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反應過來的是何風晚, 她用啟瓶器開啤酒瓶蓋的手一僵, 詫然看向江鶴繁。


    擺放蘸料碗的梁叢月也轉過眼,對這樣突兀的提問顯然缺乏準備。她臉上罩著一層霧, 茫然地陷入短暫的停頓, 隨後讓這個深埋記憶的名字勾出一些牽牽繞繞的線索,比如那封信上的“江兄弟”。


    哪怕隻在十年前見過一次,也深刻地印入腦海,一切與戀人有關的細節她都視若珍寶。


    難不成就是眼前這位?


    梁叢月心裏閃過一道電光, 從眼睛竄到嘴角, 有些不知所措。


    何風晚手上一使勁, 瓶蓋“嘭”地撬開, 輕鬆地笑:“我們先吃飯吧,有什麽吃完再說。”


    這“輕鬆”是她強撐的, 一顆心墜往深不見底,沒著沒落的慌張。


    意外他提起哥哥,更害怕他會道出與她希望中截然不同的真相。


    她潛意識是相信他的, 因為相信, 寧願他永遠不說, 那她永遠也不會問。


    而江鶴繁立即收回探尋的視線, 輕輕點頭。


    是他太急切,唐突了。


    一時間三人都有些愣怔,由一個名字帶來洶湧奔襲的往事, 把腦子攪成亂麻似的一團, 兀自坐在紛亂的心事裏發呆。


    底料濃鬱的辛辣香味融入翻滾的牛油中, 嫋嫋霧氣升騰,攀至幾個人頭頂上方就徐徐散去。


    成珠珠和龐默對那三人憑意識聚攏的風雨全無察覺,就是奇怪鍋底都滾沸了,怎麽還不下菜?饞蟲撓心,兩個人毫不客氣地涮起毛肚和牛蛙。


    見龐默夾起牛蛙吃得津津有味,成珠珠忐忑地問:“好吃嗎?”


    他舍不得挪眼地說:“好吃,有點辣。”


    成珠珠說:“那你幫我涮一隻。”


    龐默奇怪她怎麽不自己涮,但還是依言幫夾了隻下鍋。


    成珠珠又說:“龐默,我把不準牛蛙煮熟的時間,你幫我看著吧?”


    龐默掃她一眼,眉間浮起些忍耐的顏色,仍聽命地又從鍋裏撈給她。


    每人的蘸料都是半碗香油,成珠珠怕辣,佐入蒜泥和醋,卻還是在咬下第一口牛蛙就“嘶”得直抽氣。


    她五官皺成一團,叫龐默幫她倒水,直呼:“這哪是有點辣?辣得我生理期都要提前了!”


    龐默終於有了要爆發的跡象,擰著眉把保溫壺往桌麵猛地一磕。


    趕在他爆發前,何風晚迅速救場,大笑著遞過碗去:“很辣嗎?要不給我吧?我不怕。”


    成珠珠卻拿手把碗一遮,仿佛沒意識到事態的發展,嬌俏地說:“不啦,他親手幫我下的,就算吃不慣,我也會好好吃完。”


    龐默聲音驟冷:“那真是辛苦你了。”


    兩人一番較勁落在何風晚眼中,讓她窺出個大概,成珠珠對龐默的心思恐怕是昭然若揭了,可惜後者不知是不在乎,還是壓根沒有半點覺察的眼色。


    身側冷不防傳來似問非問的低聲:“這還不辣嗎?”


    何風晚掉過眼睛,見江鶴繁騰出新碗,拿白水衝涮煮好的鵝腸。他臉上無波無瀾,聲音倒透著些抗議。


    她便說:“來前也忘了問你,要不給你單獨開個清湯鍋,你碗裏的就給我吧。”


    梁叢月略有歉疚地附和:“我們一家都吃慣了,沒考慮到江先生的口味,不好意思。”


    成珠珠作勢起身,說:“那就這樣吧,我去搬個小鍋。”


    龐默見不得她們保護大熊貓一樣,淨圍著江鶴繁轉,揚聲打岔:“哎,年紀大了腸胃肯定受不了這樣上火油膩的,你怎麽不早說?”


    年紀大了?


    江鶴繁不動聲色地罩他一眼。


    龐默見他不吭聲,有了些得勝的雀躍,悄悄把屁股下的圓凳挪向何風晚,與她靠近一些,頭也湊過去問:“我聽成珠珠說,你也在玩那個遊戲?”


    何風晚笑:“玩得不好,比珠珠還菜。”


    “我可以手把手教你!包教包會!”


    瞟一眼成珠珠瞬間變暗的臉色,何風晚心裏咯噔一響,心道這龐默真是叫人下不來台,拜托幫幫忙啊!


    被這麽夾在中間,讓她不禁起了焦慮,小手指無知覺地蹭著嘴皮。


    江鶴繁放下碗筷,好奇地問:“好幾次看你這樣,真有那麽好吃嗎?”


    誒?


    “我嚐嚐。”話音未落,那張好看到極致的麵孔已經靠來,眼簾半闔著,沒等她反應就徑直抓起那截小手指塞進嘴裏。


    龐默:“……”


    成珠珠:“……”


    梁叢月:“……”


    席間一時鴉雀無聲。


    江鶴繁銜住她的指尖,一雙眼眸直直盯住她,神色不太好,嘴角卻微微翹了翹,語調也是溫文綿綿:“嗯,好吃。”


    這一點溫柔分毫不差地落進何風晚心裏,感受他舌尖的濕熱,血管就蹭著皮膚突突跳了起來,血液滾燙地衝撞心髒。


    *


    一餐持續到九點半,幾個人都吃得盡興。


    肚子裏有了充足的食物,那些從四麵八方湧來的濕冷空氣也無懼。


    院子一角栽有梅花,嶙峋的枝杈前幾日多了些團緊的花苞。時值隆冬,花期尚早,但已能窺出來日的生氣,捎帶這簡陋的小院也有了蓬勃的勁頭。


    成珠珠利索地收拾廚餘,何風晚跟著搭把手。


    龐默見這情形,也積極地加入。


    江鶴繁默默看著,心想那三個人年紀相仿,要是他連這也爭搶,未免太小孩子氣。


    小孩子氣?


    莫非真是自己年紀大了?


    他眉宇間不由得露出些藏不住的煩悶。


    忽然聽到一聲輕咳,江鶴繁循聲看去,見梁叢月朝他招手。


    走近後,梁叢月低聲說:“何灝是我男朋友,江先生怎麽認得?”


    江鶴繁心情沉重起來,說:“我和他在南蘇丹認識的。”


    梁叢月微怔,隨後走向一扇不起眼的褐色房門,回頭說:“江先生,你來。”


    十幾平米的房間因為三壁都豎著深色的實木立櫃,一眼看去仿佛隻剩下幾平米,靠窗那麵放有寫字台和旋轉椅。天花飯上一盞白色吸頂燈,燈盞泛黃,看上去有些年頭了。


    梁叢月蹲下在櫃子裏翻找,抱出一個鐵皮糖果盒,邊緣起了鏽。


    盒裏滿滿當當裝的都是她少女時期的心事,梁叢月眉眼安詳地挑揀一陣,找出一張照片,遞給江鶴繁,“你認得這張嗎?”


    江鶴繁接過的時候,手指有些發抖。


    隨後他從皮夾裏也翻出一張一模一樣的,隻不過比梁叢月的這張模糊許多。早在何灝交給他的時候,人像就不甚清晰。


    照片上從左往右依次站著何灝、何風晚和梁叢月。


    他問:“這是……”


    “十二年前照的。”梁叢月歪頭跟著看。


    十二年前?


    那時何風晚才十歲,照片上她梳著雙馬尾,稚嫩的小臉罩有早熟的警惕,唇微微抿著,沒笑。


    “這是我們唯一的合照,何灝很珍惜,每次回來要印一堆,然後帶走……”


    江鶴繁眉毛一揚,打斷:“我知道,他帶一堆去派發。”


    梁叢月笑:“你是唯一一個真的在找晚晚的人。”


    江鶴繁眼睛還停在照片上,“我也唯一讓他們天人永隔的人。”


    “你運氣真壞,被他賴上了,不然換個人,恐怕沒法做那麽多。他幹的那種事,命是早晚要搭進去。比起你,一直在等他的我是不是傻透了?”


    江鶴繁視線移向她,認真地說:“如果是我,我也會這麽做。”


    梁叢月不過比何風晚長四歲,神情卻是善解人意的長輩風範,帶一點溫和的安撫,語速也慢:“她的事情我從來不幹預,她心眼多著呢,在外麵不會吃虧。她待人一貫全心投入,卻曾遭人背棄,所以最痛恨背叛,希望江先生謹記。”


    “好,我記住了。”江鶴繁沉吟,繼而又問,“梁小姐,何風晚是不是曾經改過姓名?”


    “對,她原來叫何婉,後來讓人建議改名。”


    江鶴繁皺眉,“讓人建議?”


    “她來我家的時候,有個自稱是模特經紀公司的人找過,說她很有潛力,為了今後的發展,建議換個名字。我反正無所謂,我爸被說通了,就給她改了名,戶口也換了。”


    “那個模特經紀公司的人姓孫嗎?”


    “不記得了。”


    江鶴繁點頭,多半是孫道然差人處理,不可能他親自出馬。


    他把照片還給梁叢月,感慨:“確實不好查,何灝所在的那家私人保安公司沒有任何職員檔案,他們的組織很嚴密,一般由上頭下派任務,做完了把錢打到指定賬.戶。人要是沒了,賬.戶立即銷毀。”


    梁叢月捏住照片一角,拿他打趣:“都過去這麽久了,你確定憑十歲小姑娘的臉能找到嗎?”


    “幸好她也在找我。”江鶴繁清俊的眉目罩上淡淡的陰影。


    他愈發覺得,何風晚的人生軌跡就因為何灝一時的善意,徹底改寫了。


    心頭不免湧起世事無常的悲涼。


    出門前,江鶴繁順嘴一提:“梁小姐,何風晚遭人背棄,不會是薑洲齡吧?”


    “你還知道她?”梁叢月臉上掠過匆匆笑影,瞬間變作如晦風雨,“她算一個,還有另一個。”


    *


    江鶴繁與梁叢月在房中翻找照片的時候,另外三人風風火火地收拾妥當。


    成珠珠自告奮勇地撈起衣袖洗碗,何風晚想幫忙,龐默直說廚房太小了,三個人轉不開身。他說著,拽扯何風晚的袖管,想叫她出去。


    但何風晚已然察覺到了什麽,非要留下和成珠珠站一塊兒。


    龐默無奈,掉頭獨自離開。


    片刻後,何風晚的手機收到龐默的留言:你在躲我嗎?


    何風晚回複:我永遠不會躲你,但我永遠站珠珠那邊。


    龐默:……


    何風晚沒打算與他兜圈子,索性掰開了說:如果必須要傷害一個人,我肯定不選珠珠。你懂我的意思。


    龐默:懂了。


    後來梁叢月張羅著吃餐後水果,幾個人手握獼猴桃,笑還是平常的笑,可彼此看去的眼中紛紛多了些複雜的情緒。


    梁叢月問:“等下你們怎麽回去?”


    江鶴繁說:“我跟何風晚一路,阿煥來接。”


    何風晚補充:“珠珠也跟我一路,江總的車夠坐吧?”


    江鶴繁垂眸,唇角沾了點笑意:“你讓那小子來擠,也綽綽有餘。”


    龐默聽自己無端淪為了沒名沒姓的“那小子”,一反常態的平靜,隨後看向成珠珠,說:“不用勞煩,我還趕得及坐地鐵回去。成珠珠,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成珠珠咋舌,臉上漸漸有了些美夢成真的欣喜:“我?我嗎?我和你?”


    龐默篤定地點頭:“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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