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靜齋的小院內,冷風拂過,吹得光禿禿的大樹枝杈搖晃。


    季平安看到徐修容出現,整個人臉上浮現得救的光彩——在眼下的局麵下,他的任何表態都是錯誤的。


    這個時候,“外人”的到來才能打破僵局。


    許苑雲和雪姬也很緊張,別看二人鬥法攤牌,氣焰洶洶,但身為曾經那個時代裏,同輩中出挑的優秀人物。


    基本的理智還是有的,比如無論怎樣爭吵,都沒有人想著將這件事曝光出去。


    因為這非但涉及到她們各自的處境,還關乎季平安的馬甲問題。


    所以,看到外人闖入,二女默契地僵在原地,腦子裏飛快思考,該如何挽救局麵。


    徐修容同樣很懵。


    但她無疑是個聰明的女人,尤其早先便對季平安與雪姬,許苑雲的關係有所猜測。


    如今,結合占卜星象的結果,目光一掃之下,就大概猜測出,國師的危機指的是什麽。


    而這時候,季平安已經通過“傳音”,私下裏對她簡明扼要地敘述了情況。


    雖然很丟臉,但眼下已經無暇顧及“師道尊嚴”。


    他急於徐修容幫他破局。


    “這樣啊……”徐修容眼神微不可查地黯淡了下,但很快便主動擠出笑容,打破僵局。


    隻見她好似旁若無人,對眼前一幕全不意外般,垂首行禮:


    “回稟師尊,您派遣的事弟子已然完成,冒昧前來複命,有失禮數,還請責罰。”


    這句話透露出三個信息:


    第一,徐修容知道季平安“國師”的身份;


    第二,解釋了她出現的原因;


    第三,則是凸出弟子的身份,以此為接下來,自己阻止爭鬥提供一個“法理”上的身份。


    果然,聽到這番話,許、雪二女同時鬆了口氣,暗道好險。


    原來也是“知情人”,雖然這一幕被撞破依舊難堪,但危險性起碼可控。


    季平安趁機起身,笑道:


    “什麽責罰,豈不是見外?是不是有事急著找我?”


    說著,他轉身打眼色,作勢就要開溜。


    然而許苑雲見沒有暴露風險,頓時禦主的架子端了起來,將手中的碗筷“砰”地往桌上用力一放,叉腰道:


    “事情還沒說完,你往哪裏走?!”


    雪姬也麵無表情,放下湯勺,不甘示弱道:


    “的確需要有個結果才是。”


    外人對大周國師敬畏,但身為“內人”的她們顯然不在此列。


    季平安腳步一頓,深深歎了口氣,閉上了眼睛。


    徐修容見師尊有難,心中焦急。


    這時候,忽然看了季平安一眼,旋即表麵上故意做出驚訝模樣,仿佛直到此刻,才看到二女的存在:


    “許禦主何時到來,我卻是未曾得到消息……可是發生了什麽誤會?”


    她邁步走近,一副為師父著想的姿態,心疼道:


    “師尊這段日子為峰會與妖族一事勞心勞力,夙興夜寐,難免待客不周,尤其從上次雪災離開,到前幾天回來城中後,便一直忙於監中事務,還要應對各方強者的詢問……


    連雪姬前輩都未曾有機會相處見麵,許禦主與師尊相逢許久,想必也知曉眼下局勢的緊張,師尊若有接待不周的地方,想必禦主也能體諒。”


    她沒有拿出“觀天”境強者的派頭,以力壓人。


    而是一副“弟子服其勞”的姿態,這番話也很有水平。


    首先,徐修容通過季平安的私聊描述,以及觀察,已經掌握了眼前的“主要矛盾”與“次要矛盾”。


    即:這場殺局最難對付的,並不是雪姬,而是許苑雲。


    一方麵,雪姬身為魔教妖女,無論從道德觀念,還是從身份地位差距出發,其實對國師的占有欲都沒那麽強。


    這從當年她選擇離開,並未去主動尋找國師,直到死去的行為上可見一斑。


    她雖然毒舌,但習慣了跟隨強者,也會更容易接受“大周國師”不隻一個紅顏知己的結果。


    在這場撕逼中,看似言辭激烈,但實際上,一直處於防守狀態。


    包括剛才阻攔季平安離開,也是在許苑雲開口後,才不甘示弱地補了一句。


    與之截然相反的,許苑雲的出身,地位,性格,導致了外表看似柔弱,語言沒那麽鋒利的她,其實才是心高氣傲的。


    也是最難搞的。


    套用官場上的邏輯,許苑雲就像是皇族的公主,骨子裏是嬌氣而驕傲的。


    而對於這種“公主”,你越壓她,她越逆反。


    簡而言之,就是屬驢的。


    對於這種“貴女”,必須順毛擼……徐修容身為“觀天大修士”,先擺出恭敬態度,這是禮。


    再說出季平安這段日子的疲憊賣慘,博取同情。


    之後關鍵是點出:


    “國師太忙,這段日子,根本沒與雪姬獨處”這個信息。


    打消許苑雲心中最在意的東西。


    最後,再以外人的視角,承認她更早與國師相逢的,並委婉地恭維她識大體,肯定會理解。


    一套話術行雲流水,可謂精彩。


    若是黃塵等人在場,定然會大為驚訝,不明白為何在神都的時候,還是政鬥“小白”的徐修容語言的藝術會提升的如此迅猛。


    而聽到她這番發言,氣勢洶洶的許苑雲先是一怔,然後果然肉眼可見的怒意稍緩。


    有些懷疑地看了負手而立,閉著眼睛,心累模樣的季平安,問道:


    “你這段日子真的沒和這魔女鬼混?”


    徐修容忙道:


    “如今城中局勢這般凶險,國師分身乏術,此事整個學宮都可證明。”


    這還差不多……許苑雲心中的氣憤,一下消了大半,她之所以如此盛怒,其實並不是生氣,而是委屈。


    生在這個時代,她當然知道,如國師這般人物,有一些紅顏知己再正常不過,而且她的確是很後麵才遇到的。


    所以,她真正傷心的地方,是季平安上次騙了她。


    而且,自己苦兮兮地在禦獸宗裏整日擔心他,給他帶了這麽多禮物來找他。


    而季平安卻在城中,與雪姬整日膩歪在一起,這讓她有種強烈的“外人”的感覺。


    這種傷心轉化為了怒氣,但當得知,真相其實並不是自己腦補的那樣,自然大為好轉。


    她也不擔心徐修容騙她,畢竟這事很好查,而且從邏輯上,的確合理。


    再想到,季平安這段日子果然夙興夜寐,操勞不已,而自己卻還攔著他去辦正事,急得徐修容都親自找過來了……許苑雲突然有些內疚。


    她不是不識大體的人。


    這時候,眼看到許苑雲不吭聲了,季平安睜開眼睛,臉上浮現出疲憊:


    “此事,的確是我做的不妥,伱若要個結果……修容,你且先回去吧。”


    徐修容大急:


    “可是師尊……方才西天邊的餘波……”


    “我讓你回去!”季平安沉聲道。


    徐修容急得不行,但還隻能強壓下話語,躬身行禮:


    “是……”


    看到這一幕,許苑雲愈發愧疚,她也是看到了西天邊的異象的,知道的確是大事。


    而他寧願為了自己的要求,而將正事拋在腦後……她心中一陣感動,咬了咬唇瓣,忽然轉過頭去,冷冷道:


    “不必了,本禦主還有事要做,先走一步。”


    說著,她邁開步子就往外走——內心的驕傲,讓她嘴硬的還要擺出這副姿態。


    而伴隨院門敞開,正趴在門板上聽牆根的沐夭夭哎呦一聲,險些摔倒。


    看到徐修容後,慫成了一團,其餘禦獸宗弟子也紛紛行禮。


    詫異於徐監侯與季司辰不知何時出現,但也不敢多問。


    當即在許苑雲的帶領下,如雲般撤離。


    危機解除……季平安無聲鬆了口氣,扭頭看向雪姬,張了張嘴:


    “我……”


    雪姬神色淡然,抱起空了的雞湯瓦罐,往屋子裏走:


    “你去忙吧,不用管我。”


    這是生氣還是沒生氣?


    季平安歎息一聲,知道眼下不是說話的時候,遞給徐修容一個眼神:


    “先回吧。”


    徐修容敲了敲沐夭夭的頭,將她丟進院子裏,然後點了點頭,潰散為星光,裹住季平安消失。


    ……


    不多時。


    師徒二人出現在秦淮河畔,默默行走。


    徐修容眼神複雜,說道:


    “師尊,弟子方才做的……”


    “很好,”季平安點頭,這時候,他才又恢複了身為大周國師的淡然,智珠在握。


    方才院中徐修容那番話,當然不是她的水平能想到的。


    而是季平安暗中傳音,教她說的。


    後麵的那一小段欲拒還迎,也是表演的一部分。


    季平安的確在感情上缺乏經驗,但他並不缺乏鬥爭智慧。


    雖然一開始懵了片刻,但後來,基於政鬥經驗,其實已經想到了一些破解之法。


    但妙就妙在,那些話他沒辦法用自己的嘴來說,必須有一個合適的人出麵。


    也幸好,徐修容及時到來。


    “可許禦主和雪姬前輩應該還生著氣。”


    徐修容語氣擔憂,試探道:“您要不要分頭去哄哄?”


    “……”季平安搖了搖頭,無奈道:“先放一放吧。”


    有些事,需要給大家適當的冷靜空間,才比較好處理,不過按照他的經驗,隻能先拖著。


    這根本就不是能簡單解決的問題。


    “恩。”徐修容聽到這個回答,嘴角微翹。


    “西邊的情況如何?”季平安轉移話題。


    徐修容當即將方舟墜落的地方情況描述了一番,末了道:


    “唯一活著的那頭老狐狸被妖國趕來接應的人救了,辛掌教抵達及時,問出了經過,得知是佛門截殺,但被離陽真人破壞,同時慕九瑤也被帶走了。”


    說起這個,徐修容臉色凝重:


    “離陽真人當真回歸了嗎?為什麽這麽強?竟能打退羅漢堂首座?”


    季平安看了她一眼,說道:


    “我怎麽清楚?”


    徐修容眨眨眼,說道:


    “但您肯定知道很多。”


    季平安笑了笑,說道:


    “等回去關起門來再說吧。”


    徐修容點頭,可憐她並不知道,其實所謂的離陽真人,就在眼前。


    可天底下豈會有人能腦洞大到,猜到真相?


    二人說話間,已經抵達了陰陽學宮,然而剛到門口,兩人就愣了。


    因為學宮門口,赫然停著一隻巨大的道門仙鶴,還有數名道士等在四周。


    季平安心頭莫名升起不安,徐修容上前問道:


    “你等何人?”


    一名道士拱手道:


    “見過徐監侯,季司辰,我等乃道門神都總壇修士,此番護送我家開派祖師前來,祖師掌門欲要見季司辰,詢問國師去向,命令我等在此等候,徑直入學宮內了。”


    徐修容愣了:


    “你家祖師……莫非是魏掌教?華陽真人?”


    她在神都時,是知道了魏華陽回歸的事的。


    然而交談中的雙方並沒有注意到,季平安臉上的輕鬆再次僵在了臉上。


    腦子裏有如一道道九天玄雷轟鳴。


    魏華陽……


    華陽……來找我……了?


    季平安隻覺喉嚨幹澀,這時候,學宮大門內黃賀一溜煙又跑了出來,看到他眼睛一亮:


    “公子,你可回來了,華陽掌教大駕光臨,來找你,您不在,我正想著,要不要去找……”


    季平安盯著黃賀,隻覺眼前這一幕無比熟悉,好似梅開二度:


    “她……華陽掌教,眼下在哪裏?”


    黃賀說道:“在您修行的院子裏啊。”


    季平安麵無表情:


    “我去見見,你們不必跟來。”


    說完,在徐修容等人茫然的目光中,季平安“啪”地潰散為星光,出現在了學宮內,自己居住的院子門口。


    甫一出現,就看到穿著書生長袍,額前一縷白發的遊白書焦急等在門口。


    看到他,眼睛一亮,說道:


    “你可回來了……”


    季平安顫聲道:“情況如何?”


    遊白書臉色凝重:


    “我本來在這等著你那女徒弟回來,哪裏想到魏華陽殺過來了,我雖與此女子並非同一代人,但也看過後世書籍,知道她是你姘頭,便想著阻攔,但此女極為霸道,見我阻攔,反而起疑,當即拔劍要斬我……”


    季平安催促:“別廢話,說結果!”


    遊白書訕訕道:


    “結果,就是她闖進去了,眼下大概正和慕九瑤說話?”


    季平安眼前一陣發黑,這怎麽一樣的劇情還帶限時返場的呢?


    而身為星官,他竟然可恥地毫無預兆……也正常,涉及的都是重生者,本來就推演不到。


    深深吸了口氣,季平安恢複平靜,用近乎絕望的語氣說道:


    “你在這守門,這一次,無論是誰,都不許進。如果有人要闖,你就大喊。如果我私下傳音你,你就按我安排的去做。”


    遊白書麵帶愧色,抬手按住季平安的肩膀,沉聲道:


    “離陽兄……保重!”


    季平安沒理他,行屍走肉般邁步,走進了院子,然後來到緊閉的房門前,深深吸了口氣。


    將神態調整到正常,並露出淡淡笑容,心中默念:


    我是正人君子。


    然後,抬手推開屋門。


    “吱呀”一聲。


    房間中景物映入眼簾,如同情景再現,溫暖的屋舍內,一張褐色實木圓桌旁,正一左一右,坐著兩道身影。


    一個在右,穿紫色長裙,姿容溫婉大方,懷中抱著青色小狐狸。


    一個在左,正襟危坐,大紅色道袍如一抹亮色,照亮了整個冬天,細碎的發絲垂下,三口飛劍懸浮其後。


    魏華陽正端著一隻青花茶杯,靜靜喝著,聽得開門聲,扭頭露出一張颯爽英姿的臉龐。


    眼神中湧動著極致的危險。


    慕九瑤與二青也同時看了過來,一個麵帶微笑,一個都要嚇哭了,看到季平安進來,激動地開口:


    “姑……”


    !慕九瑤偷偷掐它屁股蛋,二青淚滴滾滾而落,慌忙改口道:


    “咕咕咕……”


    季平安邁步進門,反手關門,臉上帶著驚喜與詫異:


    “來餘杭,怎麽不早說一聲,我好去迎接。”


    魏華陽噙著冷笑,幽幽道:


    “早說?好讓這狐狸精提早藏起來麽?”


    二青就很不樂意:它才是狐狸精,小姐是蘭花妖!


    季平安一臉正色:不是,你聽我狡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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