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爺......你怎麽了?”


    見陸雲歸臉色煞白,整個人無力地癱坐在太師椅上,小藥童以為是家主陸挽瀾出了什麽大事,急忙上前扶住喚了兩聲:


    “五爺!五爺當心身子!可是家主有事?”


    陸雲歸薄唇繃成一條直線,顫抖的手緊緊攥著紙張泛黃的一冊醫案,早已克製不住的淚水亦如斷線珠子般跌落,怎麽止也止不住。


    那上麵每一個字,每一道剛勁筆畫,都像是他行醫之時手中握著的鋒針砭鐮,一下一下刺著他的心窩,剜著他的血肉。


    他自是知道,七傷散雖然是可起死回生的良藥,卻也是殺人於無形的毒藥。服用之人每隔一段時間必會毒發,若想壓製毒性,就需要在毒發之時成倍服用。


    這藥極損五髒,毒素也會在其中久積不散,服用之人即使擺脫之前的傷痛活下來,也要一輩子被它折磨。


    可是。


    直到今日,他才得知服用七傷散之人最後的下場!


    五髒常內閱於上七竅也。服之,初損脾髒,脾氣通於口,傷脾則口吐血;複又增量,則損肺腑,肺氣通於鼻,肺入毒而鼻流血;依次傷心損肝腎,直至毒入五髒,七竅流血,則回天乏術......


    師父嶽逢春的醫案上雖寫著“此毒尚無除法”,可他想救蕭晏之。


    為了小妹的幸福,他也必須救蕭晏之。


    所以今日才會細細研讀《黃帝內經·素問》一卷中的五髒生成篇,又從書架上翻找積壓已久的醫案,企圖尋找解毒之法。


    隻是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這被七傷散救活後,又殘忍奪去的唯一的生命,竟是自己的母親!


    陸雲歸不敢看手中醫案上的那一行字。


    “早產奄奄一息,為保命服之,數月後毒入五髒,七竅流血而亡......”


    兩冊醫案,寥寥數語,就將他肝腸攪碎,五內俱焚!


    他緊咬雙腮,強忍著胸腔撕心裂肺的疼痛,將那卷《素問》抱在懷裏,腦海裏全都是母親倒在血泊中,臨死前的慘狀。


    師父!


    你為何如此狠心......


    要用這種殘忍的段,去害徒兒剛剛產子九死一生的母親!


    陸雲歸一直受教於嶽逢春,知道他雖頑固刻板,可一直對自己視如己出。不但將畢生所學傳授自己,更是時時刻刻告誡自己,雖在宮中為嬪妃朝臣看診,也不可因權勢鬥爭丟了人性,忘了初心。


    可整日裏懸壺濟世的師父,自己又是怎麽做的?!


    他此時恨不得站在嶽逢春的麵前,將他的心剖出來看看!


    這個為自己傳道受業十餘年的醫者的心,到底是黑的,還是紅的!


    “五爺......”


    小藥童看著陸雲歸眼睛通紅,雙眸中是從未有過的滔天怒火,已將唇咬出血來,卻不說話,便更急了:“五爺,你這是怎麽了......”


    “......出去......”陸雲歸喉間發緊,眼睛抬也未抬吐出兩個字。


    小藥童從未見過五爺這般失魂落魄的模樣,他不知如何勸慰,便行禮後退了出去,安靜地守在門外。


    屋內無人,陸雲歸再也控製不住,淚水洶湧而出,喉嚨卻似火燒一般發不出半點聲響。


    那時剛滿五歲的自己,調皮頑劣,在母親生產後還纏著她講故事,每每入夜更是要她哼著歌謠才肯入睡。


    他若早知道!


    早知道母親這般......


    又怎會......


    “母親,母親啊,您受苦了......”


    陸雲歸緩緩從太師椅中滑落跪在地上,耳邊似乎還回響著母親在他兒時哼唱的歌謠:


    “寶寶睡,快長大,長大去把胡兒打......”


    他蜷縮著身體,像擁著母親一般擁著這卷《素問》,恨不得將它揉進自己的骨肉裏。


    素問,是母親的閨名。


    此時站在門外的小藥童,聽著屋內陸雲歸沉重隱忍的哭聲,生怕有人靠近。


    可往往越是怕什麽,就越會來什麽。


    已經差人請了幾位太醫看診的謝貴妃,此時又讓貼身宮女紙鳶,帶著聖上禦賜的令牌到了太醫院。


    見她身後是先前進宮的兩位太醫,均是一副驚弓之鳥模樣。


    小藥童連忙小跑到紙鳶跟前,高聲問候著:“紙鳶姐姐!這麽晚了您怎麽又來了,更深露重的,別凍著了才好!”


    “哼!”紙鳶白了一眼麵前不起眼的小藥童,對於他的阿諛奉承並不領情,隻冷冷回複,“你們這還有別的太醫?讓他進宮給我們貴妃娘娘醫病。”


    “這......”


    “這什麽這!還不叫人去!你們太醫院這般糊弄人,院使、院判隨聖駕去了哨鹿圍場也就罷了,怎麽當值的隻留了幾個吏目?連娘娘的脈象都切不出準,還敢說娘娘受了風寒和驚嚇!”


    紙鳶說著又轉身狠狠剜了一眼身後的太醫:


    “貴妃娘娘夜裏頭連繡鸞閣的門都沒出,怎麽受得風寒?又何來驚嚇!你們當真是吃了豹子膽了!敢這麽編排娘娘!”


    兩位太醫慌忙跪地,隻說自己是醫術不佳,又素來不知謝貴妃體質如何,盲目醫病恐會適得其反,不如讓陸太醫再走一趟。


    畢竟,謝貴妃剛剛失去的龍胎,一直都是陸雲歸保的。


    紙鳶眼珠轉了一圈,心下開始琢磨。


    自家娘娘小產那日,所有太醫連同穩婆都主張將龍胎打下,唯有陸雲歸一人,執意保胎。


    後來查出真相後,滿宮的嬪妃隻當陸雲歸是個庸醫,不敢再宣他請脈。


    她亦認為,這廝定是受了燕王妃指使,要害娘娘的命。


    奈何自家娘娘小產後心思跳脫,總覺得這龍胎一事另有隱情,而這個陸雲歸必定知道些什麽內幕。


    左右現在宮中沒有旁人,不如就趁機把他叫去問話。


    腹誹多時,紙鳶點頭:“既然如此,就叫陸太醫隨我走一趟吧!”


    她見這小藥童不識好歹杵在麵前一動不動,一把將其推開向前走去:“陸太醫呢!還不快出來!”


    “紙鳶姐姐,你不能進去!”


    小藥童登時嚇得麵色鐵青,連滾帶爬到她前頭攔住去路:“姐姐稍安勿躁,陸太醫在看醫案,我這就去傳。”


    說著轉身,還未等敲門,便見麵前門扉猛地被人從內打開。


    幾人忙提燈去照,隻見頭戴烏紗,身著七品文官青袍的陸雲歸,此時正立在兩扇門中央。


    小藥童垂首行禮:“陸太醫,紙鳶姑娘她......”


    陸雲歸蒼白的圓臉沉靜如水,雙眸布滿血絲,衣冠已整理端莊。


    他看起來仍是一副溫良模樣,可整個人的氣場卻暗潮洶湧,向下的嘴角透著一絲淩厲的鋒芒。


    “帶著藥箱,隨我進宮。”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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