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麵輕輕蕩起一個漣漪,此時水閣顯得落針可聞。


    尹直將這兩個人的反應看在眼裏,自然知曉這兩個人心裏所想。


    若不是自己得到陛下的重用,而不是再次被免職歸來,即便自己提攜過的弟子亦會將自己攆出這裏。


    現在他的情況是身兼浙江總督,此次下來是要清洗江南這幫沒有朝廷的世家大族,讓他們明白跟朝廷作對的下場。


    至於眼前這兩個官場敗類,自然是要先進行收拾了,顯得十分冷漠地吩咐張采道:“宣旨吧!”


    僅僅三個字,導致周圍的溫度驟然下降幾度。


    “宣旨?什麽旨?”


    張珒和趙傅麵麵相覷,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一個離開京城的閣老,自然是落水的鳳凰不如雞,他們不明白尹直哪來的底氣,更不明白哪來的聖旨。


    “還愣著做甚,聽旨吧!”張采板著臉取出隨身攜帶的聖旨,麵對這兩個剛剛趾高氣昂的官員沉聲道。


    聖旨!


    周圍的隨從和陪酒女看到那一道明黃聖旨,當即意識到事情跟他們所想的不一樣,便嚇得紛紛跪了下來。


    “臣浙江巡撫張珒(寧波市舶司提舉趙傅)恭迎旨意!”張珒和趙傅看到出現的聖旨,急忙跪下迎旨。


    不論他們知曉暴君的多少惡行,心裏對紫禁城那位皇帝是多麽痛恨,但他們既然為大明的臣子,自然是要見旨跪拜。


    隻是事態發展到這一步,他們兩個人心裏都感受到了一種危機,特別尹直的情況跟他們所想有著很大的出入。


    若尹直仍舊還是深得皇帝寵信的閣臣,那麽後果不堪設想。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武英殿大學士尹直勤勉盡忠,居高位而愛民生,處廟堂而憂天下,今下江南兼任浙江總督……浙江所有官員皆由其節製,可摘官帽後上報,欽此!”張采展開手中明黃聖旨,將聖旨的內容宣讀出來。


    即便同為總督,但總督跟總督的職權可謂是天壤之別。


    尹直以武英殿大學士的身份兼任浙江總督,作為閣臣本身就身居百官前列,而今更是直接掌握浙江官員的前程。


    現在下到地方,簡直是無敵的存在,幾乎等同於皇帝親至。


    “怎麽會這樣?”


    張珒和趙傅大腦頓時嗡嗡作響,卻是不敢相信所聽到的一切。


    尹直不僅沒有被皇帝革職,而是將皇帝任命為浙江總督,對江浙的官員更是有著直接的革職之權。


    原本他們兩個是浙江官場的執牛耳者,特別張珒是整個浙江官場最有份量的官,但現在隻能淪為尹直的小弟。


    本以為尹直是一個官場失意人,卻不想其實是皇恩浩蕩,皇帝簡直將整個浙江都交給他進行處置。


    咳!


    張采很不喜歡這兩個貪官,便重重地咳嗽一聲。


    張珒和趙傅苦澀一笑,卻是知道眼前的尹直是一座無法逾越的高山,隻能規規矩矩地道:“臣領旨!”


    “果然如此!”


    錢師爺雖然早已經有猜測,但現在得到證明,內心還是十分的震撼,而他的好日子亦是已經到頭了。


    由於尹直的身份已經明確,即便剛剛對尹直滿懷敵意的張珒,亦是迅速轉變態度道:“下官恭迎尹閣老下來江浙!有失遠迎,還請恕罪!”


    嚴肅看到張珒如此快速變臉,發現再大的官都是變色龍,而這大明官場多是一些道貌岸然的小醜。


    “你們是有罪,但罪不在遠迎,而是身為人臣,不僅不能替陛下分憂,而且還行貪贓枉法之事,更是對陛下不敬。”尹直看著跪在地上的兩人,當即進行數落道。


    張珒的臉瞬間白了,這終究是不打算放過他們,不由得扭頭望向趙傅。


    在大明官場,師生關係宛如父子,而今隻希望尹直真將趙傅這個蠢蛋當作兒子看待。


    趙傅的額頭已經滲出汗珠子,一副改過自新地認錯道:“師相,弟子有負您當年的教誨,還請責罰!”


    “當年教誨?老夫是真希望從來沒有過你這麽一個門徒!”尹直看著突然變回當年乖寶寶般的趙傅,亦是由衷地感慨道。


    原本他一直以為翰林官高人一等,亦更容易成為一個清官。畢竟他們的學識更高,對聖人聖言理解得更加透徹,自然不會成為貪婪的奸佞之徒。


    隻是事情證明,這種想法顯得十分的錯誤,他們這些翰林官其實並沒有什麽不同,甚至比普通的官員更加的貪婪。


    當初的謙謙有禮和指點江山,無非是想要圖謀相位,而一旦知曉跟相位無緣,最終同樣可以淪為一個驕奢淫欲的大貪官。


    現在看到這個當年彬彬有禮的門生,心裏已經沒有絲毫的自豪感,反而湧起了一種對朝廷和百姓的慚愧和懊悔。


    趙傅似乎已經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便朝地上叩頭道:“師相,弟子一定會痛改前非,還請師相給弟子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改過自新?


    張采和嚴肅等人麵麵相覷,卻不知這位趙提舉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還是以為他跟尹直仍舊師徒情深?


    雖然趙傅看起來還是溫文爾雅的君子形象,但日子過得如此驕奢淫欲,不僅將寧波市舶司搞得烏煙瘴氣,而且還在破壞朝廷的開海大計,甚至是罪該萬死了。


    “你還想改過自新?”尹直此刻笑了,笑得五味雜陳。


    趙傅仿佛聽到了機會般,當即十分肯定地表態:“弟子一直謹記老師的教誨,今後一定做一個好官!”


    “看來你是真沒有意識到自己所犯的罪行多麽嚴重啊!”尹直看著似乎還殘留當年幾分天真的弟子,不由得發出感慨地道。


    趙傅的眼睛閃過幾分茫然,顯得十分認真地自辯道:“弟子雖然從商人那裏要了一些好處費,但朝廷關稅的收入並沒有少啊!”


    張珒原本還想著指望趙傅脫困,但發現傻人有傻福,但太傻隻能淪為笑話。


    “若不是當今天子聖明,交由老夫親自下來巡視地方,當真被你以稅收為掩,毀了大明海貿之基業,你比上海市舶司還要可憎!”尹直頓時怒上心頭,狠狠地進行指責道。


    京城和寧波可謂是山高水遠,哪怕他們這幫飽讀聖賢書的閣臣,所看到往往隻是一個報上來的稅收數據。


    以前皇帝推行清丈田畝,皇帝竟然讓劉忠花費三年的時間逐田清丈,自己還以為皇帝行事過於謹慎,這種事情不過是頒行政令即可。


    隻是真正到了地方,看到寧波市舶司的真實情況,卻是知曉朝廷一旦給他們一丁點權力尋租空間便可以將好事搞成壞事。


    上海市舶司和寧波市舶司都給了江南商號打開方便之門,但上海市舶司終究沒有侵害到普通海商的利益,而寧波市舶司卻是雁過拔毛。


    一旦這麽長久下去,浙江這幫海商不僅無利可圖,而且還可能會損失本金,任誰都不可能再繼續熱衷海上貿易。


    反觀實力不斷壯大的江南商號,現在都不願意向朝廷納稅,將來實力更強自然不可能再乖乖向朝廷納稅。


    最終江南商號會侵吞海貿的全部利益,而後還會幫著日本開采銀礦洗劫華夏的財富,甚至最後是站到民族的對立麵。


    造成這個局麵的人竟然是自己一度引以為豪的得意門生,一個曾經險些留在翰林院的儲相,一個經由自己舉薦而被朝廷重用的人。


    啊?


    趙輔遭到尹直的當麵數落,不僅剛剛心存的希望被澆滅,而且意識到問題遠比自己所想象的要嚴重。


    其實他倒不是真要跟朝廷叫板,隻是身處寧波市舶司提舉這個位置上,卻是忍不住選擇最好的路子。


    由於他給江南商號打開方便之門,不僅衙門上上下下都尊重於他,亦是成功贏得了浙江巡撫張珒等人的友誼,更是擁有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


    至於朝廷那邊,他亦是認同張珒的說法,隻要將足夠的稅收進行上繳,那麽自己亦已經向朝廷交差了。


    萬萬沒有想到,皇帝突然將自己的恩師派到江南,更是沒有想到自己驕奢淫欲的日子給恩師撞了正著。


    剛剛還抱著一絲逆轉希望的錢師爺等人,看到尹直現在如此態度,卻是知道趙輔已經徹底完蛋了。


    怡春院的頭牌是標準的江南美人,擁有一張精致的瓜子臉,肌膚勝雪,那雙美眸像是能夠攝人心魂。


    隻是看到事態的發展,她默默收起琵琶,卻是知曉今晚的恩主是要在大牢中度過,甚至還會被推上斷頭台。


    “你們兩個是老老實實坦白自己所有的罪行,還是要老夫關起來慢慢拷問呢?”尹直不想多費口舌,而是冷冷地拋出選項道。


    浙江巡撫張珒是官場的老油條,顯得有恃無恐地道:“尹閣老,你雖是浙江總督,但無權處罰本官吧!”


    雖然浙江巡撫是在江浙任職,但實際上是以都察院官員的身份巡察浙江,所以並不算是浙江的地方官員,自然不需要受尹直的節製。


    盡管現在閣臣的身份超然,甚至能夠統率六部,但雙方並沒有絕對的上下級關係。


    若是王越到這裏,張珒或許得乖乖受罰,但現在尹直想要直接法辦張珒還真的缺少一道程序,甚至他並不認為自己有什麽把柄落到尹直手裏。


    “陛下如此英明,你覺得會遺漏你這個最可疑之人嗎?”尹直將張珒的囂張看在眼裏,卻是拋出一個問題道。


    張采和張大山麵麵相覷,這位閣老敢情是要訛詐張珒啊!


    張珒想到紫禁城那位年輕皇帝這些年的手段,不由得暗暗咽了咽吐沫道:“你難道還另有秘旨?”


    “王越當年一人起複,竟能攪動整個江南,可知憑的是什麽嗎?”尹直迎著張珒的目光,又是拋出一個問題道。


    張珒渾身一個激靈,語調微微發生變化地道:“尚方寶劍?”


    王越原本是一個受到官場排擠的人,又謫居安陸州,之所以能夠從湖廣殺至揚州,憑的正是那把不講理的尚方寶劍。


    雖然自己是正四品的都察院右僉都禦史,但在尚方寶劍麵前,其實連屁都不是。


    “你是聰明人,沒必要讓老夫動了殺心才服軟,那樣咱們都不好收場!”尹直並沒有正麵回答,卻是淡淡地告誡道。


    張采聽到尹直如此論調,發現每個閣老都不容小窺。


    張珒頓時汗如雨下,卻是抓到最後一根稻草道:“你……你即便擁有尚方寶劍,但我盡忠職守,你……你無權斬我!”


    “不說你從西湖弄來草魚和喝著百年紹興花雕,單是請來杭州頭牌便花費百兩,此等消費豈是一介巡撫能承擔得了的?剛剛你在本閣老麵前,可是親口對皇帝不敬,即便斬了你亦是忠臣之舉!”尹直掃了一眼桌麵上的美酒佳肴,卻是臉色驟變道。


    這……


    張珒平生行事十分謹慎,卻不想在這裏露出了這麽大的破綻。


    自古都講究一個忠字,且不說尹直是皇帝身邊的寵臣,而自己剛剛口出狂言還真被斬了亦無處喊冤。


    隻是這亦不能怪他,畢竟誰能想到高高在上的閣臣竟然被皇帝派到江南,更是沒有聽到半點風聲。


    偏偏剛剛還喝了一些酒,麵對已經“被革職”的尹直膽敢當麵數落於他,他亦是忍不住進行嘲諷一番。


    現在倒好,正是這一次小小的不慎,卻是讓自己一下子落入萬劫不複之地,更是麵臨著性命之憂。


    “老夫知曉這浙江官場的水很深,即便貴為內閣閣臣,亦不見得人人都畏懼於我!今日你其實招不招都已無關緊要,老夫正好借你的項上人頭震懾浙江官場,讓人知曉老夫並非迂腐之徒,更不是善良之輩!”尹直的話鋒一轉,亦是說出自己的打算道。


    以前他確確實實是想要做一個名利雙收的閣老,隻是經過這些年的種種經曆,看到地方官場的真實狀況,卻已經有了另一種打算。


    世人都說王越是王砍頭,但殊不知隻有王越才能給天下萬民一個公道。


    原本他隻是以為江浙的問題是違抗朝廷的禁銀令,隻是到了這裏才發現,若是不進行控製的話,朝廷發展海貿的戰略目標都得夭折。


    現在最好的做法是要學習王越那般,通過快刀砍亂麻般的殺戮,迅速在江浙站穩腳跟,然後再慢慢推行政令。


    張珒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脅,卻是十分驚恐地道:“你……你是想要借用我的人頭來震驚浙江官場?”


    “張珒,你是一個聰明人,難道不覺得你這位巡撫正好合適嗎?”尹直的手輕輕揮動,心裏已經有了決斷。


    咕……


    趙傅看到自己老師如此果決地想要殺人,突然發現自己的老師變化太大了,甚至自己都覺得有一些陌生感。


    隻是想到自己上任以來的所做所為,心裏不由得感到一陣驚慌,自己會不會亦被自己老師拿來殺雞儆猴了?


    張珒知曉自己確實是祭旗的最佳人選,頓時湧起十分強烈的求生欲道:“尹閣老,還請您饒我一命!”


    “憑什麽?”尹直知道越聰明的人反而越貪生怕死,顯得戲謔地反問道。


    張珒是一個聰明人,很快便想到了求生的可能性道:“我……我有一個重要的情報,還請閣老手下留情!”


    “什麽情報?”尹直知道張珒必定知曉一些內幕,亦是來了一點興趣。


    張珒當即搜腸刮肚,卻是突然捕抓到重要信息道:“呂宋的黃金船被劫,此事跟江南商號有關!”


    “這個不夠!即便你不說,咱們亦是已經知曉跟江南商號脫不了幹係!”尹直卻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張珒將心一橫,亮出最後的底牌道:“你此次下來想必是要清理浙江官場,我……我可以供出所有貪汙官員的名單!”


    此話一出,浙江注定是要掀起一場腥風血雨了。(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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