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微晃,濤聲隱約回蕩。支狩真忽地從噩夢中驚醒,一把抓住錦被裏的斷劍,猝然坐起,渾身冷汗涔涔。


    舟艙內光線昏暗,靜寂無人,銅爐裏的檀香閃著一點微渺的紅光。支狩真抹了抹額頭的汗珠,下榻推開艙窗。


    月下江水奔湧,波瀾生輝,樓船一路高揚風帆,顛浪疾馳,遠處浮島點點如螺,銀白色的沙洲在夜空下閃閃發亮。自從離開一田村,車隊行程低調,悄然更換了數波人馬,再由水陸二路交替兼程,最後秘密登上一艘掛著商號的樓船,沿長江駛向建康城。


    江風徐徐吹來,薄涼輕濕。支狩真睡意漸消,索性盤膝而坐,修煉功法。


    他先是運轉三殺種機劍炁,加速煉化繇猊內丹精元,壯大劍種。這些日子以來,大半繇猊精華化為劍炁,使他逼近煉精化氣的巔峰。隻需猛烈衝關,即可進入煉氣還神。


    但與清風經月相處,他已明了劍炁的增強並非至關重要。所謂煉精化氣四大境界,僅僅是清氣、濁氣的量變以及運用。究其本質,隻是力量的衍化。而清風將每一層境界再細分為心齋四重,則涉及道的感悟,直指玄之又玄的精神層麵。


    唯有精神入巷,方能靈肉合一,虛實交融,將力量淋漓盡致地釋放出來。這也是魔門、道門真正的核心弟子可以越級格殺散修的原因。


    任由三殺種機劍炁在體內激蕩,支狩真將劍炁循環運轉,反複純化,劍道感悟未至見獨,絕不輕易衝關。


    許久,三殺種機劍炁漸漸平和,猶如繞指之柔,運轉隨意。他這才停下,休息片刻,繼而修行虛極釘胎魂魄禁法。


    五心向天,一絲絲隱晦的奇妙光線從支狩真身體各處生出,絡繹不絕地投入眉心識海。


    巫靈生成以後,支狩真無暇再修這門精神奇書,然而受清風教益,他意識到了虛極釘胎魂魄禁法的威能。如果道是虛無縹緲的彼岸,精神功法便是渡海的筏舟,深掘人之靈性,極盡與道相合。


    識海中,巫靈迎合支狩真的呼吸,八翅一翕一合,將大部分光線吸收,融入翅翼上的繁妙紋理。剩下的一小部分光線匯入識海,化作一道又一道精神波浪,澎湃起伏,不斷向外衝湧。支狩真心知,識海越是深廣,精神修為就越高明。似燕擊浪這等大宗師,單憑精神力量足以壓得對手束手就擒,任由宰割。


    奇異的光線越聚越多,識海內氣象萬千,矯夭變幻……不知何時,精神的浪潮響起了冥冥渺渺的奇音。


    八翅金蟬也跟著一聲宛轉長鳴,白金色的薄翼毫芒凜冽,亮如刀芒。據巫族古籍詳述,巫靈煉至巔峰,神妙無窮。例如金蟬的八翅可化作非虛非實的飛刀,斬仙弑神,所向披靡。


    當虛極釘胎魂魄禁法運轉至三十六個周天,支狩真眉心一顫,渾身疼痛襲來,當下緩緩收功。眼下他雖至煉精化氣,借助三殺種機劍炁衝刷筋骨血肉,提升肉身,但相比虛極釘胎魂魄禁法此等無上精神秘法,體魄仍顯太過孱弱。據傳支氏先人支公孫,以強橫無匹的肉身把虛極釘胎魂魄禁法推至三百六十五個周天,使六耳獼猴的巫靈生出七十二般變化,堪稱巫族之最。


    當務之緊,是尋一門專注煉體的功法,還需與三殺種機劍炁匹配,契合劍修,巫族的祖巫煉體術顯然不宜。


    支狩真正默默尋思,忽地執劍伏身,掩至門旁。艙外上方猝然異動,破風聲、慘叫聲、甲板的震動聲、兵刃的交擊聲交替響起。


    艙門敲了幾下,隨後被推開。支狩真一劍刺出,劍尖停在王夷甫咽喉前,盈盈顫動。


    “是我。”王夷甫臉上露出一絲驚訝,伸手輕輕推開劍尖,“公子已然驚醒了麽?”


    “外邊出了什麽事?”


    “公子勿憂,隻是幾個水賊摸上了船。護衛已將他們截住,無需多久,便可清理幹淨。”


    “水賊?”支狩真收回斷劍,目光灼灼,“究竟是水賊,還是別有用心的人?”


    “誰曉得呢?”王夷甫深深地看了支狩真一眼,“我在途中告誡過公子,建康龍潭虎穴,居大不宜。”


    “家母那邊……?”


    “公子安心,我已吩咐好手重重護衛,斷不可能驚擾夫人。”


    支狩真道:“我出去看看。”


    王夷甫皺眉道:“公子千金之軀,何必涉險?”


    “真金不怕火煉。”支狩真揮揮斷劍,躍躍欲試。


    王夷甫啞然失笑,到底是少年郎。他略一沉吟,道:“公子須不離我左右。”


    支狩真一口答應,跟著王夷甫出了內艙,轉上扶梯。四周護衛林立,刀劍交錯,將艙道森嚴封鎖。


    甲板上,數具屍體橫陳,十來個身著黑皮水靠的蒙麵人手執水刺,正與護衛拚鬥。他們功行尚淺,僅僅煉精化氣,但身法極快,滑若遊魚,忽高忽低來回竄躍,數十個護衛都圍不死他們。


    “公子看出什麽來了麽?”王夷甫遠遠站在桅杆旁,眼神閃動,耳輪微顫,將四下裏的風吹草動盡收於心。


    支狩真觀戰了一會兒,欣然道:“這些人不是水賊,否則早該直奔財貨而去。也不像是來行刺的,否則不會一味纏鬥,不施辣手。”


    王夷甫擊節讚賞:“公子雖無多少江湖經驗,但眼光極準,這些人應該是來試探虛實的。”


    “是試探我嗎?”支狩真冷笑,“這麽說來,我們此行已走漏了風聲?”


    王夷甫躊躇片刻,覺得還是稍稍透露一二,畢竟眼前之人才是侯府未來的主人。“自打侯爺的幾位公子小姐陸續病故,博陵原氏有不少族人提議,過繼子嗣給侯爺,日後可以承襲永寧侯的爵位。”他輕咳一聲,點到為止。


    支狩真恍然道:“現在由我占了這個位子,原氏的混蛋們難免不甘心了,所以派人來查探?”


    王夷甫搖頭道:“公子慎言。一旦你認祖歸宗,你也是原氏的族人,何況這些水賊未必和原氏有瓜葛。原氏立族久遠,朝堂宿敵自是不少,比如和原氏同為大晉四大門閥之一的蘭陵潘氏,又或是廬江何氏、東山衛氏……”


    “我姓趙!”支狩真一擺手,“原氏門閥共有幾支?”


    王夷甫苦笑一聲:“一支在都城建康,以我們永寧侯府為主。一支在臨海郡,最遠的一支在大楚境內。主家在博陵郡,族長擔任郡守,論輩分算是你的三伯公。”


    支狩真掏掏耳朵,正要譏諷幾句。“鏘”的一聲,兵刃拋飛,一個蒙麵人暴起撲出,旋風般衝過七、八個護衛,直奔支狩真而來。


    煉氣還神!支狩真一抖斷劍,劍尖昂起。此人竟是隱瞞修為,直到此刻方才發動。


    一條粗長的藤蔓虛影浮出來人背後,呼地抽向支狩真。蔓尖綻出一朵輪盤大的奇花,鮮紅的花瓣尖銳摩擦,猶如森森鋸齒,擇人而噬。


    “好大的膽子!”王夷甫冷哼一聲,長袖一拂,一朵潔白的流雲虛影悠然飄出,似緩實快,先一步截住藤蔓虛影。


    流雲飛袖法相!支狩真瞳孔微微收縮,這是大晉十大道門之一白雲宗的鎮宗絕學。王夷甫既然姓王,想必出自大晉四閥中的琅琊王氏。


    流雲一裹、一卷、一振,藤蔓虛影四分五裂,濺成碎片幻滅。來人悶哼一聲,吐血重創跌落。護衛們正要圍上來,來人廝殺經驗極為豐富,手掌不停頓地一按甲板,彈射而起,往船外的大江躍去。


    “嗖——”緋紅色的斷劍脫手甩出,半空一閃,穿透對方心髒,將其釘死在船壁上。


    王夷甫不由一愣,此人襲擊支狩真時雖有殺勢,卻無殺意,顯然仍為試探。對方身份不明,他也無意痛下殺手,畢竟若是原氏內鬥,還需留些餘地。孰料支狩真趁此人氣息不接,斷然出手,將其斬殺。


    這下有點麻煩了。王夷甫暗歎一聲,不過少年這一劍的果敢、精準、冷冽,令他頗為讚歎。


    支狩真跑過去拔出斷劍,一腳踢開屍體,揚聲高喝:“想要殺我,我就殺你!”


    王夷甫隻得苦笑下令:“全都殺了,不留活口!”


    不多時,甲板上屍橫遍地,來人盡被誅殺。眼看支狩真要揭開那些人的麵巾,一睹真容,王夷甫趕緊吩咐手下扔屍沉江。


    “龍潭虎穴麽?”少年傲立船頭,舉劍迎風長笑,“我倒非得闖一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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