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何出此言?”


    蕭方霽行至段臨麵前,少年不足五尺的身高,立於他幹瘦的身軀前,竟顯得偉岸起來:


    “老師曾說,丈夫為誌,窮當益堅,老當益壯。老師在少年時,尚可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誌,如今暮年卻要移白首之心嗎?”


    段臨微微抬頭,仰視著麵前稚子,對這位學生的喜愛溢於言表。


    自打做了太子太師的那一天,他無時無刻不在為大周能有一位明君而殫精竭慮,恨不能將畢生所學全都賽進這位儲君的腦子裏。


    可太子奉公不阿,卻不懂得過剛易折的道理。


    這是他為師之慰,也是為太子師之悲。


    他本以為自己可以護佑太子平安成人、繼承大統,也算告慰付東頁付大人的在天之靈,可如今才恍然大悟,自己到底是老了。


    教得了為臣子的本分,卻保不住太子的一片青天。


    老臣,自然要有老臣的覺悟。


    段臨心中盤算了多時,方才垂著慈眉笑了兩聲:


    “是人都會老,老了便不中用了。老臣今日再為殿下上最後一課,便會奏請聖上為殿下另擇名師。不日,自會告老還鄉。”


    “老師!”


    蕭方霽才目睹自己生母慘遭厄運,如今隻有段臨一人對他以誠相待,老師便是那傘,是那天。


    可現在聽到老師要離開,對他來說就是傘沒了,天塌了,他忽地慌了。


    在人前艱難維持的鎮定自若,也開始土崩瓦解。


    “殿下莫急,聽老臣把話說完。”


    見他抬起幹癟的手在麵前顫了顫,蕭方霽穩了穩身子:“老師,起身再說吧。”


    段臨點了點頭,由著太子將其扶起,回到矮桌前正襟危坐:


    “殿下,我一直教你做人要正,這是根,是底,想必你定會牢記於心。可你是未來的君,今日為臣明日為君,你可知要如何應對?”


    “為臣,要做忠臣;為君,自然要做明君。”


    蕭方霽不假思索,張口便答。


    “好!”


    段臨眸光淌著欣慰的光,微咳兩聲繼續發問:“那殿下先來說說,為君之道,何以為明?”


    這一題對蕭方霽來說,再簡單不過,他意氣風發對答如流:


    “功不濫賞,罪不濫刑。讜言則聽,諂言不聽。”


    “嗯~”


    一如既往的完美答案,卻沒有得到段臨的大加讚賞,他雖點著頭表示肯定,卻又透出一臉憂色:


    “殿下要記住,最難做的不是明君,而是儲君。因為明君有正道為佐,儲君卻要詭道相謀。”


    “小王謹記老師教誨。”


    其實不需要段臨點撥,蕭方霽生於皇家開蒙又早,對權利紛爭早已耳濡目染、見怪不怪。


    可他本性純良,又有老師時時耳提麵命,方可在汙穢不堪的朝堂紛擾之中,出淤泥而不染。


    “好了,殿下也別陪著老頭子了,再過半個時辰馬球賽就開始了,你也該和其他世家公子熟識熟識!去吧!”


    “是,老師!”


    看著蕭方霽的背影走出營帳,段臨終於從袖中,取出一封沾滿血跡的密函。


    渾濁的老淚,似食葉的蠶,一點點從眼眶爬出,無聲無息間已在眼角彌漫成河。


    他雙手顫抖地鋪平密函,上頭的一字一句便如萬道淬毒的冷箭一般,戳進自己的心窩肺管。


    他的學生,山西布政使,蔡察。


    在山西布政司,竟然遭受了這般非人的待遇!


    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奸佞汙吏,為逼他交出貪腐案關鍵證據,竟讓山匪劫持他一家老小。為免妻兒受辱,蔡察彎弓射死了發妻和兒女,而後一夜白頭,被下了大獄。


    刑部尚書陸雲禮抵達山西之時,他已被施以重刑,狀似癲狂,不知今夕是何年月。


    火爐上的茶壺裏,茶湯翻滾的熱氣,不斷從壺嘴飛衝出來,熏蒸著他老淚縱橫的雙眼,直把他眼珠蒸得通紅。


    “察兒……”


    段臨顫抖地摸索著這封密函,心口痛得撕心裂肺。


    他還記得多年前,那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婉拒自己留他在京中為官時的質樸麵龐:


    “老師,學生誌不在京城為籠中鳥,也沒想過為萬民謀福祉,造福一方百姓便是最大的心願。”


    他離京時的背影坦然,堅定。


    一身布衣,一輛破舊馬車,一去經年。


    竟不想再見,卻已物是人非!


    密函大半邊紙已被血染透,可見陸雲禮為了送這消息給自己,是犧牲了多少條人命才趟出一條血路來。


    而這上頭,也沾著燕王蕭晏之的血。


    段臨收了密函,抬起幹瘦的手在臉上隨意抹了一把,長嘯一聲為蕭方霽寫下一封書信:


    “殿下啊,若段臨有朝一日犯下滔天大罪,萬萬不可為罪臣開脫諫言。”


    落筆後,又將書信藏於袖中走出營帳,向淩澤湖行宮方向去了。


    這一來二去的功夫,圍在馬球場一圈的百來個亭子,除了主位,幾乎已被百官和親眷坐滿。


    因是在室外,又有嬌弱的貴女在場,所以禮部不但安排了營帳以供更衣修整,還安置每家人坐在一個亭子裏。位置便是以聖上和太後為中心,按照官職爵位漸次排開。


    大周有不少靠著勇武熱血,在馬背上拚來功名的勳貴世家,雖然蕭靖禹登基後,很多世家棄武從文,也有空剩個爵位沒什麽實權的人家。


    可一聽說太後壽辰,要舉辦一場對手是丹巴七部使臣的馬球賽,包括王、謝在內的世家子弟,但凡懂些騎射的,都想要報名一展雄姿。


    隻是方才還熱鬧的球場,卻因為燕王蕭晏之一刀劈死了老虎,而沉寂下來。


    太後壽辰禁止圍獵殺生,這是諸位家主在出家門之前三令五申的,多數貴公子甚至連佩劍都沒有帶。


    竟不想,聖上的親弟弟竟然做了這等大逆不道之事!


    指不定這太後要怎麽發脾氣呢!


    眾人百無聊賴間便開始了猜測。


    “前幾天不是說燕王身子骨不行嗎?怎麽還有本事劈老虎?”一個身高馬大的公子,小聲嘀咕。


    “那誰知道啊~”平南侯嫡子沈猛,掩著嘴巴笑了笑,“說不定是王妃姐姐給氣得~”


    又一好信的長臉公子被吸引過來:“哎我說,他們兩家到底是怎麽個情形啊,一會兒好一會兒鬧的?”


    聽到他們在這討論,從營帳方向走來的公子登時來了興致:


    “我知道我知道!剛才我看燕王妃聽說燕王的事兒,連看都不去看呢,看來傳言說兩個人同床異夢是真的!”


    “我剛看見燕王去淩澤湖行宮了,我父親一臉黑的跟過去,估計這次要出大事了!”


    “啊~”


    。


    正在淩澤湖行宮等待吉時的蕭靖禹,收到蕭晏之劈死老虎的消息後,臉色便一直陰沉著。


    文武百官已在殿前佇立多時,除此之外,還有蕭晏之和沒法站起來的蕭逸寒。


    負責看管猛獸的神樞營將領,剛剛被革職發配戍邊,換了神機營左、右二哨來看管。


    哨鹿圍場上雖然波瀾不驚,可這之外的地方,早已是翻了天。


    除了蕭晏之,其他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看。


    看著麵色慘白,疼得滿頭冷汗的蕭逸寒,蕭靖禹微微抬了抬眼皮,輕聲道:


    “不錯了~你能活著,還要多虧了六皇弟虎口奪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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