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城縣新建的人民醫院, 住院部病房出於意料的幹淨, 人也很少,房間裏靜悄悄的,三個病號床,旁邊兩個位置都空著。護士來給佟夕測體溫的時候,她用俄語低聲呢喃了幾句, 可是聶修聽不清她說什麽。


    晨光漸漸亮起, 他一夜未眠, 守在佟夕床邊,每隔一段時間便忍不住去摸她的額頭, 觸手滾燙。


    恍恍惚惚中, 佟夕感覺到有人摸她的額頭,摸她的手腕, 她潛意識裏還有種置身水中的驚懼之感, 不假思索的去抓住那隻手,緊緊一握, 手上傷口刺激得她清醒過來。


    睜開眼睛,看見陌生的環境陌生的地方, 記憶像是斷了片,一時恍然迷茫不知所在, 但是看見聶修, 腦海中便立刻想起來那可怕的一幕。


    “我聯係了救護車,一會兒就到。”一夜沒睡,聶修聲音有點澀啞, “放心,你不會有事。”


    前一刻還不耐煩的讓他不要再騷擾她,可是沒過多久,他就趕來救了她的命。醒來看見他,真是無法形容的尷尬。佟夕悄悄的把手挪開,沙啞著嗓子說了聲謝謝。高燒讓她渾身無力,嗓子火燒火燎的疼,不太想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聶修柔聲問:“你餓嗎?”


    佟夕輕微的搖了下頭。沒有胃口也沒有心情,除了劫後餘生的後怕,錯過可能抓住蔣文俊的懊惱,還有對那輛肇事逃逸汽車的憤怒,以及麵對聶修的尷尬,各種情緒占滿了整個心扉。


    冬日的清晨,陽光冷白,透過窗戶的光線,映照著聶修清俊而略顯憔悴的半邊麵孔。


    她和他相戀兩年,每次見到他都是幹淨清爽,俊朗高潔的模樣,甚至他穿著運動衫,都有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他頭發淩亂的狼狽樣子,下巴上還有剛剛生出的胡渣。外衣上麵還有泥濘,鞋子更不用說。無法想象有潔癖的他是怎麽忍了這一夜。


    如果昨晚沒有他及時趕到,她就會被凍死在那裏。可是她真是不想被他救起,換做一個路人多好。本來就已經恩斷義絕的舊日戀人,如今卻又被係上這份救命之恩,怎麽麵對他是個問題。她閉著眼睛,恍恍惚惚的想起昨夜那些可怖的時光,不知不覺又昏睡過去。


    從縣城回t市,漫長的一段路程,她時而昏睡,時而清醒,知道自己是在救護車上。每次她睜開眼,聶修都會蹲下來,低聲問她的感受。她無力回答,口幹舌燥,渾身發軟。竟然也體會不到具體某一處有什麽難受。隻是很累很累,肢體都仿佛失感。


    回到市裏,聶修提前安排好了醫院,借助江若菡的關係,住進了特護病房。佟夕高燒不退,直到晚上八點鍾,體溫才慢慢降下來。輸完液,護士過來拔了針管,聶修輕輕按著她的手背上棉球,發現她的睫毛輕顫,眼珠在薄薄的肌膚下轉。


    佟夕正陷入在一場噩夢裏。夢裏,佟春曉掉入水裏,她拚命的遊過去想要救起她,可是她就是夠不到姐姐的手,佟春曉的手一次又一次的從她的手心裏滑開,佟夕急到崩潰的哭出來。


    聶修看見她緊皺眉頭無聲無息的發抖,知道她在做噩夢,俯身托著她的後腦勺,將她扶起來,摟著她像撫摸孩子般,輕輕摸她的頭發,摸她的脊梁骨,一把一把的順下去,漸漸感覺到她在他懷裏鬆弛下來,然後,一股熱熱的濕濕的感覺,在他胸口蔓延開。


    佟夕在半夢半醒之間,失聲痛哭。不知道是哭夢中的失去的姐姐,還是現實中失去的姐姐。佟春曉的去世,聶修的分手,所有的痛苦她都放在心裏,從外表看不出分毫。


    這場險些讓她喪命的意外就像那把破窗的錘子,敲破了她的堅強外殼,露出柔軟的內裏。


    或許是剛經曆過生死一劫,她脆弱的有些反常,像是喪失了所有的力氣,低頭靠在他的胸前,哭了許久都沒能停住。


    聶修自始至終都沒有出聲,放任她發泄,隻是用懷抱和撫摩來緩解她壓抑到快要崩潰的情緒。等她徹底平靜下來,聶修放開她,起身拿了一條溫熱的毛巾遞給她,並順手熄滅了房間的燈。


    房間裏陷入一片溫柔的黑暗。滅燈這個善解人意的舉動讓佟夕十分感謝。


    黑暗可以掩飾她的失態,會讓她放鬆,不至於麵對他太尷尬。窗外透過來的微弱光芒,隱約可見病房裏的一切,隻是看不清彼此的麵孔和表情。


    聶修站在床頭不遠的地方,背著窗外的光,身影顯得挺拔高大。佟夕望著他的身影,心情複雜。重逢後的兩天,她沒給他一個好臉色,出發前的那一夜,還惡語相向,結果轉眼就被他救了一命,還整整守了她一天一夜。


    前一刻還是惹人厭的前男友,轉眼間就變成救命恩人。這樣突然轉變的身份,讓佟夕尷尬了一會兒才緩過來勁,清了清嗓子說:“你回去休息吧,這兩天真的非常謝謝你。”語氣自然不再是前兩天那樣的鋒利,盡量做到客氣平和。


    “我不會再在你需要的時候離開。”這話明顯是針對過去。黑暗中的聲音顯得尤其誠摯,佟夕看不見他的表情,卻能從他的語氣中體會到他的歉意。她同樣以很誠摯的語氣告訴他:“過去的事,我真的放下了。”


    她奉行做人恩怨分明,知恩圖報的原則。相比於生命,過去的那點恩怨成了不足掛齒的小事,若是還攥著不放,未免小雞肚腸。


    聶修低聲說:“我沒放下。”


    某種不言而喻的意味在寂靜的黑暗中蕩漾開,佟夕立刻破開這個氛圍,“你怎麽知道我在哪兒?”


    “我那天替你開車的時候,趁你不注意,在車座位下放了個定位器。”


    原來如此。那天,他替她把昌河車開回去的路上,她一路板著臉沒搭理他。回憶起那情景,佟夕又是一陣尷尬。


    聶修接著說:“我聽沈希權說你要去找蔣文俊。我想陪你過去,不過我知道你肯定不會答應。所以打算跟著你和陸寬後麵過去。”


    佟夕沒有作聲。沒錯,她肯定不會同意。


    “陸寬出事,我以為你不會獨自一人去,結果沈希權說你還是去了,我接到電話立刻趕過去。到了鎮上天色已晚,我看到你的位置是在盤山公路上,非常擔心,給你打電話是想讓你回到鎮上,第二天再進鄉。”


    她剛掛了他的電話,車便被撞。


    聶修沉默了片刻,又說:“你姐的事情,我是後來才知道。我原先一直以為是意外。我知道你想報仇,我會想辦法幫你找到蔣文俊的下落。”


    佟夕一怔,忙說:“這是我的事,你不要插手。”


    “我說過,我要把我沒做到的事都補回來。”


    這是他第二次這麽說。佟夕沒有第一次聽到時那麽反感,那麽不屑一顧。因為她知道他不是說說而已,是當真在做,不過她還是毫不猶豫的拒絕。


    “謝謝你的心意,這是我的事,我不想欠你太多。”


    “不,這是我欠你的。”聶修走到她麵前,輕輕打開了燈,“不管你是否會和我複合,這都是我要做的事。”


    他俯身從她手裏拿起擦過臉的毛巾,溫柔的燈光,將他清俊的眉眼渲染的分外柔和,有一種久違的熟稔親切感覺。


    佟夕認真而平靜的說:“不,你沒欠我。”


    聶修側目看著她,沒等他反駁,佟夕說:“你救了我,算是我欠了你的。”


    “七七,你不要和我算的這麽清楚好嗎。”他輕輕笑了下,習慣性的去摸她的額頭還熱不熱。


    佟夕昏迷不醒的時候他每天摸上十幾次都習慣了,清醒狀態下的佟夕卻是下意識的往後一躲,他的手掌落了個空,唇角的一抹笑容頓消。


    麵麵相覷的那一刻,佟夕比他更為尷尬。隱隱有種自己過河拆橋沒心沒肺的意思,可是她真的不想再和他有親密的接觸,畢竟不再是戀人。


    聶修默然放下手,溫和的說:“這裏溫的有粥,我喂你吃一點。”


    佟夕說:“我自己來。”


    “你手不方便,我喂你。”


    佟夕實在不嫌麻煩他,更不想欠他更多人情,可是她的兩隻手都被包的嚴嚴實實,掌心火辣辣的疼,也實在不方便拿筷子吃飯。她問:“你能不能幫我找個護工?”


    聶修很自然的說:“我就是護工。”


    佟夕拒絕:“你挺忙的,再說我也用不起你這樣的護工。”


    聶修倒了一碗粥出來,語氣放鬆自然:“我不忙,我回來就是為了你。”


    佟夕:“……”


    若是前兩天,她還能板著臉冷言冷語的打擊他死了這條心,現在他翻身一變成了她的救命恩人,她實在沒法拉下臉趕他走,更沒法說出難聽的話語。最終,硬著頭皮被聶修喂了一碗粥。她跟個小木偶似的,默不作聲的吃飯,吃完了用一種很平和的語氣說:“謝謝你,你回去休息吧,我沒事了。”


    聶修指了指旁邊的陪護床,“我睡在那邊,方便你有事叫我。對了,你要不要擦身體?”


    他說的很正經,可是佟夕卻臉上一熱。昨夜他把她裹到毯子裏的情景,她還沒忘。後知後覺的羞恥之感湧了上來。正尷尬時,剛好護士過來測體溫,她連忙扭過臉去和護士說話。


    這一夜聶修就睡在病房旁邊的陪護床上。他個子很高,那床顯得特別狹小。佟夕昨夜是昏迷不醒的狀態,今晚清醒著,知道他和自己在一個房間,渾身說不出來的別扭。可是他堅決不肯走,她也沒辦法。


    因為白天一直昏睡,到了晚上,睡眠斷斷續續,不是很沉。夜半時分,她迷迷糊糊聽見輕微的腳步聲,朝著她這邊走過來。


    她閉著眼睛,裝作熟睡。感覺到他在自己床頭彎下腰,手掌輕輕蓋到她的額頭上,在試她的體溫。


    她等他手掌輕輕拿開,悄然鬆口氣,以為他會離開,誰知道他蹲了下來,輕輕捧起她的手。佟夕不知所措,一動不敢動。心想,一片漆黑,他難道要看自己的手好了沒有?怎麽可能。


    手掌被包著,露出來的指尖,忽然感覺到熱熱的呼吸,而後,落下輕柔至極的一個吻。


    佟夕心尖猛地一抽,差點將手指從他掌中抽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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