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燒刀子不由一愣,隨即上前摸了摸雕像。玉石溫潤潔淨,毫無裂痕,仿佛從未受過重擊。


    “哢嚓”一聲,他左手發力,一把捏斷雕像衣帶,緊緊攥住。再去瞧時,衣帶好端端地連在雕像上,手心裏空空蕩蕩,連一點粉末也不曾留下。


    “道友若全力相試,結果也一樣如此。”張無咎皮笑肉不笑地說道,老東西故意隱藏實力,他當然要點破。


    果不其然,白老大陰陽怪氣地道:“老燒刀子,莫非你真的藏著掖著了?”


    老燒刀子漠然瞥了白老大一眼,這群蠢貨不想著對付外人,隻會窩裏造反,事後全須除掉,正好收攏寶物。“這東西確實奇妙。”他不動聲色地道,“有誰看出什麽門道來了嗎?”


    “呸,看出來了還等你?”馬化的頭子孫金毛大大咧咧地嚷道,“咱用棍子也砸過,用火也燒過,還在這玩意兒頭上撒了一泡尿,啥都不管用!”


    可惜吳笙走丟了,否則倒可稍有助益。老燒刀子目光落在那座醮壇上,久久思量。莫非需要焚香、侍燈、燒符、誦經、踏鬥,完成道門齋醮之儀,方顯內中奧妙?這一套儀式他當道童時十分熟悉,但眾目睽睽之下,又不願泄露出來。


    張無咎暗窺老燒刀子片刻,見他束手無策,不由暗自鬆了口氣。破解雕像之謎多半要行齋醮之儀,此人既然瞧不出來,定是個野狐禪。當下膽氣一壯,道門正宗與三腳貓的散修對敵,哪怕越級斬殺,也並不稀奇。


    殿內眾人眼神閃爍,各懷心思,一時陷入了沉悶的僵持。突然間,外邊喧鬧大作,嘩亂雜遝的腳步聲蜂湧而至。


    “嗷,搶寶貝啊!”“殺了!殺了!全都殺光!”“幹死他們,吼吼!”


    一群人渾身血染,叫囂著狂衝進來,麵色漲得赤紅,打了雞血般見人就殺,頓時掀起一片亂哄哄的混戰。


    “孫二嘎,你他娘的吃了熊心豹子膽,連咱也敢打?”孫金毛揮起黑紅風火棍,架住一頭馬化的撲躍,氣得破口大罵。


    青龍、吳結巴等人個個陷入圍殺,那些人平日對他們敬畏有加,而今滿目怨毒,不要命地死纏惡鬥,還時時發出野獸般的咆哮。


    “澎!”老燒刀子一拳搗穿對麵蠻人的胸膛,血柱噴出,對方往後仆倒,又詭異地仰起身,猛抱住老燒刀子小腿,張嘴就咬,牙齒竟變得尖銳彎曲,突出來淌著腥臭的涎水。


    老燒刀子心頭一驚,起腳踢飛對方,蠻人跌出去打了幾個滾,又抖抖索索爬起來,胸洞邊沿的肉芽不住蠕動,滲出一根根靛藍色的黏絲,猶如蛛網交織纏繞,爬滿傷口。


    不對!老燒刀子微感不安,環視四周,衝進來的人大多狀若瘋獸,口角流涎,傷口處無不纏繞著靛藍色的黏絲,皮膚也生出一片片奇詭的藍色斑塊。激戰中,一個夜叉族人陡然吐出舌頭,竟有一丈來長,瞬息纏住杜結巴雙腿,周圍的人嘶吼著撲上,埋頭抓咬。


    “救、救、救、救、救……”杜結巴拚死掙紮,身外的猛虎法相爪掀尾掃,連連怒吼。撲上去的人被不斷擊飛,血肉殘肢拋灑,但外圈的人前仆後繼,一輪接一輪瘋狂衝擊,光焰縱橫激射,氣浪炸雷翻滾,震得殿柱不住顫動。


    杜結巴的吼聲漸漸低弱,猛虎法相悲號一聲,光影碎裂。大殿外,人群還在源源不絕地湧入,厲吼廝殺,肆無忌憚,猶如壁雕中的惡鬼複活,群凶亂舞。


    一道玉皇玄穹清氣掃出,圍攻的眾人血肉橫飛,四處拋射。張無咎拄拐而立,手掐術訣,玉皇玄穹清氣縱橫馳騁,當者披靡。


    玉皇玄穹清氣!老燒刀子瞳孔驟然一縮,這個外人竟然來自雲霧海玉皇宮!一股殺意憑胸升騰,隨後貪念大熾,他叛門數十年,從沒機會得習術法。而玉皇宮乃道門巨頭,心法純正猶在無量淨地之上。


    目光一閃,老燒刀子隨意應付幾拳,將身前一幹人打得東倒西歪,隨後混入人群,施展小巧騰挪身法,悄然向張無咎接近。


    “啊!”人群中傳來蠻人頭領阿裏巴痛苦的嚎叫,老燒刀子循聲望去,阿裏巴已被洶湧的人影淹沒。他駭然發現,那些人變得麵色赤紅,身上的藍色斑塊越來越密,仿佛靛藍色的黏液逐漸滲透皮肉,覆蓋周身。


    “砰!”孫金毛揮起的棍影法相猛然劈下,砸得眾人前仰後翻。孫金毛厲嘯一聲,數個筋鬥翻出人潮,向殿外急急逃去。


    一人被棍影法相擊飛,摔向仙人雕像,半截身軀恰好落在仙人伸出的右掌心上,濺得鮮血斑斑。“嗡——”仙人左手上的銅盤發出一絲輕鳴,細若遊絲,微乎其微。半截屍骸開始消融,仿佛被無形的巨口吞噬。


    張無咎和老燒刀子同時扭頭,眼神大亮。祭品!仙人雕像需要祭品!


    雙方視線半途交觸,略一停留,隨即交換了一個眼色,各自向外撲出。


    “轟!轟!轟!”玉皇玄穹清氣猛然暴漲,宛如煌煌光帶,橫掃四周。衝過來的人攔腰而斷,內髒迸裂,紛紛仆倒在地。老燒刀子的拳勁同樣催至極致,拳如山崩,振聾發聵,眾人還未接近,就被山嶽般厚重霸道的拳勢碾成肉泥。


    兩人再無顧忌,不論白老大、青龍……還是那些發瘋的人群,一概照殺不誤,反正祭品越多越好。不到一注香的功夫,大殿內的人被屠戮一空,湧進來的人流也愈來愈少,四周屍體堆疊如山,奇珍異寶胡亂灑了一地,汪汪血水積蓄寸許來高。


    老燒刀子和張無咎停下手來,對視一眼,又瞥過滿殿藏寶,忍不住長聲大笑,笑聲中透著壓抑不住的殺意。


    “道友,不妨先瞧瞧雕像的變化如何?”張無咎和顏悅色地提議。


    老燒刀子點點頭,兩人一起動手,一具具屍骸飛向仙人右手,不住消融。銅盤的鳴聲越來越清亮,等到大部分屍體移空,銅盤上慢慢滲出一滴露珠,晶瑩剔透,無色無香,閃爍著幽遠清玄的光。


    仙人露!


    兩人不約而同地浮現出道門典籍的某項記載,據述仙人露乃天外精華凝聚,不僅能純化法力,洗迭雜質,還能消除一切因為功法突進造成的隱患。


    雙方直直盯著仙人露,久久不語。半晌,張無咎輕咳一聲:“道友,這滴療傷的無根淨水歸我,此地其餘珍藏盡屬道友,如何?”


    無根淨水?老燒刀子嘴角歪了歪,他出身無量淨地,還不曉得本門的無根淨水是什麽?“別急,祭品還有的多。”老燒刀子雙手不停,繼續把一具具屍體拋上仙人左手。


    銅盤上的仙人露並未增多,隻是光華愈發幽深難測。老燒刀子心中一動,抓起地上的一株碧脂靈參,試探著丟向雕像。


    碧脂靈參落在仙人掌心,同樣開始消融,老燒刀子不再猶豫,一拳揮出,卷起滿地珍寶,源源不斷投向雕像手心。張無咎目光一閃,也未阻止。到了煉神返虛之境,尋常珍寶隻能錦上添花,遠遠比不上仙人露此等曠世絕珍。


    “咣——”銅盤光芒大盛,發出一聲悠遠洪亮的長鳴,一枚古色斑斕的玉簡從無到有,幽幽浮出銅盤。


    “轟!”玉簡出現的一刹那,兩人猝然出手,玉皇玄穹清氣與浩蕩拳勁在半空交擊,掀起一陣陣狂濤駭浪。


    老燒刀子身軀微晃,臉上血氣一閃而逝。張無咎麵色通紅,口角溢血,“噔噔噔”倒退十來步,差點跌倒,終究吃了傷勢未愈的虧。


    銅盤被氣浪波及,劇烈搖晃。“咣當”一聲,玉簡掉落在地,兩人神識早已延伸過去,玉簡上鐫刻的數行古字曆曆在目。


    居然是一枚煉製人丹的上古秘方!


    以煉神返虛高手的心髒為主藥,提煉成丹,從而突破瓶頸,臻至煉虛合道之境!


    兩人頓時想到那滴仙人露,依此秘方突破瓶頸,再以仙人露消除隱患,即便是破碎虛空也並非無望!


    “道友……”張無咎心頭一陣疾跳,神色陰晴不定,“這枚玉簡上的字跡頗為稚嫩,缺了盈昂古意,未必是真。你我不妨仔細……”


    迎接他的是如山如嶽,氣勢無量的一拳!老燒刀子沉腰、跨步、衝拳,滾滾狂笑聲充斥大殿。


    “今日你我,隻有一個能活著出去!”


    “今日的夢魘湖,沒有一個能活著出來。”支狩真腿膝半跪,斷劍抵住紅憐雪潔白如玉的脖頸,平聲靜氣地道。


    “你這天殺的臭小賊!王八蛋!死潑皮!快放開老娘!放開老娘!”紅憐雪正以一個屈辱的姿勢伏臥湖邊,豐腴彈力的香臀劇烈扭動,竭力想掙脫壓在背上的少年。


    “再等一會。”支狩真膝蓋發力,將紅憐雪死死頂在地上。


    “等你去死!沒臉沒皮的小無賴,又偷襲老娘!又偷襲!又偷襲!”紅憐雪氣得七竅生煙,羞怒交加。她本欲為了族人進入仙府,但思及少年的話,一時猶豫不決。孰料稍不留神,竟被少年從背後偷襲得手。


    細算起來,她與對方見麵不過三次,卻被陰了整整三次!


    “你自己看。”支狩真略略移開劍鋒。


    “看你個……”紅憐雪“屁”字還未出口,愣在當場。


    夢魘湖中,五光十色的彩芒正在飛速消失,整座仙府開始收縮,金碧輝煌的簷粱像水一樣晃蕩,仿佛變成虛幻的泡影。


    曲折迂回的宮廊中,吳笙氣喘如牛。沿途血流成河,屍骸狼藉。凡是拿過珍寶的幸存者,無不莫名生變,身軀扭曲變形,掙紮著發出鬼哭狼嚎的叫聲。吳笙繞開它們,一路狂奔。這根本不是什麽仙府,這是一座巫族的古宮,一個算盡宰羊集所有人的可怕誘餌!


    支狩真撤開斷劍,緩緩起身。這座仙府本是八百年前,支氏一族為防羽族追襲布下的後手。唯有支氏嫡係血脈的精血,方能重新開啟。巫血越純正,仙府的威力就越大。


    大門遙遙在望,吳笙披頭散發,發足狂奔,兩旁壁雕中的紅臉藍膚惡鬼發出尖銳的嚎笑。那是魁!他知道,它們是魁!一種古籍傳說中存在於地夢道,與遠古巫族締結盟約的奇詭種族。


    巫族獻上活人祭品,魁以收割生命回報。支狩真遙望著漸漸縮小的仙府,其內的一切奇珍異寶,不過是魁以人心投射出來的幻影。


    除了那一枚玉簡。


    支狩真從懷裏拿出幾枚一模一樣的斑斕玉簡,想起與哥舒夜在馬匪窩裏分贓之景,不由莞爾。


    “撲通!”水花四濺,吳笙踉蹌跨上門檻,仙府陡然收縮成一個渺小的點,消沒在蕩漾水波裏。玉簡從少年掌心滑落,墜入湖水,激起一圈圈漣漪。


    支狩真瞧了一眼兀自發呆的紅憐雪,轉過身,向遠處等候的清風走去。


    “小賊!為,為什麽,為什麽救我?”背後傳來紅憐雪咬牙切齒的聲音。


    “因為……”支狩真想了想,認真答道,“我不喜歡欠別人的。”


    清風拍了拍少年,什麽都沒有說,什麽也不問。一老一少以一種難以形容的默契,並肩走向暝色升起的遠方。


    “老道本以為,還得和張無咎打一場哩。”清風默默走了許久,忽而笑道。


    “宰羊何須牛刀?”支狩真微微一笑。


    支野說過,把握人心,就把握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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