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晏之被引入刑部後堂等待,手邊茶盞剛被衙役添了道茶水,就見尚書陸雲禮跨過門檻進來。


    二人均未帶隨從,隻施禮寒暄。


    不待陸雲禮問其來意,蕭晏之便將一方包著半塊兒點心的絲帕放在方幾上,開門見山道:


    “這雲片糕裏,摻著一種專治箭傷和銃傷的麻藥,榮貴人臨死前一直將其攥在手裏,後來由她的貼身宮女交給母妃。據司膳司的柳姑說,這雲片糕原是嫣嬪打算送去伊影閣給付貴人的。後來嫣嬪送了別的,這雲片糕就留在了司膳司,隻是不知為何,最後到了榮貴人處。”


    這件證物陸雲禮從未見過。


    他沒有多言,隻是一邊細細端詳這半塊點心,一邊聽蕭晏之繼續道:


    “令弟陸太醫曾斷言,若被這麻藥凍成的冰箭刺傷,傷者會在短暫興奮後,因為藥性麻痹心髒導致死亡。李傲棠的死,正是敗這麻藥所賜,而瀾兒肩上的傷......”


    蕭晏之說到此處,語氣微微凝滯。


    一想到陸挽瀾險些因這麻藥喪命,他胸中便不受控製地湧起一陣後怕,短暫失神後才又恢複淡然語態:


    “她肩上的傷,也是因麻藥製成的冰箭所致。而那個刺客,正是豫王的狼崽。”


    “如此看來,榮貴人並非死於失足,而是被刺殺李傲棠和小妹的幕後之人殺害。”陸雲禮說著,將這點心輕輕將收好,又正色道,“也就是,豫王想她死。”


    一直以來,所有人的注意力,均被時疫引起的一係列案件所吸引。而陸雲禮審案的重點,也被他放在醫治時疫病患和為自家兄弟脫罪的目的上。


    至於榮貴人之死,不過是宮中之事,他身為外臣本就無權幹涉。加之聖上和王家人都接受,她是墜樓致死的說辭。故而,自己從未將其與所審案件聯想在一起。


    直到蕭晏之將這物證拿出,他才重新開始審視起幾樁案件中間的關聯。


    “想她死的,恐怕不止豫王一人。”蕭晏之繼續道,“榮貴人當初帶著一個象姑進宮攀誣王妃不成,自己被罰禁足。而那個被杖斃的象姑,正是方啟文的同胞兄弟。方啟文難得進宮,傳播時疫的同時,為他的象姑兄弟報仇也不奇怪。”


    “不錯。”陸雲禮點了點頭,“王家人送了問題香丸進宮戕害皇嗣,如今事情敗露,也可將所有的罪責推在一個死去的嬪妃身上。這樣做雖然看起來荒謬至極,可他們早就料定聖上會顧全大局,不會放任謝、陸兩家分去王家大權。”


    陸雲禮說完停頓半晌,又轉頭看向蕭晏之:“可有一事,微臣思索多時,還是想不明白。”


    他聲音極輕,看似再平常不過的疑問,卻蘊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危險。


    “何事?”蕭晏之未露異色,平靜地與他對視。


    “榮貴人墜樓致死的結論,是聖上首肯。”


    陸雲禮緩緩起身,將戶部催繳漕糧的文書置於方幾上,又淡淡輕啟薄唇:


    “先不說榮貴人是怎麽在禁足期間,讓王家人送問題香丸進宮。也不去計較她於禁足期間,為何大半夜去付貴人處。隻看最後,將一個貴人的棺槨從東華門抬出去安葬,本就不合規矩。如今聖上又斥巨資命工部為其修建陵寢,就更不符合常理。若聖上真的認定榮貴人是戕害皇嗣的真凶,又怎麽會如此厚待一個犯了大錯的嬪妃?”


    聽罷此話,蕭晏之旋即陷入沉思。


    陸雲禮繼續緩緩開口:“皇嗣被害一案牽扯了付貴人和神機營等多方勢力。可究其根本,無非是王、謝兩家的皇儲之爭。若無哨鹿圍場和宮中時疫的插曲,這樁冤案的真相,根本不會大白於天下。而身為太子生母、又被聖上和百官逐漸遺忘的付貴人,則很可能在未來的某一天被人秘密除掉。微臣正是有此擔憂,才讓付貴人由著謝貴妃大鬧伊影閣。隻有那樣,才會讓聖上時刻記得付貴人的存在,也會讓那個想除掉付貴人的黑手有所顧忌。”


    可令陸雲禮沒想到的是:


    那黑手不但能在無形之中,讓付貴人身染時疫、後半生臥病在床;讓謝貴妃險些因此喪命而子嗣艱難;讓禁足期間的榮貴人出現在伊影閣附近墜樓而死。


    還將五弟陸雲歸連同整個陸家,也設計進這個局中。


    若不是自己這一方的勢力拚命把事情鬧大,將案子走到九卿圓審、慶國公來主審的地步,又於陰差陽錯間審出,那謀害皇嗣的勝蘭衣香丸出處和神機營中軍職權僭越。


    那麽最後,被刑部抄家流放的名冊中,恐怕還要添上自己的姓名。


    想到這,陸雲禮無聲歎了口氣:“不過微臣到底還是無能,無論如何也沒算到,豫王會讓人進宮傳播時疫。”


    他隨後又拿起那包點心,繼續剛才的話題:“至於榮貴人之死,因其屍身已經安葬,她有沒有吃這點心不得而知,所以很難判斷死因。而摒棄所有外在因素,對於聖上如此厚待榮貴人的原因,微臣倒是有個猜測。”


    “願聞其詳。”蕭晏之平靜道。


    “微臣雖未曾嚐過情愛滋味,卻也從宮中故人口中得知,榮貴人雖無法無天、性子頑劣,卻也算天真爛漫,在後宮中是獨樹一幟的存在。就連上次她帶人攀誣小妹選麵首,聖上也未曾怪罪於她。可見,聖上對這位榮貴人,是極盡寵愛的。”


    陸雲禮抬頭,眸波掠過蕭晏之肩頭,看向窗外一株落光了葉子的合歡樹,嘴角噙著笑意:


    “如今宮中三位嬪妃皆遭遇不測,雖然付貴人的歸宿尚無定論,可太子斷不會繼續養在王皇後膝下。既然段大人已上疏,懇請聖上將太子養在謝貴妃處,那此事多半能成。屆時,朝中多半勢力會向謝家傾倒。聖上此舉,與其說是天子對臣子的寬慰,和對其餘勢力的平衡。不如說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愧疚。”


    “愧疚?”蕭晏之順著陸雲禮眸光望去,見那不過是一株於深秋中調令的合歡樹,有些不明就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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