


    季平安回神,看到身上的大衣,以及旁邊徐修容仰慕的神色,笑了笑:


    “我已經恢複到坐井中境了,又不會冷。”


    徐修容眼神柔和,略顯嬌憨道:


    “當年我們幾個小的時候,您還逼我們穿冬衣,那時候我們也早不會風寒了呀。”


    唔……季平安語塞,的確無法反駁,隻好轉移話題:


    “上來就隻是給我送衣服?熬湯給我喝?這說出去叫天下人笑掉大牙,這哪裏是堂堂觀天大修士做的。”


    徐修容笑盈盈道:


    “弟子服其勞,這是規矩。”


    季平安無奈,看了她一眼,忽然問道:


    “你有事和我說吧?”


    感謝歐弟他爸爸又又又百賞支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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